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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骨共眠] 眠骨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写手自画像:    言羽,上海girl,90年的天蝎座,一朵人群中不起眼的蒲公英,酷爱简?奥斯丁。只有在阅读与写作的时候,才感到宁静,愉悦。已发表作品有《单车轨迹》《爱比死更冷》《锦瑟》等。言羽的梦想,是当一个会写小说的医生。
  
   天边火红的云彩吞噬着无穷无尽的虚无,这是城市上空独有的火烧云,红得带了些许血腥味。
   医药代表拎着公司的产品气喘嘘嘘地穿过走廊,夕阳斜晖映衬下的他像一只被烟熏过的黑枣,一脸疲惫。
   他几经辗转才找到紫光医院古主任的居住地址,他做这一行才不到一年,资历尚浅,无人提携也罢,还处处受到同行排挤,公司今年与德国公司的合作项目研发出人工骨骼,他一直带着密封袋里的这些人工腓骨、股骨头,仅凭着一颗赤诚的心跑遍全市各家医院,可迎接他的是医生冷漠敷衍的神色和似有若无的逐客令。这次登门拜访无疑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业绩完成不了意味着失业,一想到病重的老母、产后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使原本愁容满面的他更显得焦灼。行内盛传性情阴冷怪僻的古主任素来极度反感行内潜在的规则,希望他看得上这些新产品,让公司来供应紫光医院骨科手术的人工骨骼。
   纸上明明写着1414室,他来来回回寻了几遍,1413室紧紧挨着1415室,1414室压根没有。他手心沁出黏黏糊糊的汗,原本打算转身离开时目光不经意间飘向左侧的一户人家,1413室。不妨问问这户人家,他敲了敲门,许久没有回应,他把耳朵凑到门边听屋里的动静,无心推开了门。
   屋内是宇宙的黑洞,泼墨的黑猛然笼罩住他,像一张无形的网令他局促不安,动弹不得。潜意识里他试图在压抑的黑暗中搜寻某种光亮,靠近光亮,挣扎,解脱,回到原点,光亮来源于一簇周身散发着莹绿光晕的不规则物体,那是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在好奇心驱使下他伸出手触碰。
   忽然,四周飘来阴阴的声音,“别动我的骨头。”
  
  一、流言蜚语
   “蘑菇,你听过那些关于我的传闻?”当手术结束,年仅10岁的男孩被推出手术室时,我脱下橡胶手套,反复清洗双手用力甩干问身旁的实习医生蘑菇,通常实习医生是医学院的在校学生。我为男孩刮除那颗在他颈椎上蓬勃生长的骨样骨瘤,这颗超过2cm的肿瘤使他进行性加重疼痛,侧弯畸形,侵犯他的脊柱。清理缝合伤口,术前的深夜里,我在荧光灯下静静端详男孩的CT片,他的骨骼和他的生命同样稚嫩纯真,还沾着清晨的朝露,而由硬化的骨质围成的巢盘踞着,肿瘤肆无忌惮地蔓延至椎弓根,周边出现软组织肿块。
   她的语言侵袭我大脑的神经末梢,“医院里的每个人都喜欢议论你的故事,那个在医院走廊里寻找丢失的人骨、与骨共眠的医生,就是你。”
   “你不怕我吗?”
   她像一片紫色花瓣围绕着手术刀飞舞。在她的瞳孔里,我望见自己死去的灵魂,她说:“我痛恨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除了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对吗?”
   我想起昨天中午医院员工餐厅里两位女医生的对话,她们以此来消磨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间。
   “哎,你知道那个上周新来骨科实习的蘑菇吧?就是那个看起来挺单纯的一女孩。”女医生的眼睛像蛇般游移。
   “知道知道,什么单纯啊?一来就勾引上副院长,你瞧这速度!”另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轻蔑地说,“还不是为了毕业之后能留在我们医院,亏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女医生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的神情,“啧啧,说不定他们很早就认识,否则她的实习医院为什么不是其他医院,偏偏是我们医院?真是巧得有点夸张!想留在我们这类最好的医院无非几条路,靠实力,靠关系,每年有多少应届毕业医生排着队来医院实习面试,几个被留下的我们都掰得出手指。她家里指望着她翻身,没背景、没资本,真能留下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个不错的机会呢!哈哈!”
