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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路不明的女人 来路不明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他们让我把她送走。送到哪儿?送到她该去的地方。我满腹怨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干嘛去了。可他们说,让你送你就送,扯什么?毛的故事。有人还从背后推我一把,操他神仙大爷的,恁高的门槛,差点儿送了我个嘴吻地。我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甚至说干脆连我也送走算了。没人理我。他们沉浸在清脆的麻将声中,长长短短的烟插在他们鸡屁眼儿一样的嘴里,幸福地蠕动着。
  我站在门外,侧身敲敲风门上的玻璃,耳朵贴在上面听里面动静,希望他们中有个人能因为某个缘由提出先把这事搁一搁。毕竟不是扔一只猫一只狗。里面的人不理我,他们知道我没走。于是,我稍稍加大力气,风门上的玻璃被我敲得嘭嘭响。这次,里面的人火了,一只鞋或类似鞋的东西“哐”地砸到门上。我看到风门板缝里细细的尘土被震下来。接着,董大林在里面山大王一样开骂了,?蛋你要再不滚,相不相信我出去把你的鸡鸡给剁了。我能想象出那张粪坑一样的嘴正怎样喷着臭气。
  送就送,?毛的故事。午后的阳光直烈烈照着大地,山丘、树木、村庄纹丝不动,似乎也都午休了,死气沉沉的。我脑壳上的头发也他妈清醒不了多少,细细软软,蔫巴拉几,像秋雨打湿的玉米须。我钻进车里,狠狠把门摔上。车里热得像只烤箱,足有四五十度。董大林就一圪节这货,打起麻将来尿都不想出来尿上一泡,更别说把车往树阴下挪上一挪了。我放下车窗,把空调开到最大,从旁座上抓起董大林的软中华抽出一支点上,两腮帮子吸得鼓鼓的,很像发情的青蛙。然后身子向后一靠,手指敲着方向盘,让青烟从鼻孔和嘴里袅袅而出。那些烟悠悠荡荡,像一群懵懂乱舞的幼蛇。我眼睛斜瞟下巴微抬,想想我的肚子也能像弥勒佛肚脐跌到腰下,嘴唇上的胡子也长得黑茬茬的根根如针,拳手伸出去也像铁榔头,?毛,我也会手指夹烟冲人吆五喝六,他娘的,到那时看谁还敢叫他老子?蛋,看谁还敢让我大雨天给他洗汽车轮胎。唉,可我妈没那本事,我生下来还不足五斤,长了十八年还是根豆芽菜,不光头发软,腰也软,就是给董大林开车,还是我妈求人家的。谁让我就这?样儿呢,只要我一天还是?蛋,就得忍受董大林一天吆五喝六,就得给董大林洗轮胎,就得他娘的帮他干缺德事。
  我把车开到后山。准确说是那片果园,或墓地。那里山上边是松树林,下面是果园,松树林里果树间那些个鼓包就是墓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这里,也许这是她能选择的最理想的地方了。在走到拐弯的山梁时,我踩了一下刹车。我也许能看到她,那片果园因为品种不好,果结得还没核桃大,前几年还有人来拣些回去喂猪,这两年没了,村里人连鸡都不喂,所以果园成了座废园。果树没人打理,任由果树自生自灭,很多叶子都被虫吃光了,所以她要站在哪棵树下我很容易看到。