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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难尽陪读路|一言难尽的陪读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这一生很难忘的一件事,那是1987年盛夏,走在故乡的黄土山道上,去小镇上找中专录取通知书的情景。    25年后7月的这个清晨,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给了我。电话那头说他们是邮局的,特别热情地说,他们想把马小雨、我孩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过来,由礼仪小姐手捧鲜花搞个仪式。我慌忙热情地回答,别、别送了,我们一家人去乡下,开车已出发,我绕路到你们邮局自己取一下。
   电话那边同样热情。我知道在我们陕北之北榆林这样一个城市的邮局,一年一度收到这所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是很不多的。可邮局的人并不知道,我们一家人这些日子心里有多不平静。
   这时候,最先出现在我思绪中的是这样一些片断。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黄河对岸的山巅上,我从河边简易公路上来,开始爬山。天一点一点黑了,群山如涛,漫山遍野只有风从高粱、糜谷叶子上走过时的声音。爬上几里长的山坡路,直到山神爷下的北豁口,忽然看见父亲站在豁口――他在等我。
   这时银亮的星星已爬满天幕。
   父亲说,他想沿公路下去找我,又怕两个人走岔别了。就焦急地站在这里,在夜色中目望群山间的弯弯山路,在风吹动漫山遍野庄稼叶子的声音中,倾听、搜寻着他的孩子的脚步声。
   这是我去30里外的小镇上取中专录取通知书。16岁那年的盛夏,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校。一番苦读,标准地完成了那个“鲤鱼跃龙门”的动作,考上了小中专,跳出了“农门”。
   转过身,黄土高坡上,我沿着父辈们用那千层底的布鞋踏出的小道离开大山,到山外的城市上学,我的人生之路就此改变了方向。
   从此,我要用这双沾满泥巴和露水,早已习惯了崎岖山路的脚,去丈量这个世间的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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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多公里的路,还不到中午,我们就来到了妻子在三边乡下的娘家。青石片垒砌的院墙,大门上贴着对联,大门外场院上有羊圈、狗窝,一群鸡在场院上刨食。妻子她父母从院子里迎了出来,这一年为了女儿高考,一家人春节都是在西安过的,已有一年多没到乡下了,这生我们养我们的乡村世界。一大盘新煮的玉米、土豆端上来了。刚坐下,妻便说,你今年腰背又驼多了。这是她母亲的话。我们从车里下来进屋的一瞬间,她们就看得这样清?
   腰背的确是弯多了。
   而这一年高考的女儿,是我最大的作品。
   大门外是洁净的黄土麦场,麦场南是菜园、田地,西边是杨树林。透过树林绿叶间,能看到午后的太阳,静静地悬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方。我在麦场上踱着步,或默默地望着那轮安静的落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千多年前,李白早就在这诗句里寄托过他思念故乡亲人的心事。
   夜晚,风从田园里或林梢间拂来,这时星光下的麦场特别凉快,只有我的心仍旧安静不下来,像那草丛中不安静的蛐蛐、鸣蝉。我望向故乡那里。
   十年寒窗,孩子考上大学,我该领着孩子回我的老家那里,拜望父母。走走我当年去找录取通知书走过的那山神焉的岔口――我们村出村的路,有南北两条。村北是出村的大道,从村里上来,到了第一座山头,是山神爷,黄土岭子上,一棵枯枝虬曲、老态龙钟的酸枣树下,立着一座风雨剥蚀布满苔藓的石刻门楼。这里是父老乡亲出村回村歇脚最多的地方。路从这里分支成了几条,马家■由此蜿蜒而向四面八方。
   可我却回不了故乡。
   我一直在想着母亲的事。不只此时,它一直就在我的大脑里搁着。半年多了,自她从西安回了老家,这事就时时困扰着我。不,它是在折磨着我。我怎么能与自己的母亲,相处成这样呢?