   我是多么厌恶这些伪装成白天鹅的长舌妇。这时,在我眼里倏地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彩:“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二、骨骼人生
   窗外明媚的秋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空中悬浮着灰尘。这世界满是尘埃,漂浮在空气中或停留在某一处,看似不存在,其实随处可见。
   早安,我是古医生,修复和重建肌肉骨骼系统的正常功能是我的天职,我存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忍受着眼前各种各样的骨骼损伤、折断、坏死。几个护士推着几辆一走就哐当哐当作响的手推车,忙着为每个病床旁的铁架子上挂袋装的、瓶装的液体。多数时候我能做到充耳不闻,可我还是发现自己的颅骨为这些声音所震颤,压迫着我的神经和血管,这压迫在我身上堆积起来,仿佛我在水下下沉、下沉、下沉。
   面对的现实是需要我把自己变成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
   我爱骨骼,眷恋她支撑着躯干和肢体的硬朗倔强,痴迷于她连接着韧带和肌腱的委屈妥协,骨骼拥抱体内的重要脏器,免受外界损伤,像不永不休止运转的冶炼厂储备矿物质和铁元素。
   我出生于世代相传的医学世家,家族里出过不少杰出人物,他们的肖像相继被悬挂在医学院的墙壁。家族成员大多因同一种骨疾英年早逝,这是家族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自我记事起,冷若冰霜的母亲视我如无物,长时间把自己锁在父亲生前的书房里,闭门不出,屋内时而传来对话声、朗读声、嬉笑声。直到祖父的出现,他打开书房的门,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母亲正笑盈盈地躺在一具白骨的怀抱里自言自语,目光慧黠而仁慈,流淌着满满的柔情。原来母亲始终无法走出父亲离世的阴影,患上忧郁症的她仍是一名优秀的标本处理师,亲手将父亲的遗体化成永恒,制成一具永远不会衰老的人骨标本。在封闭的书房里她与人骨父亲的朝夕相处使她的病情加速恶化出现幻听、幻觉、耳鸣等症状,并分裂出除她以外的第二人格“丈夫”和第三人格“孩子”,便有了屋内的怪声。那天,祖父带走了母亲送她进疗养院,留下人骨父亲和我相互对望。此后,我常在花园里搜寻小动物的尸体,用水果刀把骨骼从肌肉里一根根剔除出来,再以钢丝固定,当我捧着空骨架送给在疗养院中的母亲,她露出久违的笑容。
   前几年,我把一叠厚实的钱塞进监狱长的口袋,买下刚刚被处以死刑,还尚留有余温的尸体。这些尸体一部分是给学生临床解剖、制作标本之用,还有一些是为了满足我的私欲,你知道我为人骨深深着迷。
   每隔一段时间,我将买来的尸体运送到偏远的乡间,趁暮色四合之际,我快步穿越杂草丛生的树林抵达墓地,脚下的枯叶沙沙作响,敏锐的感觉使我根据湿度的改变和温度大升降来辨别自己是接近泥泞的还是干硬的土地,选择在潮湿通风的土壤下掩埋尸体,用铁铲一铲一铲挖出土坑,坑洞如同放大镜下逝者张大的口腔。撒上腐蚀粉,让尸体加速腐烂。有的墓穴中大骨骸被觅食的动物刨出来,散落在附近的灌木丛里。一些尸骨已与环境融为一体,骨头像石头或树枝。我演化成一种夜行动物,方便自己得以搜寻人骨。
   在我眼里,骨骼远远胜过娇嫩的花朵,为了使骨骼长期保存,必须先彻底剔除腐肉,我的隐秘晒台上有时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白骨,如同纯洁的花朵盛开得愈发娇艳可人。
   黑白交织的光影中,肱骨、耻骨、股骨、胫骨、髂骨……我在书桌旁用毛刷蘸了清漆抹在我所收藏的第207块骨骼上。最左侧的一具颅骨正对我露齿微笑,像极了我的人骨父亲。风干以后的骨骼需要定期保养,才会泛出动人的光泽,我的秘室里藏着206块骨头,这些骨骼来源于206位死者的身躯,死者是我借以拯救生灵的沉默大军。