也许她躲在树下睡着了。或许她已经不在了。最好那样。可我又不希望那样,我希望她哪也没去,她就在那间看园人住的窑洞里躺着,那双乌黑的眼睛正看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辆车缓缓开来,路旁一人高的蒿草与开着紫花的荆条划过车门,刚刚结籽的车前子被压倒了,酸枣枝上的蝈蝈让车胎碾起的石头吓得哑声,那车小心翼翼、摇摇晃晃。她笑了一下,谁知道为什么笑,反正她就是笑了。她躺在阳光照不到的她的土炕上。
  那里本来有两眼窑洞,东边一间曾是看园人的厨房与放杂物的地方,前年下雨塌了,它无法与现在看起来还完好的另一眼同时出现在窑洞下面的水塘里。我停好车没有直接去见她,而是蹲在水塘边呆了一会儿。水塘很大,因为原来有八九百棵果树要浇,现在它也被荒弃了,周边黑色的石头爬满泥螺,大大小小的乱石扔在水里,各种各样的水生小虫与蜻蜓在芦苇与杂草间飞行。我猜想,她可能心血来潮时曾来这里洗脸,或在阳光还没爬过山头的早晨在这里梳头,长长的头发衬托着她的脸。一轮浅月薄如蝉翼地挂在天上。水塘既是她的脸盆,又是她的镜子,她应该喜欢这个大镜子。她冲镜里的自己笑,镜子里漂浮着白云,树丛里鸣叫着山雀,背后说不定是一只机警灵敏又稍有放纵的松鼠。然后我蹑手蹑脚向她靠近。沿着小路靠近她,像大型猫科动物靠近休憩中的小兔。别说,我就是那种感觉。我甚至低头在路上留意她遗下的发丝,或半个吃剩的苹果。我想拿着那半个苹果去敲门,或用一根发丝捆住我的嘴冲她扮鬼脸。我想让她看到我的笑容,尽管明明是欺骗。可路上只有被阳光晒烫的石子,直到站在她的门口时,也只遇到一只沿墙穿过的蜥蜴。
  风门开着,里面的门也只关了半扇。她在午休。她呼吸均匀,体态自然,两只乳房压在两只胳膊间,左手抓着几枝早开的野菊,样子安稳得像从未受打扰。是啊,谁会打扰她,我的神仙大爷,除了我。我推门进去,发涩的门轴吱嘎乱响。她被惊醒了,睁开眼下意识看我。我站在门口,阳光让我变成了一段黑色的木桩。我准备着她尖叫,蜷到炕角缩成一团,怀里抱着又脏又乱简直就是垃圾的破被,然后用既惊恐又抵抗的眼神拒绝我靠近。她却没有那样。上午的一幕似乎根本没有发生。我看着她慢慢爬起来,用手梳理头发,丰挺的乳房随之收拢,她的小腹、胯部、大腿、脊背、乳房下、手腕上的新伤旧疤清晰可见,有些地方明显高出了皮肤,还有一些地方在隐隐渗血。她却早不在意了,甚至没有觉得它们的存在。她两腿半蜷,双手把头发捋到背后,然后抓起那几枝野菊花横搁在肩上摆出自认为讨人喜欢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是否用这样的媚态俘虏过男人,但她确实是在讨好我。她把另一只手,纤细的手伸向我。
  “不,今天没有。”我说,“我口袋里没烟。”
  “我不是要烟。”
  “那也没有。”我说。
  “人家就要嘛!”她嗲声嗲气,扭动着身子,身体完全打开,包括女人最隐密的私处。
  我脑子里出现了身着裘皮大衣,红唇、钻石项链、丝袜长腿、高跟靴的城市贵妇走在乡间小路的画面。我是――?蛋啊!吃面就大葱,睡觉光屁股。她是谁?我不知道她是谁。
  “糖行不行?”我说,“昨天参加一个婚礼,我跟人家要的。”
  “专门给我的?”她故作含蓄地笑笑。
  “是,我一块都没舍得吃。”
  “那你是喜欢我了?”