   有一片阴影飘浮在我心里。母亲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几年前一位画画的朋友跟着我去过我的故乡,他说真是个原始的地方,他以后要领着几个画家朋友悄悄去我的故乡写生、画画。从那样一个小山村走出来,在这个世道上,苦苦奔波、挣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理解、支持,那还有谁会理解、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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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开学几周后,我来到西安,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那天中午雨下得特别大,在西安南二环雁翔路上,风将雨水吹过来,打着雨伞都无法出行。老师们都来了,他们说这是个好孩子,吃饭间还几次重复这话,英语老师说这个孩子还给她考过年级第一呢。这次吃饭,老师们最重要的一个建议是,高三了,最好是能租一套房子,父母来西安陪读。因为工作,我走不了,而且妻也无法请假。租房子的事很快就定了,陪读的人最先想到了我的母亲,很快又去想别的亲朋好友,很快就都否定了。
   我想父母亲应该知道孩子上大学的重要性,懂得哪个重哪个轻。电话打回去,父亲接的电话,乡下正要开始收秋,电话那头好一气没有声音。那天我把电话摔了,我后来有时给父母发一点脾气,你们就不知道儿子在城市里的难吗?儿子能做成些事,有一些出息了,难道与你们毫无关系吗?
   母亲被我送到了西安。在西安的楼房上,母亲不敢坐电梯下楼。有一天,电话里她这样对我说,她去市场买菜,一下头昏开了,赶忙抱住一棵树,后又在树下坐了半小时,才提着菜回去的。除过非要买东西,母亲很少敢下楼去,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放个毯子,坐在那里晒太阳。在那样一个禁闭的地方,是没有农历的痕迹的,手机上只有阳历。那天我打电话给母亲,说女儿明天过生日。电话挂了后,她又打过来,问我,不是今天吗?可见她在掐算农历,她竟然还掐算着农历!逢三逢八是菜园沟赶集,集市上的羊卖得怎样?春风来了,山野田里的土肥都送上了吧?清明过了,寺河畔菜园子里的瓜豆能种了吧?
   她在大脑里曾想过些什么?故乡庭院里的那两畦菜园,黄瓜、辣椒、柿子,有些是留种子用的,不会都给遭害了吧?那群小鸡也都成半大母鸡了吧?这阵该不怕猫,能放开在院畔上自由觅食了吧?那块谷子地,今年不知被麻雀吃成啥了?家里就剩他爷爷一个人,今年的枣子怎么往回打?二儿、三儿在城里务工,就不能抽上几天,回去帮爹把枣打回去?你们就是回家向老人要钱的时候,寻土杂粮品的时候,跑得比谁还快。
   种了一块谷子,夏天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轮换着照应谷子地。那天中午,母亲到谷子地顶替父亲,刚走到地楞边上,就踩上了一条青蛇。电话很快就到了我这儿,很少听说有人被蛇咬,我给县里的医院打电话。医生说他们还没有这方面救治经验,到榆林路太远,叫先到他们那儿清洗、包扎,观察稳定一下。随后很快转到了榆林的医院,榆林的大医院此前同样没有救治经验,只能试验治疗,一位老大夫凭经验看,不像毒性强的蛇咬了。
   险些没了命,住院花了那么多钱,一块谷子地能收多少?
   刚刚好了一些,没有危险了,母亲硬要回家,我怎么都劝不住。一气之下,我说要回你一个人回,我们不送你。她说走就走,其实是早就想走了。等我追到街道上,她已走出了一大截,一个老人,背着一个旧布包,拄着一根棍,一拐一拐地向前方的汽车站走去……
   我至今也没发现母亲对孙女考上重点大学有一点什么认识。我们举全家之力,送女儿到西安上学,是想要她考上名牌大学。母亲好像根本不关注上什么大学的事,考上大学,或考上全国一流重点大学,意味着什么?于她或许没有意味什么。她时常与孙女说不对话,我只有给在神木务工的三弟二弟做工作,让他们平时给母亲多打打电话,做工作,凑合凑合,说什么也别影响了女儿的情绪和功课,离高考已越来越近了。她最疼的三弟在电话中骂她,用你做这么点事,你都不好好做,你这一辈子在土地上做成一件事没?