   墙上有6盏荧光灯透视着来自不同病患的X光片、关节造影和CT片。X射线穿透骨组织,各组织显像成不同的灰度,金属、骨、软组织、水、脂肪、空气的高低密度在X线片上形成深浅不一的灰色地带,表现着骨病变。我左侧墙上的那张X线片拍摄的是5岁男孩的股骨近端动脉瘤样骨囊肿,巨大的出血性囊腔内有海绵状的纤维分隔,边缘被薄层反应性骨壳牢牢包裹。男孩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每次巡房时,他老是拉着我的白大褂指指窗外的云朵央求我带他去放风筝,但刮除植骨期间他不能奔跑。
   我右手边的墙上是一个小女孩的关节造影,她的父母在那次车祸中双双辞世,她被推进手术室,诊断结果她右大腿肌肉坏死严重,只能高位截肢,我为她做了右髋关节离断术,这意味着她以后右腿将无法安装假肢。她的高烧不退,当我走到她的病床边,她问我,能否握着我的手睡觉,我点点头,她稚嫩的手指勾着我的手,手上还挂着一只小娃娃。她说见到小娃娃就好像见到了死去的爸爸妈妈,她不时地睁开眼确定我在她身边,才又睡去。
   我与显微镜下由羟基磷灰石晶体和含有胶原纤维的有机化的基质组成的骨骼相拥而眠,骨骼的坚硬柔软常常令我陷入无限的感伤之中,我把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每一场手术中,冰冷的骨骼不仅冷却了我发烫的身体,并赐予我涅?重生的机会,可是今年,我将无法再从贪婪的监狱长手里买到那些新鲜的尸首,处以极刑的尸身统一要火化。我需要加快行动,抢救室执行前最后机会,可我必须耐着性子,筑造我的海市蜃楼,我的人骨城堡。
  
  三、衣冠禽兽
   到了深夜,可能早一点,也可能晚一点,我照例脱下白大褂、衬衫、条纹领带,把身体蜷缩成子宫中的胎儿似的,在停尸房的一隅等候,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双修长透明的指骨在我的皮肤上反复弹奏,滴哒滴,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呜咽,低低的,柔柔的,我陷入迷幻中,眼前一片无穷无尽的红色,我任思想驰骋,许多影像从被遗忘的角落浮现,是幽暗的书房里一具白骨与母亲深情相拥;是曾经有一名叫四手联弹的钢琴师躺在我的脚边,凉薄的目光穿透城市钢筋铁骨上空的灰色天空,他的血溅在我颤抖的唇上,我愿意和他一起粉身碎骨,为什么我却在这里睁着无望的眼?
   如今,这般忧伤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萦萦绕绕在停尸间惨白的天花板上方,病房的呻吟声中,急诊大厅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像秃鹰一般机敏狡黠地盘旋。
   阴沉,昏暗,岑寂的秋日里,乌云低垂,厚重地笼罩着大地。夜色已浓,远方一轮银色明月从乌云里稍稍探出头窥视着大地,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有如雨声。
   我离开办公室,去楼下停尸间。停尸间位于最底层,是一间铺有瓷砖,包裹着不锈钢的阴森房间,只有一张验尸床,我经常将它移到洗水池附近清洗。
   在走向停尸间的路上,我困惑地停下脚步,几台带轮推床在不锈钢冰箱门前随意停放着,上面盖着床单的尸体脚趾上挂着死者的名牌。
   黑暗中,我看到角落里的人影,随即退到墙后。
   “你不想留在医院了?少在我面前装纯情!当初你妈拖着你嫁给我,居然天真地以为我爱她,愚蠢的女人!哦哦,不对,我该对她的死心怀感激才是,没想到你还有脾气,会离家出走这一招。即使你全凭着勤工俭学和奖学金完成学业,你就能逃出我的魔掌?把你调到这里晚上看守停尸间,我可真心疼,不过想想这样的话,你可能看得清自己的身份,要想留在医院里,你该知道怎么做!”那是副院长的声音,前不久他依靠着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调到这里。此时他的眼神中满是淫邪,他那饿狼似的目光好像要把她身上的衣裳全扒光,反复打量之后,才抬起眼睛看着她,堆出一张恶心媚俗的笑脸。
   蘑菇脸如白纸,往后退着,“妈妈重病在身还念着你,你几时回来看过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对她便是一顿毒打。你对外宣称是我为了留院勾引你,流言蜚语的矛头统统指向我,之后因为我不肯就范,你派我在夜里看守医院传说闹鬼,无人肯值班的停尸房,你还不放过我?”