  “是啊。”我走到炕边扶她,示意她下地。
  “那你向我求婚。”她往后挪了挪,不让我碰她。
  我不知道怎样向她求婚,我只要她下地,到我车上去。她死活不肯。她要我去外面摘九十九朵花来,让我单膝下跪,要吻她的手。我哪里有那心情,我不会,再说我这种在人群里放屁都会脸红的人哪喜欢那一套。我说:“好了,我喜欢你!下地,跟我走。”
  “你怎么这样不耐烦?”她不高兴了,“好像我求你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说。她低头坐在炕上。一本正经。她说她知道我在骗她,在哄她,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因为她爱吃巧克力,我却给她拿糖。再说,摘花、下跪、吻她手,又不会死人,我都不肯。我的神仙奶奶!我不是做不到,是没心情。
  去年逛庙会,董大林让我到果园摘苹果。那些苹果就是秋天熟透也无人问津,更不用说刚立秋,一个个又硬又涩还是青圪蛋。村里的庙会很大,也热闹,四乡邻村的人都来。龙王庙门前搭台唱戏,空场上摆摊卖货,有人搞些套圈儿、打靶、变戏法、露天卡拉OK。董大林看不上这些小游戏小把戏,他搞大的,搞弹弓擂台赛。从报名登记、裁判裁定、预赛复赛、二十进十等等,很正规,前年第四届,去年第五届,西关城楼外彩旗飘扬,“汇聚天下英雄”“弘扬弹弓文化”之类的条幅让各式各样的气球带着满天飘。董大林觉得擂台赛气势有点小,就让书生在横幅上改成第五届弹弓锦标赛,他才不管擂台赛与锦标赛有没有区别,反正他说改就改。一开始准备是弹打飞碟,后来董大林突发奇想要来个绝的,改打苹果。打苹果有什么绝的?他说,我让选手把弹子打进苹果还不能穿出来,你说绝不绝?随他神仙大爷的大小便,反正又不花我一分钱。
  我去了果园,摘了三面袋苹果,扔进后备厢,然后到水塘边洗手。想想吧,一个大中午,山林、果园、墓地,就你一个人,毒辣辣的太阳,山谷里静得让你发慌,哪怕野兔蹬掉一块石头,草丛里飞出一只山鸡都能吓死你。这就是董大林不是人的地方,使唤我就如使唤奴才、狗,他只要下午弹弓锦标赛正点开幕,才?不管我一个人在墓地里是死是活呢。我洗完手,还没来得及在衣服上蹭干,就听到一声“啊”的怪叫。我噌地站起来,定定神,以为是错觉,可怪叫声马上响起第二声第三声,接着是一串莫名其妙的笑声。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我循着声音找去,就在看园人的窑洞里看到了她。我站在窗外,隔着窗棂看见她侧身躺在炕上,赤身裸体,周围是一些干草。她睡着,神态安然。毫无疑问,是个傻子,或是疯子,但我从来没见过赤身裸体的傻子或疯子。可她真的一丝不挂,饱满的乳房,浑圆的屁股,蚂蜂腰,修长腿。她从哪里来?村外三公里是国道,常年跑着煤车,不用说是有人把她扔到路边了。我仔细打量她。身体对我的吸引,远远超过她的身世、遭遇。我在想,要把她拉到水塘里洗掉身上的污垢是什么样子,她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我给董大林打了电话,遇到事情,我习惯第一时间告诉董大林。因为告诉村长,?用不顶。
  董大林带着几个人来。那些人都是冲着女人的光屁股来的。但董大林让他们滚在外面,只有他一个人进去。我知道董大林对这个脏兮兮的女人不感兴趣。他见的女人多了。
  “你是哪儿人啊?”董大林推醒她,问她。
  她摆出一副既傲慢又不在乎的样子,说“你管呢?你什么人啊你。”
  她的口音普通腔很浓,有点东北味儿,还有点四川的意思。肯定不是本地人。
  “你不说哪儿的,相不相信我把你拖出去喂狗?”董大林说话从来就这样,好几年就这腔调了。
  她抬头来看董大林,那眼神――当年妲己勾纣王也不过就那样,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扔吧,那就把我扔了吧!”