   母亲在土地上这一生,收获了什么?
   那次把母亲送下去,安顿的时候,她老说老家那盘土炕有多好,冬暖夏凉。当时因为事多,匆匆返回,没有顾得买到电褥子。回到榆林,我心里一直记挂的就是那个东西。西安的天还不是太冷,我电话里“指导”着母亲去超市买回了电褥子,她睡在西安楼房里电褥子上,梦里是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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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太放心,遇周日,我和妻轮流下西安打理一些事情。在西安,我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一顿饭少则上千元,这就是最廉价的了;请西安的朋友们吃饭,有时一顿大几千元。
   一桌饭的花费,是母亲在土地上刨挖一年都换不来的,是她不敢想象的。这女儿就算够争气的了,她的同班同学,没考上,还是到西安的二流高中就读,仅高价费、人情费就出了20多万元。
   当然我在榆林,差不多每天也都坐酒店里,大鱼大肉,大吃大喝。这年头好多人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一桌饭有多半桌吃剩倒掉,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了。这些母亲估计更不敢想象,她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能想象得来?像母亲一样的许多中国农民,不知道他们起早贪黑、苦一点汗一点,喂养的家禽家畜,耕种的米面副食,在城市的饭桌上被半桌半桌端走倒入泔水桶。
   母亲嫌花费太大,出去买东西总是很小气,春上一斤洋芋二元钱,她去菜市场只买一颗回来。我几乎天天要在电话里催问,鸡、鱼、果、菜都买回去了没有?母亲听得很不耐烦,常是回对我:要是不放心,你们下来侍候。其实,她一定是早就看不惯这些了。母亲愈是这样,我在榆林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得给打电话。她嫌我麻烦,嫌我对她不放心。每打电话,都要在电话中吵架。
   红柳或桑条织的囤子,其上红高粱秆做的盖子,就是我的书桌,一盏墨水瓶煤油灯映照出苦学的身影。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和同伴们一样,到神木县城里去上初中。初一读完的暑假里,在寺河畔的石坡上放羊,大石沟对面一个走路的人,向这面喊话,要我们给马启郎家捎个话,说他去神木城上学的事没办成。要给捎话的那个马启郎就是我,至此我彻底断了去城市上学的梦想。在小镇中学读书的三年,我很少带着干粮,连点干咸菜都没有。在这里第一次暴露隐私,那时的自习课上,我回到宿舍,在没有人时,曾拿吃过同学的干咸菜,也有窝头片。1987年初夏,去神木县城考小中专,老师带着学生都住进了招待所,我去了同村在神木上高中的一个堂哥那里打通铺。在每天回住地路边的小吃铺买饭吃,这是郊区公路边一个小铁皮房,一个人卖饭,一时来几个吃饭的,那人顾不过来,就吆喝我自己动手挖着吃,反正一顿饭交给他一元钱。直至我到榆林上师范学校的时候,还吃不起一碗炒面,路过学校背后小巷口那个炒面馆,望着里面的人发呆。
   我母亲的记忆里,有的可能只是以上这些。
   一个农村老人,在西安那么大的地方,她懂得个什么?走街道上,会不会遇上骗子,骗了她的东西倒不要紧,要是知道了底细寻着她,追到租住的地方可怎么办?还有她与小区里面那些老年人,常坐到街道边拉闲话,听说现在小区里练这个功、学那个教的人不少,我们都不在身边,如果一旦沾染上邪教怎么办?我要在电话里不停地告诫她,因为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二弟,说她哪里也能找上,她已坐着公交车,把大半个西安跑过了。以前我只知她头昏得哪儿都不敢去,上下电梯都有问题。在骨子里,我的母亲是一个从不服气什么的人,她能坐着公交把大半个西安跑过就是明证。那样大的城市,就住着她和孙女两个啊,一旦出点事,可怎么办?可她就是不爱听我的话,每回答我就是:不放心你们下来。特别在她上街时金耳环被人抢了后,我更不放心。农村里的人,戴个金耳环就被视为身份、地位,她们攀比,她总以为西安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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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3月底的一天,女儿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奶奶不盛了(盛:陕北方言,不在那个地方住了,要走的意思),要回老家。这时已是高考的倒计时。