   副院长逼近她,动手扯开她的白大褂。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平静地说:“老兄,你也在这里验尸?真巧啊!你的骨骼不错,需要我为你替换一根钛合金桡骨吗?”
   他涨红了脸,前倾的身体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不……不……不需要了,我先走了。”他整理了几下衣服,狠狠扫了一眼蘑菇,悻悻而去。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怔怔地望着我,那是一张雨过天晴的脸,有点零乱,嘴唇上只留下温柔、忧伤,也许是恐惧或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像一个执拗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唾弃我?在他们的嘴里,我是肮脏的,待人宰割的羔羊。”
   “唾弃你?不,你该珍惜自己的骨骼,不要憎恨自己,你的身躯将永远圣洁如莲。停尸房根本没有闹鬼,我会保护你免受他的骚扰,和你一起看守停尸房。”
  
  四、同谋
   白天,蘑菇偶然路过信件收发室,发现一张寄给我的明信片后转交于我,上面写着一位年轻的医药代表几年前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我向他伸出援手,渡过难关,如今,他的生活和事业已步入正轨,几次来访都没有见到我,特此致谢。
   “你愿意帮助我?你只需要站在我身旁保持静默,或递给我手术刀。”我的手停留在她的指骨上。
   “你准备开始了吗?我已准备就绪。”蘑菇望进我深邃的眼。
   我知道停尸房里每天有几具死于手术中的尸体,在忙碌的手术室里我习惯性地记住他们的名字,通过尸身脚上悬挂的名牌把尸身从紧闭的不锈钢冰箱门推出,移至解剖台上。今天骨骼大军即将迎来他们的第207个士兵,一个全膝关节。我会为死者替换他的膝盖,完成全膝关节表面置换术。追悼仪式后,死者与他的关节假体在他亲人的嚎哭中被大火淹没,而他真正的膝关节将永存于世。
   尸身皮肤干瘪,蘑菇用皮肤消毒剂消毒尸体的皮肤,协助我铺上隔离被单,我以绷带包裹脚踝部及脚,在切口两侧放置2块干小盐水垫,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和筋膜,切断髌韧带,将髌骨向外侧翻开,她小心翼翼地运用弯血管钳、骨膜剥离器清理膝关节,电刀使膝关节内外侧软组织松解,骨垂固定截骨器,电钻在股骨髁间凹处钻孔,电锯正进行着股骨两后髁截骨、远端截骨,修整股骨远端,切除胫骨髁间骨,放入膝关节假体,聚乙烯植入物,以骨水泥固定,她冲洗胫骨平面表面血液、骨碎屑,圆针、丝线在半空中翻飞,伤口缝合。
   许多个漫漫长夜,我是在这里度过的。有时候,我会打开白炽灯,在一张不锈钢的桌台上解剖尸体,插上电锯插头,蘑菇作我的助手,我们边解剖边了解各种病症,讨论生者与死者,争辩生命的价值,在一切结束时用水管冲洗解剖床和地板。当血液与空气接触时,我闻到了令人作呕的酒精味,世上有无数件这样让人无法忍受的事,你想停止忍受,仍一次次忍受下来。钢铁相互碰撞的刺耳声响中夹杂着操作台的流水声,冷气送风声,发电机的嗡嗡声。隔壁是标本室,病理学家一向将脑部保存在俗称福尔马林,浓度百分之十的甲醛溶剂中,以便进行各种测试。
   夜色已深。
  
  五、复苏你的心
   肌肉的绞痛,韧带、关节囊的钝痛,神经根的放射痛,神经的闪电样锐痛,交感神经的灼痛,骨的深部痛,骨折的剧痛,脉管系统的弥散性痛……不管发生在什么地方,骨骼肌肉系统疾病与疼痛关系友好。
   “您的疼痛有所改变吗?”我低头询问着上周因工厂工伤,经历八小时手术的44岁病患目前的康复情况,如同往常的无数个清晨一样,我正带着四五位住院医师巡查骨科的各个病房。
   病患睁着半眯的眼睛,眼神虚弱,缓缓点了点头,说道:“稍微好点了,还是感觉伤口很不舒服。”
   正当我想对病患的康复提出注意事项,病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能走动的病人都起身簇拥在病房门口向外张望,议论纷纷。
   病患又接着说道:“林医生昨天值夜班,顾阿婆死了,你晓得不?林医生啊,人是蛮好的,就是年纪轻轻,刚刚见习没多久,没什么经验咯!”