  董大林站在炕边抽烟。她伸手来要,脸上伴有我们村最漂亮的媳妇也不具有的笑。董大林不给,除非她说出她从哪里来。她坐起来,双手撑在炕上,脑袋向后一仰,整个儿身体就以绝对正面的形式摆在董大林面前了。董大林一动没动。她停了一会儿,略加思考了一下说,“圣地亚哥。”
  在场的人谁都不知道圣地亚哥是哪里?但知道肯定不在中国。董大林隔着窗户喊我:“?蛋。”
  “咋啦?”我想他会让我把她拖到车上。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接着又说,“还有裤子。”
  我没有拒绝,我还没碰过女人,让我的衣服去碰女人,那感觉也很特别,况且周围几个都是老爷们儿。董大林把我的衣服扔给她。她接过衣服不是穿,而是闻,又左看看右瞧瞧,一倒手扔了,“臭死了,不是我的衣服。”董大林没让我拿回衣服,他相信她会穿的,某种情绪下,或等我们离开之后。
  几个男人在嘀咕。董大林出来,让他们闭嘴,自己带头走下小坡。我们一起离开。一群人挤在越野车里,还在谈论,在胡说八道,一个男人建议另一个男人把那女人领回家,别的不说,起码晚上多一个女人用。另一个男人反过来又让他把她领回家,因为他太瘦,需要营养,那女人奶大。董大林嫌他们吵,骂他们再不打住,相不相信他会把他们的嘴像女人×那样给割下来。他们安静下来。
  后来,董大林说那天是他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们都以为是第五届弹弓锦标赛开幕的事。晚上,董大林开锦标赛开幕庆功宴,开宴前叫人每样菜夹一筷子装一盒饭,让我送到果园去。老天,真是麻雀走路猪上树,就是对他老婆,他也没这样过。但我还是很乐意地去了,毕竟她是个赤裸的女人。
  关上手电,我和她在银色的月光下,一起坐在石阶上,我甚至摸了她后背,她并不反抗,只是在我的手离开之后,她才突然像想起来一样说了句:“讨厌!”她对送来的盒饭并不感兴趣,她和我要巧克力,要烟,要酒。烟我可以满足,巧克力和酒就办不到了,我答应下一次给她带来,她就冲我笑,说我真好。第二天,董大林才说前一段时间到庙上算卦,老和尚给他定弹弓锦标赛的开幕日期,和尚告诉他会在那天遇到一个非常特殊的贵人,只要遇到了,他的后半生就会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她,还不够特殊吗?一个女人,还赤身裸体。
  顺便说一下董大林是干什么的吧。董大林是我们村的财神,他在我们村北山沟里开了个煤窑,开好些年了。前年,听说上面有政策不让开了,轻则罚款,重则判刑。董大林召集全村人,当然包括村长,问大家开不开,反正他的钱挣够了,买辆宝马越野,再到县城住别墅,剩下的还够他儿子娶三个媳妇。不过,要不开煤窑,村里过庙唱戏,他一分钱不出,扫大街的、村幼儿园、刚开的敬老院开不了工资、办不下去也别找他赞助。“你们还老老实实去养你们的猪吧。”董大林这么一说,本来低头不言的村长开口了,“大林,开,该开还开,不开大伙儿喝西北风去?”煤窑开归开,但开得相当危险,动不动上面就搞突击检查。尽管有村里人通风报信,还替董大林放哨打听消息,但毕竟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再说,为了保险,窑里的工人全都用自村的,万万不能出事故死人。所以,董大林出钱修缮观音庙,香火钱没少掏,庙里老和尚的点拨,也成了董大林必听的圣旨。
  一个赤身裸体的疯女人,居然成了董大林的贵人。董大林隔长不短让我到果园送吃的,偶尔还带些衣服,但每次她都把衣服扔了,说不是她的衣服,她要她的衣服。我在给董大林买烟的时候也备几块巧克力给她。但这并没使她安安稳稳呆在果园,有一天,她出现在了村里,她的赤身裸体把村里人吓着了,尽管村里人早有耳闻,甚至有人去看过她。她大摇大摆,目光散漫,不和任何人搭话,嘴里重复叨叨着一句话,让人还她自己的衣服。