   我单位正有紧事,只好打发妻子,当天晚上就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车。
   次日早上8时,妻下了火车到了租住的小区,刚一进房门,母亲就背上她的包,气呼呼地从门里走出,撂下这句话:我这辈子死也不求他。他指她的儿子。我接到妻的电话,说母亲出门走了,去了火车站。一时顾不了别的,我只要妻赶紧追,幸好追到了小区大门外就追上了。火车是晚上8点多的,那天中午饭后,母亲又要走,妻强行把她留到中午休息起来。我在千里之外的陕北,插翅都是飞不过来的,只有在电话这头,强行命令妻将母亲送到火车站。
   既然如此,只有说明母亲对我们已完全不信任。
   看来,母亲是把自己晚年的岁月,全靠在了土地之上,或者是把命全押在家门前那片土地之上,她一生打柴割草、放牧牛羊、耕种收割、哭了笑了的土地,完全不准备靠我们这些子女了。
   母亲特固执,对晚年靠子女,早不抱希望。不管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她的固执与那份认识。从三弟身上也看清了,她最揪心的三弟,一连生了四个娃,母亲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到现在日子还是过得一烂包。从我身上也看清了,唯一吃公家饭的大儿子,又能给一家人顶什么用?低保、各类补贴,需要公家门上要钱的事,常是别人家拿到了,他们还拿不上。这么多年,她的大儿子,回来看过几回他们?几个儿媳又是怎么对待她的?二儿子、三儿子在城市务工,只有索要,最好的就是从城里带回来一点劣质的哄人的货,捞取他们用汗水从土地上换来的钞票,拉走他们用劳苦从土地上收获的土畜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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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母亲的话说,我们太宠爱女儿了。宠成那样,什么也做不了,就会念个书本本。这一辈子她走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侍候吧。我对女儿其实是很严厉的,她的许多同学都看见了,背后曾说,你怎么那样一个老爸啊?不断地在心里给女儿说着话,一定要扎扎实实,可不敢像温室里的花木,经不住风雨。什么事都是硬拼出来的,可不是虚浮地抬爱出来的,高考一定也是那样;高考,可是要拼真刀真枪。
   可是在现实面前,历经风雨、几十年锤炼的意志与信念,还是一次次被粉碎、击垮。高三这一年,很少敢厉声责骂(指教)女儿,只能哄着她,宠着她,头上顶着她。离高考仅剩八个多月,决定从学校公寓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那回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所有老师都认为,最好是让孩子她妈能下来陪读,从现在开始,进入全面复习阶段,要历经18次高考模拟考试,爬雪山过草地。这期间,这些学生,这回考好了,下回考砸了,情绪波动很大,今天笑明天哭……
   从偏远的乡镇一路来到这座城市工作,我们家在这里无根。因为工作和事业,我和妻一个都走不了。想了多少天,目标只能锁定在我的母亲身上。人家都是父母下来买房或租房,陪读三年,我们家仅这一年,还来不了。选择我的母亲下西安陪读,也是不得已,我们是知道她那观念的,可实在是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几周没过,母亲对孙女的好些行为已看不惯,这个也不吃,那个又不喝,实在是没法给做饭了。母亲认为,做下就一定要吃了。她不管她做得怎样,她认为好吃就好吃,更不管当天女儿从学校考完试回来的情绪。
   她只想着我们那会儿,一切就那样简单,书本本学好学坏,全是孩娃自己的事,父母能怎样?