   “是吗?谁不是靠自身积累经验,从无到有呢?”说着我走出病房,四处搜寻林蘑菇的身影。
   她低着头站在角落里,刘海混合着汗水弯弯曲曲地贴在额头上,偌长的漆黑睫毛盖过眼睛,她紧抿着嘴唇,饱满的双唇似乎过度隐忍着情绪,呈现出神秘的紫色,白大褂被扯破了大半,似一张哭泣的人脸,狼狈不堪。
   顾阿婆家属一行全到齐了,在大厅里大吵大嚷,摆出誓不罢休、悲痛欲绝的姿态,坚决要求医院赔偿由于医生急救不当所导致病患死亡的损失费,领头的是顾阿婆的儿子,一脸的怒气冲冲,老人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从未露过一次面。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既然认为有医疗过失,为什么不找法医验尸?”我冷冷地问道。
   “你以为我们不敢去么?”顾阿婆的家属们瞪着凸出的眼球狠狠回了一句,低声嘀咕几句,声音轻了些许。
   我径直走向蘑菇,轻声说:“跟我来,你需要休息。”
   在我的休息室里,她坐在我的床边。
   “蘑菇,告诉我昨天你值班时发生的所有情况。”我一到科室,值班护士已经向我汇报昨夜凌晨的大致情形,现在我只想聆听她的诉说。
   “凌晨1点15分,护士呼叫我,我迅速赶到病房。顾阿婆出现心跳骤停,严重休克的症状,在10秒钟内我试图感觉她的脉搏,但无反应,无呼吸,立即放置导气管,开始按压循环。根据她的脉搏和循环体征,我判断是由于心律失常引起的突发虚脱,我使用体外除颤仪,仍无反应。死亡时间为1点44分。”我递给她以清水沾湿的手帕,她没有伸手接,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她的眼眸苍白如水。她眨眨眼睛,轻轻抹去泪水,也许是强光刺激,或是情绪波动,神情有些恍惚。
   我用手帕顺着她浮肿的脸颊擦拭,脸颊上的淤青有明显的暴力痕迹,她可能被撞倒在地上。
   她仰头静静看着我,脸色苍白而憔悴,唇边仍渗出血迹,手帕触碰到嘴角,她身体发出轻微颤抖。她一定需要温热的液体安定悲伤的中枢神经,我起身走到桌边,在玻璃杯里放了两朵胎菊,以沸水冲之,边垫上茶托移到她面前边说:“小心烫。”
   她的视线牢牢盯着玻璃杯里的菊花随着水的流动上下浮动,花瓣逐渐盛开,漂浮不定,水蒸气升腾模糊了她的双眸,开口道:“我只是想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做个好医生,竭尽全力帮助病患恢复健康,治疗创伤。昨晚我站在老人身旁,她已意识不清,我清晰地听到死亡的嬉笑回旋在病房屋顶四周,死亡穿着黑斗篷踮着脚尖靠近她,亲吻老人干瘪枯黄的面容,我在与死亡争夺那位可怜老人残喘的性命,赶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做好每一步急救措施,病魔搂着死亡在我的一侧冷眼旁观,发出邪恶狰狞的笑声,一点一点玩弄着她的生命直到消耗殆尽,我的心沉入谷底。”
   她的言语像安魂的歌谣钻进我的耳朵,我很讶异,她瞳孔里的世界竟然与我的孤寂是同一个星球,不过在大部分工作时间里,我总是让理性神经盘踞大脑内层,但是,对于面前这个忧郁的女孩,我胸中立即燃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合时宜的渴望,一种我自己也为之惊讶的渴望,那种猛烈的渴望,在我的体内像野火燎原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想抚摸她的骨骼的可鄙想法从火中迸发出。
   “蘑菇,你在难为自己,是不是?邻居把老人送到医院时,她的儿女已拖延了老人的病情许久,我们心知肚明,她股骨干多段粉碎骨折和身体其余部位多处骨折绝不是她向警察解释的‘下楼买菜,不慎摔倒’那么简单的事。严重创伤急救出现于意外发生后数秒至数分钟内的第一个高峰期和数分钟至数小时内被称为第二高峰期的‘黄金时段’,你紧紧把握住急救时间的有限性,护士长早上和我说起你昨晚忙而不乱,有条不紊的急救。与死亡对抗,你尽了全力,问心无愧,不要把自己逼到墙角,好吗?老人的儿女没有权利这样对待你,是否伤到了其他地方?”