  尽管她是疯子,没有动手打人,也没偷窃,但毕竟她是女人,两只奶或下身私处就那么露着,走街串巷,成何体统,哪怕她裹个麻袋片也行。一群孩子的母亲把问题集中到村委会和村长叫板。村长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把她赶走;二是让她穿上衣服。她不属于这里,她哪来哪去,天经地义。问题是谁知道她从哪儿来。村长说要不送疯人院得了,可费用谁出?村长只好尝试着让她穿衣服。他趁赶集顺便买了几身,把任务交给我,说她和我熟,也许听我的。我把衣服拿给她,开始好言好语,后来怒骂斥责,警告她要不穿衣服,就把她送到国道上让车拉走,要不就送给人贩子。她毫无反应,好坏一副脸。我就逼她,把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把那些衣服抖开,圆领T恤,穿松紧的裤子,没有内衣内裤,对,反正大家嫌她的不是疯,而是她的乳房和私处。她在我怀里,使出吃奶劲也动弹不得,她抓住我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但我没停下来,我就想让她穿上衣服,我要看到她穿上衣服的样子。我得逞了,尽管皱皱巴巴,但那只乳房再不能在我眼前乱晃了。我松开手,她跳到一边,恶狠狠地看我,一边喘着粗气。我也喘着粗气。我们相互得意,又用眼神警告对方。我看到上身黄色T恤下身灰色休闲裤长长的头发披在背后的她,尽管双脚光着,但无关紧要。
  “好了,好了。”我说,“你看,这不挺好看!”我知道很不标准,但我尝试用普通话和她交流。
  她没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她没力气了,两腿一软坐在地上。我走近她,想着她的眼睛如果不冒傻气时的美丽。她才不管呢,她双手撩起T恤,两只乳房又重重地跌落下来。
  “巧克力,哦,还有烟,哦,你要吗?”我说。
  诱惑永远是最管用的骗人手段。我看着她把手松开。我把口袋里的巧克力和一支烟递给她。看着她慢慢吸完。她抽烟的样子很美,她懂得用舌头先把烟轻轻地过上一遍,用夹烟的手去理头发时的动作也那么优雅。我告诉她,如果她穿上衣服,我就天天给她烟。
  “真的?”她说。
  “真的。”
  她暧昧地送我一个微笑,摇摇头,左右甩了甩长发,说:“?蛋,你在威胁我。”
  她能叫出我的名字!这令我惊讶。这也说明她不是纯粹不懂事理,不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我蹲在她面前,看她专心致志抽烟,多少产生了一点哀伤。她神情自若,既不满心欢悦,也不抑郁寡欢,总之,她活在一种平静中,一种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平静。我也暂时忘却身后的世界。拉起她的手,带她坐到杨树下,我们一起靠着树干抽烟,她一支,我一支,每抽几口彼此还看看对方。我无法探测出我们的默契中暗藏着什么,然而默契实实在在存在。起风的时候,巴掌大的杨树叶自由翻转,那声音没有风铃清脆,但风铃发不出那般有意思的声响。我们把双腿伸出去,两只脚向里向外地绕着圆圈,又把腿蜷回来,我们把脸枕在膝盖上,侧头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自己。我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吝啬、大方,接纳、拒绝,什么都没有,就那么两张简单的脸。那时候,我就想,不走了,愿意永远住在她的眼睛里。我看着她两唇微启,气流轻轻地从烟灰上掠过,意味深长地说:“你叫?蛋……你不就叫?蛋嘛!”她调侃我,不,是调戏我。我用膝盖碰她的脑门――显然碰疼了――她做了一个张口咬人的动作,骂我讨厌。但她的眼里满盈着可爱,容不下讨厌。
  “你叫什么?”我要她告诉我她的名字。
  那两只眼睛打闪一样眨着,她的耳朵却完全关闭。她把我的双膝搂在自己怀里,把头枕上去,看样子准备睡上一觉。我摸了她的后背,以及长时间没有清洗变得硬如马尾的长发。我轻声地,像对梦魇中的女人说,一定要穿衣服,只有穿上衣服才不会被送走,我才会来看她。她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然而,第二天她又赤身裸体来到村里,毫无遮掩地在大街上,嘟囔着要她的衣服。这次没得商量。村长要我把她送走,沿着国道送上七八十公里,反正只要她自己回不来就行。这事我得问问董大林。村长说不用,有事他扛着。