   也许与此有关吧,我们弟兄姊妹四个,只有我上了中专,其余三人连初中都没读上。母亲与孙女见面的时间都不多,孙女中午放学回来,匆匆吃了饭,回自己房子门一关,睡半个多小时,就上学去了。下午饭一吃,直接就去学校了。晚自习下了十点多回来,回了自己的房子,关门学习到深夜。母亲只有在孙女回来吃饭的当中,不停地唠叨,见孙女不听,又开始数落;越数落,孙女越不想吃饭,越不吃,饭剩得越多,母亲越数落。
   大多数时候,是骂她的儿子。这时母亲改了口,为培养你爸,当年他们怎样怎样下苦,把一头牛都拉到集市上卖了。你爷爷一个人拉着架子车,翻山过河,去镇里的学校给送口粮。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也不知母亲说了多少年了。
   不过她说的父亲一个人拉着架子车,炎炎烈日下,翻山越岭,给我去小镇中学交口粮,那画面是一直存在我的记忆深处的,随时都可以翻出来。
   打电话,怕干扰女儿的学习和生活。因放心不下,我们几乎每天夜里,约摸女儿晚自习下了,走在回去的路上,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她要是走在街道上回家,我们是绝不敢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的,怕影响她走路,是因租屋不用出校门就能走到。每天打电话主要是劝女儿听话,好好学习。不管奶奶做了什么,都要好好吃。只当奶奶是下来给你做伴的,再有谁下来陪你?你奶奶能来就不易了。
   母亲回老家后,我设法找到了一个朋友的妻子。朋友在陕北工作,他的家在西安,妻子一个人在家里,他们的孩子已在西安上了大学。说好四月里给我照料一个月,五一放假,妻就请假下西安,陪到六月高考。其实我们早就该请假下西安,陪护孩子。这个时候,什么大也大不过孩子高考的事,世人都知道这个,谁都是这么说的。然而真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却又是千难万难。五一放假,妻下西安,可是两周后,学校那校长说妻没请好假就走了。我的天哪,真的是好事多磨吗?找了几位在本城有头脸的人,说情周旋均未果,又是不得已,妻返回榆林上班,我请假下西安陪护女儿。
   时间仅有半月余,我们一方面劝女儿不敢太疲劳,一方面还是期望着她能发起最后的冲锋。设想着她能在高考的考场上成功一搏,去首都北京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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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次一个人走在路上,或静夜,我在想,在这个混乱、芜杂甚或荒谬的社会,一个心细的人,能听到风和树叶对话的声音;一个爱思考的人,从街头走过碰见一些物事,常会驻足沉思,他吃的苦,受的累,会很多很多。以前总是很悲凉地认为,自己被重负压弯了腰,现在又不得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个子也缩短了一些,才40岁的本来就个子不高的我。
   也许,很少有人能受了这番罪,包括我的妻子。
   已是记不清多少回了,她抱怨我,等孩子上大学一走,咱就去离婚。我一点也不相信的这句话,却一直在我脑中未去,她实在是说的次数太多。在这个世道上,我个人的生命仿若一块石头,可以历经日晒风吹雨淋,在重压面前,是一块铁;而妻早受不了这些了,只是不得不在后面跟着我。
   面对生活的疾风苦雨,凄风恶浪,我只要是认准的事,就一头扎入。她却只能在岸边观望。看着在惊涛之中挣扎的我,搏击的我,沉浮的我。她哆嗦,后悔、愧疚、担忧完全盖过了我击破恶浪时带给她的那份欣喜,从来没见过我收获、成功之时她的惊叹与夸赞。
   有的时候,我是要她跟在我身后的,所以我会骂着她,拽着她。跟在我身后,进入生活的激流,不被呛几口水,也得被风雨淋透。我以为她常说的要与我离婚的那句话的根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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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在我心底,一直在追问着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在西安为我照看孩子,为什么贵贱不住了,死活要回?一刻不等往家跑呢?这样一个问题一直在诘问着我。
   我一直在找,必须找出一个答案。但我只是得到了这一简单的答案:相距千里之远,有时太急躁了,我在电话里给母亲生过气,发过火,这是直接的导火线。
   还有什么?我实在找不下去了,只想到了这里――几代人在这个世间的不同身世、经历,面对这个世界,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观念,会不会也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呢?