   不等她回答,我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她略微向后闪躲,回答道:“没关系,刚才被他们推倒在地上,着地时我用手往地上一撑,着力点出错,软组织受伤而已。”上次和副院长的争执中她伤到的是同一只手掌。
   “你知道骨科医生的手指与眼睛有多重要,手是最易受到损伤的部位之一,损伤后可导致严重的功能障碍,我希望你的疼痛及时得到缓解,别拒绝我的好意。”我的手指下是她鲜活跳动的脉搏,肌肤如同紫色的玫瑰花瓣一样质感细腻,悄然留香。我用右手食拇二指在她的手指上轻柔缓和地来回推摩,力速适中,速度均匀,抚过她的末节指骨,中节指骨,近节指骨,蔓延到掌骨,我可以感觉到她在屏住呼吸,我们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岁岁年年,年年岁岁,那只酣睡在漫长时光中,蛰伏在黑暗里的异兽于电光火石间扑向我,将我连同我的记忆一并吞入腹中,记忆中与人骨、沉醉于爱情中的母亲,还有在黑白琴键上翻飞跳跃的四手联弹明明永别了,却在今时今日捉弄我,嘲笑我,让我再次触摸到这绕指的温柔,抵死缠绵。
   “那么,你认为我会是一位好医生吗?”蘑菇歪着头问我。
   “我认为你会是一位好医生。”她静静听着,没有再说什么。
   我松开她的手腕,她没有立刻将手放回膝盖上。
   杯中水尽,杯底的两朵雏菊依偎着开到颓败,开到不朽。
  
  六、呢喃
   天空是深浅不一的灰色,像无数张X光片上骨密质覆盖重叠的花纹。
   此时此刻,空气冷得像冰,我站在停尸间的一偶凝望着她,我早已仅凭声息认出她。
   她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开灯,隐隐约约中,我仿佛看到摇曳的枯树枝影照在她清纯透明的脸庞上,我仍然记得,第一次与她相遇时深呼吸之后漫入鼻腔的芬芳,她有教人沉迷的味道,血红的浓郁和银白的清香,那副隐藏在她身体里迷人婀娜的骨架是我的全部生命。
   那一刻,我忘记呼吸,入骨三分的迷恋。她幽怨的呼吸声弥漫在森冷的空气里,与亡灵一起起伏,生命转入坟墓的瞬间,已经意味着消亡。一切的悲鸣,都是生者的自我感伤。她在水池旁清洗着双水,似乎离我很远,又很近,她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的心是把悬挂的琴,轻轻一拨就铮铮有声,我暗自哽咽了。
   她温和的声音被不锈钢的冷冻室吸入,“我知道你一直在那里。”
   “嘘……你听,他们…都睡着了。”我抑制住自己在黑暗中试图拥抱她的渴望。
   她呢喃道:“他们疲倦得睁不开眼,或许是因为每一具尸体都有伤心的故事。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表情,安静地躺在这里交谈,而我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任何朋友,不善于掩饰自己真实的情感。那些吵闹的人总是聚集在某处,批判此物,赞扬彼物,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无论是谁的离去,都改变不了他们。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叛你,唾弃你,我还是对你绵绵细语。”我话音未落,她缓缓抬头望向我,眼睛里透出一丝怪异的模糊暖光,“你今天体表受过外界意外撞击,让我看一看是否有体内出血,好吗?”