  那天,董大林去县城理发了。当然不会光理发,董大林每次理发后,要泡澡蒸桑拿,桑拿完了按摩,按摩的文章就大了,有时还在县城住上一晚。那段时间,董大林高兴,每天晚上八点煤窑开工,凌晨六点关门歇业,滚滚的煤块让他睡觉都咧着大嘴。有次董大林和村长说,过年,全村人的礼花鞭炮他全包,每家只要报个数,要多少给多少。他还让村长学学报上的设个助学基金,村里孩子只要考上大学,每人每学期他资助五千。他每月还给我涨了一百块钱,说是我替他发现了贵人,自从果园里来了这个疯女人,他的煤窑开得很顺,煤层突然变厚,煤质也变好了,连他老婆都不和他生气了。
  我是把她骗上车的,说拉她去喝酒。我们出了村,沿着国道一路向东。一路上我不做声。她坐在后座摆弄头发,揉搓指甲,问我去哪里,凯撒?香格里拉?美幻轮?一烟酒鼎?还是浪妹子?那些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我说随便吧。
  “凯撒的白酒烈,但爵士乐很带劲儿。我想认识那个长头发的贝斯手。”她说。
  “那咱就去凯撒。”我日他神仙大爷的,除了听起来像外国名字,我都不知道凯撒是卖醋的,还是打酱油的。
  “别,你也得拿主意啊,毕竟是你请客嘛。”她甩了一下头,长发很优雅自然地垂在胸前,“要不就去美幻轮吧,那里红酒不错,小姑娘也漂亮,你们男人可愿意去那里呢。反正一烟酒鼎我是不去,那里都是大烟筒,乌烟瘴气,就像进了大烟馆。”
  我们聊着。但我的思想一直走神。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的过去,她从哪里来,甚至她身上的伤都没在我大脑中形成疑问。我在想,要不要摁喇叭拦下一辆拉煤车,把她塞到他的驾驶室里去,那里面至少坐着两个袒胸露背的家伙,他们会接受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她一点儿都不丑,无论从眉毛、眼睛、鼻子、嘴,以及整个身体。然后呢,他们不会带她回家,一定会再次把她扔到马路边,除了身体,她毫无用处,而那身体他们已经用过了。然后呢,她在马路边走来走去,她钻入路旁的庄稼地,与獾鼠为友蛇蝎为伴。天越来越黑,一辆辆货车开着大灯从左边超过。
  这时,董大林打来电话,让我去县城接他。我说我在为村长办件事。电话里,董大林喝多了,他骂我,?蛋,你小子的毛是越来越硬了啊,要是村长给你开工资,你就给村长办事吧。我就说,我也不想。他问我什么事。我说,村长让我把那女人送走。
  “?蛋,你把她送走你试试,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脑袋当小鸡崽儿给拧了。”董大林说到做到,自小出手就狠,和他老婆生气,他都敢掰断她三根手指。
  我调了头。告诉她刚得到消息,警察要严打,不能去酒吧了。
  “哦――”她停了一会儿说,“真讨厌,好不容易有心情。”
  接上董大林,在回村的路上,董大林对她说我是个坏人,说我要把她拉出去卖了。我没听到她有什么反应,事实上是她反应得太强烈了。董大林说,价格都商量好了,还收一半定金。她突然像电击了一样,拳打脚踢,大喊大叫,一边抱着头缩成一团哀求:“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们,不要!”董大林点着一支烟,自己吸几口,回头递给她,她接去了。我看到她哆嗦的手指。
  她又重新回到果园。
  村里人当然不干。村长一推六二五,董大林拉的屎,让董大林自己擦干。实际上他并没把这事撂下。他到镇上打印了几百张启事,让村里人到城里后张贴到电线杆上。只是那些贴在电线杆上留有电话的启事,统统成了废纸。