   往回看,几乎是从女儿会走路起,到离开我们去西安上高中前,我多次教训、责骂过她,还多次动过巴掌,在她的同学眼里,马小雨怎么有这么个爸?几代人之间的鸿沟,我与女儿观念的不同,有很多地方很不同,何况奶奶与孙女呢?何况一个50年代生、一辈子在大山深处黄土沟洼上刨挖的老人,与一个城市出生、高考前的女孩呢?
   母亲本来就对我们生了一个女孩从心底里很灰,几乎一切信心都不存在。
   这些90后的孩子,他们有时的举动,实在是不会让你能想得通的。女儿被西安交通大学建筑设计专业录取,我们决定带她到鄂尔多斯的新区康巴什看看,那是云集中国一流,甚至世界一流建筑大师,设计建造的一座新城,许多建筑物很具有后现代主义。开车已出了榆林城区,单位突然打来电话,说有特别重要的事要我回单位,我说我已上了高速走出几十公里了。当我们跑了150多公里,终于到了这座耳目一新的草原城市时,女儿并没有显出多少激情。在我想象中,女儿一到这座城市,会惊喜得又蹦又跳,会为自己未来五年大学生涯上第一堂课而特别兴奋激动。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她一句话不说,无精打采。再三追问,妻对我说,女儿身体不舒服。我火气直往上冒,就是有病也可以坚持啊,我们跑了几百里路才来到这里啊。我越生气,女儿越不高兴。我妹妹十岁的女儿晓萌,见着面前这新奇的建筑物,腾空嘶鸣的骏马雕塑,惟妙惟肖的动物群雕,早跑得不见了影。萌萌按压不住兴奋说,舅舅,让我考上大学,学建筑设计,可就太美了。可我的女儿,这个就要去大学里人居学院上学的大学生,面对中国超前几十年的建筑设计、城市景观,从去到离开连一张照片都没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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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会不会也是母亲心里的一个结?或许是这一生的一个心病。
   孩子也够难的了。祖宗八代都是乡里受苦人,从13岁上学离家走了,后来到城市谋生,一年见面也没几回,谁拉扯帮扶过他一把?城市的石头街上打拼,不是老家的黄土坡上,那真是刀刃子上跳舞。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农家孩子,他是要爬着前行的。
   世人都这样说,父母给你身子,就足够了。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许多的父母,不仅给儿女票子、房子、车子,还要给位子和靠山。现实之中,有的人与生俱有的,是有的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母亲如果想到这里,心里该是怎样的痛苦?
   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这些。把你们生下,养活大了已可以了,任务已交代了。她脑子里终日全是天气节令,多会儿才能盼来一场雨,和她的那些场院上的鸡呀羊呀,菜园的茄子、柿子,山里的谷子、向日葵……
   到底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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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上大学是我们家生活的一座分水岭,过去的一切仿佛都留在了山那边。可妻子却不行,她不能容忍母亲在西安撂下挑子强行回家。她不是光说在嘴上,这一意识渗透了她的全部。
   那时妻子几乎一两周就下一回西安。那天她刚到,我打通母亲拿着的那部手机,我说这两天你把这个手机叫我妻子拿上,她不住地出去采购东西,我在榆林要不断地给她打电话的,安顿这安顿那,她拿的手机有漫游费。妻说母亲过去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很没好气地说:谁要拿她大的骨殖就拿上。现在的婆婆,有几个敢在媳妇面前这样的?