   她点点头,闭目脱下外衣,暴露出凉软的身体。
   我注视着她轮廓优美的骨骼,这真是登峰造极的杰作,只有在文艺复兴时期优雅的浮雕中才看到过,从鼻、胸骨剑突和脐在一条线上,从侧面看,耳的外缘,肩峰的尖部,外踝尖在同一条笔直的直线上,心脏平面有轻度的脊柱侧弯,手臂的瘀斑和擦伤提示她组织损伤后的皮下出血。上肢区从颈部脊髓开始包括颞颔关节、肩胛、上肢、手指等部分,下肢则从腰椎开始直到脚趾,我以棉絮轻轻触及她的皮肤,盯着她的表皮触觉有无异样、减退、消失,皮肤富有弹性,她骨骼的神经系统是如此敏感多情,像一叶在寒风中微颤的含羞草,后用锐针轻刺她的皮肤,蜿蜒而下,从一侧至另一侧,不遗留任何盲点,观察神经痛觉,在心脏的同一水平面按压她的指甲,一秒后她的指甲由白色转变为红色,静脉回流顺畅,周围血管供血充沛。我以望诊、触诊、动诊、量诊和叩诊来确保她是否受到损伤,而蘑菇显得格外不安,正悄悄把另一只手藏于背后,这细微的动作引起我的注意。
   经检查,她的一只手因此前的挤压、捻挫等累及指伸肌腱断裂,我将为她做指伸肌腱损伤修复术。
  
  七、人骨之秘
   凌晨四点,我坐在寒冷的阳台上仰望星空,北斗七星就在上方,我想起她完美的骨架,肌肤和黑得出奇的眼眸,她正手捧着一具颅骨倚靠在我的身上。
   “其实我之前就能感觉到颅骨的主人是你的父亲,在你收藏的207块骨骼中,它是多么与众不同。”她歪着头说道。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整个童年里我总以为所有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静默、隐忍,是一具具惨白干枯的躯干,没有面孔又无声无息。等稍长大些,每每看到同学和来接他们的父母合家欢乐的模样,意识到自己的迥异所带来的痛苦和羞耻。天黑后,我悄悄潜入墓地,扶住他的墓碑流泪,在我身边聚集起莹绿窜动的鬼火牵引我抵达未知的境遇,泥土掩埋了不会衰老的躯体,我捡回这具颅骨放置于床头,就会在泪眼婆娑的睡梦中与饱满健康的父母相见。”我无法预知猝不及防的死亡。
   “谢谢你送给我最完美的礼物。爱骨如你,显而易见这里的每一块骨骼是按照人体各部位构造安放,各居其位,唯有两块骨骼打破规则,第一块是你送给我的颅骨,第二块是最右侧看似不起眼的指骨,指骨主人的出现影响到你日后的人生轨迹吗?”
   “不,只觉得它精致小巧,每回思考时习惯把它握在掌心把玩,思绪便通畅无阻。”我心中暗念,我的女孩,原谅我向你隐瞒那名叫四手联弹的钢琴师凋零的生命所给予我灵魂的震颤,他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他从楼顶跳下来,在我的脚边摔得支离破碎,他还在维持思考的大脑脑浆溅在我的眼睛上、嘴边、衣袖旁。你不会知道,他手写的两页纸自杀遗言上写道,他再也不想承受无穷无尽的治疗,即使勉强完成治疗,疾病已使他失去弹奏的能力,一切都是徒劳,他的父母抓住他的遗言不放,认定是我导致了他的死亡,因为他生前的每一天我所做的都是帮助他康复治疗,和现在的你一样。泥土终究掩埋了青春的脸庞。这是他全身唯一一块完整的骨头,请允许我温柔地更换你的一根指骨,亲吻你的骨骼,让他继续活在你的身体里,可以吗?
   公寓里,消失的1414室是我的藏骨手术室,我早已把原来门的位置砌成墙壁。
   手术台上她安详地陷入沉睡,突然揭开人皮,美人变白骨,将我千万丈打落尘土,重复复重复,亦是满心空欢喜,我亲眼见证一场奇迹,女孩亦是我的钢琴师。
  (选自个人博客
  https://blog.省略/)
   责任编辑:陈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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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图:兰 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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