  董大林敢说敢当,当别人问他“大林,你真准备让那个女人在这里扎根啊!”时,“咋啦?不行啊?”董大林说完这句,紧接着就是第二句,“不就是光身子吗?他娘的,你老婆没光过?”董大林让村里人善待疯女人,主动把饭送到果园的,每顿饭他给二十,她走到谁家门口不给脸色好颜相待的,他优先考虑那家男人到他窑上做工。这样,村里人不嚷嚷了,至少没人公开嚷嚷了。村里人也想,天气一冷,冰天雪地的时候,不怕她不穿衣服。
  她留下来了,董大林的心情也不错,秋天过后,整整一个冬天董大林把村长一班人聚到村民活动中心打麻将。我是董大林的司机,就是他的车夫、小奴才,送他家孩子上幼儿园,去镇上接他烫头的老婆,跑他家拿茶叶,到小卖铺赊烟。没事,我把车擦得干干净净,就呆在车里哼歌。冬天的阳光,白哗哗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我常常看到她抱着肩膀,从横杵在墙外的铁皮烟筒下走过。她还是赤身裸体,晴天,阴天,刮风,下雪,一直赤身裸体。整个儿身体都成酱紫色了,她走路时也不看,就是撞你一个迎头,她也不会抬头看你一眼,她低着头,嘟囔着“还我衣服……你们还我衣服……我要我的衣服”,我重新给过她衣服。告诉她,“这就是你的衣服。”
  “不是。”
  “你仔细看看,就是你的衣服。”
  “不是。”
  谁知道她的衣服到底什么样子。她抱肩离开,光脚踩雪,野人一样。她抱着肩,一直抱着肩,嘴唇酱紫,眼窝凹陷,一定很冷,我想她会冻死的,总有一天我会在某个地方看到她发僵的尸体。那时,我希望她死,如我担心的那样干脆冻死。我希望她死。
  然而,她成功度过了冬天,走入了暖意浓郁,百草花香的春季,她那偶尔用水冲洗过的身体也由紫红泛成了粉白。她走出了所有人的预想,因此人们认为不可思议。人们习惯了,见怪不怪了,她赤裸成了自然。她是疯子,不正常,没必要和她计较。
  事情却在一个黄昏发生了突变。天刚擦黑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开进村,下来三个人,有一个我认识,是河北的一个煤场老板,从董大林手里买走不少煤,董大林的煤质不好,他去掺假用。这次,另外两个他说是发电厂燃料科的,一到冬天电煤就紧张,他们想提前囤点煤,但发热量要达标,他们亲自取样。他们在活动中心找到董大林。董大林一脸漠然,也不尿人家。这年头抓把黑土面面都能换钱,况且他窑里出来的是煤,不愁卖。那些人死磨硬缠。董大林就一条,说所有给煤场老板的煤都是从大矿上拉的,他辛辛苦苦挣个运费。煤场老板两眼一瞪,骂董大林不够意思,少在兄弟面前装×。董大林一把死拿,要样品,到煤场老板那里取去,他不产煤。当然,我知道董大林不是不相信煤场老板,他是不相信那两个人。就在他们嚷嚷的时候,她从巷子里出来,她打量着这群人,突然扑过去抱住其中一个人的大腿,放声大哭。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陌生人也被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吓得满脸惊愕。
  “这怎么回事?”陌生人赶紧撕拽她。
  “兄弟,她看上你了。”董大林咧着嘴在旁边开玩笑。
  “救救我,快救救我,他们的事我都知道,求你们带我走。我什么都告诉你们。”她哭着。
  “煤窑――他的煤窑,你也知道?”陌生人改变了态度,扶她起来。
  这时,我看到其中一个陌生人弯腰时裤兜里露出半圈硬硬的东西。要不出所料,肯定是手铐。我过去把董大林拉到车上,马上发动引擎。我不能让董大林当场被铐走。一路上,董大林像发疯的狮子,不停打电话。
  最后,煤窑被炸了。为了不去坐牢,董大林把前些年挣的钱又吐出不少。他回到村,第一件事就是去果园。他要砍了她,剁了她,剐了她,炸了她,要把她碎尸万段、五马分尸。他跳下车,扑向那眼窑洞,我跟在后面。我看着董大林冲进窑洞,又返出来,在院里到处找东西,他抓起一根木棍,两手一使劲,折了,又从院墙上搬一块石头,走到院中又扔掉。我和他说,算了,她是个疯子。