   为了自己的孩子,她都忍了。现在她又回到了自己媳妇的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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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我们家最为重要的夏天,这个艳阳高照、特别喜庆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心里却忽喜忽悲,时阴时晴。
   西安上高中的三年,匆匆吃着大灶饭,日日按时按点到校上课;没有节假日,所有的节假日都在补习补课。整个一大间卧室,满墙壁都贴着与高考有关的内容,满地摆的都是高考用的资料与书籍。每日中午只睡半小时,假日可以稍多一点;夜里,夜夜三更灯火。女儿为没有考上京城那几所名牌大学,心里不甘、难过。
   看着女儿的难过,我和妻心底也很不是滋味。天晴天雨,天明天黑,夫妻俩这几年跑了多少回西安?20多年前,烈日下,父亲拉着架子车走在黄土高坡上,去小镇中学给我交口粮;20多年后,西安城的火车站台上,公交站牌下,红绿灯前十字路上,我吃力地提着大包小包,躬着身疾步穿行……
   西安交通大学,是国家九八五工程院校,位列中国名牌大学前十。我们一家却开始为女儿的未来担忧,从填报志愿到收到录取通知书,从未有过的焦虑。可能把以前以后所想的、要想的人生前途问题,都集中到了这一个月。
   考上了中国名牌大学,我们对女儿的未来却不敢有多么好的设想,前途一片迷茫。
   那天领女儿去鄂尔多斯新区观赏建筑景观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一个朋友讲的这件事,让我的心得以释然。有朋友的孩子从京城的大学毕业,去美国洛杉矶留学。刚去时,孩子还经常与父母联系,渐渐地联系就少了。往美国打电话是很贵的,又有时差,就在网上发信息报平安。听说美国那地方校园治安不好,夫妇俩每天晚上守着电脑,轮流值班,老公值前半夜,老婆就值后半夜,直到网上发来孩子平安的消息,才睡觉。日日如此,两年下来,夫妇俩搞得神经兮兮,三四十万积蓄全部花光。孩子从美国留学回来,父母在西安给找了工作,孩子不干。到北京去了,除过三资企业,哪儿不去,在京城漂着,很少给家中父母打一个电话。每提起孩子,朋友的妻子眼泪涟涟……
   想来,这个世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上大学出发的这一天,我们家没有安排欢送或者团圆饭,每个人都有情绪。看着女儿不声不响,我气极了。后来才体会到,那是女儿给父母撒娇,要起飞了,要出阁了。小的时候,她不懂得给父母撒娇;上中学,课业已是那么重,已经来不及了;西安苦读,更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头扎入书山题海……
   可这一天的时间不容我去想这些,看着女儿一言不发,无尽的担忧。孩子啊,今天就离家去上大学,这是真正的离家走向社会,有多少座山要翻越,有多少苦头要吃,就你那文弱样,总不爱听大人的话,终要迷路、跌跤的,前面山重水复……
   出发前一天,我给榆林移动公司的朋友打电话,叫他给西安移动通信的朋友打电话,找人给我女儿办一张好记一点的手机号。未来的时间,手机是陪伴她极为重要的一件工具,新的大学生活开始了,用一个新的号码。又向我的一个朋友要来了他女儿的手机号,他女儿北大毕业,在西安交大任教。电话打通,朋友的女儿很是热情,说我如果有事,不想下来的话,让孩子自己下来吧,她可以领着我孩子报名。有什么事让孩子找她,要我全都放心。录取通知书上也写明,学校不鼓励家长送孩子入学报到。
   这些年一直跑西安,女儿嫌坐飞机花费大,相差好几倍,硬要坐火车。这时去西安的火车票已很不好买,为三张票,我四次给那个火车站站长打电话。出发前一天找到站长,站长说叫我第二天快到走的时候再来找他。我说这可是孩子上大学的事,开学报名只一天。那站长瞪着眼看我,生硬地说,你要相信我。我慌忙赔上笑脸,心里却已作好另一种准备,如果第二天买不到火车票,就自己开车送女儿去上大学。
   火车票买到了,我们一家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车。火车疾速驶离陕北高原,我们家翻开生活的新的一页。
  2011年9月5日修改于榆林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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