  “她――疯子?”董大林在气头上。冲进屋。等我进屋时,他已在炕上揪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身上乱踢。她缩在炕角,两只手左挡右护。我也跳上炕,去拉董大林,董大林却趁机抽走我的裤带。他用裤带打她,逮哪儿打哪儿。她哇哇大哭,一边哀求,“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我挨了董大林两裤带才把董大林推到炕下。董大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指着我,半天说不上话来。然后,干咽了几口唾沫,扔下裤带,开车走了。我也没有留下来。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在惊恐与疼痛中全身发抖的女人,我也不想为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疯女人丢掉工作。再说,她犯下的错,挨一顿打已算是轻饶了。
  我想董大林回到村里,自然是一片同情、理解、惋惜,村长之类的人还会自告奋勇提出在权职之内给予董大林分担。然而,董大林不需要。他喜欢那种“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气概,他大手一挥,继续召集牌友们到活动中心打麻将。多少个日子,董大林就是和他的牌友们,在活动中心惬意舒坦幸福地度过的。
  我推门进去。一切就像没发生。他们叼着烟,歪头码牌。董大林漫不经意地和我说:“?蛋,把她给我送走。”
  “送哪儿?”我问。
  “她该去的地方。”董大林的声音从容不迫,就像随随便便在聊天。
  “那是哪儿?”我问他。
  “你他妈是死人?我知道送哪?”董大林刚抬高的嗓门马上平缓下来,“不管送哪儿,反正你他妈的要送不走她,以后就别跟老子干了。”
  谢天谢地,她没把我当仇人。我不知道用什么理由骗她,但必须得把她送走,董大林让谁走,谁就别想留下。我坐到炕边,先向她道歉,说我本来是想给她买巧克力,可是因为朋友结婚,就只好带糖来了,因为是喜糖,我以为她会喜欢。她摇摇头,说那是别人的喜糖。我接着说,那好咱们现在去买巧克力。她摇摇头说我总逗她,上次说拉她去酒吧,不想去就算了,还用什么警察严查来骗她。我抓起她的手,第一次认真、用心地抓起她的手,那双如果洗干净,留起长指甲会是非常漂亮的手,现在却让董大林把手背打破了的手,心里酸酸的。她总说别人给的衣服不是她的,我突然想起问她,她的衣服是什么样子的?这一问,果然灵验。她原先的不正经与嬉笑马上一扫而光。她的脸绯红起来。她说,是纯白的,带镂空蕾丝花边儿。不就是那种泡泡袖连衣裙子嘛?她非常难为情地拍我一下胸脯骂我傻,谁还穿泡泡袖连衣裙。她遮遮掩掩比划一番,我才明白她要的是白色的带镂空蕾丝花边的胸衣和内裤。老天,为什么一年来我们竟然没人问过她。
  “好好好,我知道在哪里。走,我拉你去取!”
  “真的?”
  “白色的,镂空,蕾丝花边,还有细细的带子对吧。”
  “对。”
  她跳上车,欢快得像个孩子。可开车越来越远地离开果园时,我犯愁了,我该把她送到哪里?我绝不会像村长上次说的那样,把她扔到国道上。我想过去县城长途汽车站,那里人多,只要她能遇个好人就行。即使没遇到,也会有人报警,或给电视台打电话。可在这之前,谁敢保证不会有人在后面追着她打。但无论如何,我没往偏远人稀的地方去。我朝县城的方向开。她在后座上开心地唱歌,偶尔强调一下她的衣服弹性强,质地好,绝对是纯白的。我想的是到县城后,给她买一套最贵的纯白带镂空蕾丝花边的内衣。也许在穿之前,她会摸着自己身上的污渍要求去洗个澡。那样,等她进了澡堂我就可以离开了。可洗澡出来呢?她一定会找我。我不在了。她却一直在找我。我不想把她交给陌生人。
  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她一直在后面唱歌,歌声很好听,唱到高兴处还伸手来拍我的脸。我握着方向盘,从镜子里看着她。我不停地问我,我该怎么办?
  责任编辑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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