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工的第一个七年 下班了。我和她又去了铁西广场 天黑了，我们每说完一句话 天就更黑一点。只有星星 在她的眼里一点点
亮起来。我们计划着10年后
在这里，买起一处房子，安一个家
而我说，我会在第10个年头上
送她一枚钻戒
我在想象10年后到来的样子
第9年，第8年，还有第7年
那些加长的、不可预测的时间横在
我和她之间。一颗从未存在的钻石
上面开出的花，与她回忆的语言
与一首还没写出的诗，一起
在雨水里淋湿。
七年，七个365天。我们曾在青春时代
浪费过的青春的身体，虚无的家
无处降落的爱情，在公园和废弃的
铁轨上，一遍遍幸福又痛苦地
掠过她身体的手掌
在泪水和亢奋中．我诅咒空虚的命运
使我们一直空虚而贫穷地活着
可耻的，可敬的。广场上的钟声
空虚地敲响了。我们坐了
10小时。还要一直在这里坐下去
3年，我们将向命运预支一份未完成的生活
在铁西广场深夜花园里
我们拥抱着，坐了10小时
沉默使她偶尔的梦呓在夏夜中褪色
并和飘浮的尘土一起
住进我们相拥的身体
雨落在玛根丹那小小的丘陵上
凌晨两点。一颗窗外小星借着春夜
凝视我。那星上一颗颗温热雨滴
咚咚敲打在锡皮屋顶上
我睡在那些句子里。而雨
落在玛根丹那小小的丘陵上
只有一条泥路可以抵达那些句子
从窗户可以看见乡路绵延直下
穿过整齐的栗树，延伸到石棉桦的集镇
又岔开．像祖母云鬓上分开的发丝
在起重机和铁锹中间
风把你的眉头吹淡
那些句子在我的人生中起伏成
陌生的、棕色的寂静
乌云啊!我多爱披上你的影子!
远道而来的进香客!疲惫的骡子
让一切在你的光辉中显示出来吧!
那从天空的云隙间和纸张一阵阵流出的
不是雨，是甜美的谷粒和细沙
那是她指尖的语法和灵魂的芭蕾
爱人啊!我更爱你那古老的情焰
和隆隆的火车驶进
我那草稿一样的黄昏
这炎凉世事多么值得热爱
犹记得我年少轻狂，不谙世事
一次次坐在返乡火车上
犹记得那些一闪即逝的灰矸山
像蒙羞的麦垛填补在大地深处
树叶在高速转动的电影胶片里
飞成鸟翅。空气里煤渣弥漫
火车头烟囱里喷出的灰沙
染灰了姑娘们的头发。犹记得
她们面如生灰，手握抓钩
握在空空的口袋里，像两块
死心塌地的生铁，时而抵触
时而吸引。这卑贱的未知的命运
犹记得那些邻居隐姓埋名
心怀忧伤。生活啊!多少人的一生
像一根盲肠一样多余。像一篇草稿
从未正式发表。却心怀忠诚
爱你的永恒和虚幻
这炎凉世事多么值得热爱
我曾手捧蜡烛，等待玛根丹一年中
白昼最长的日子。直到青春消逝
从那时到这时．从词语到土地
我无由怀念赞颂那些原始的村落
怀念、赞颂小镇弥漫的哀艳
我爱的许多事物尚未遗忘
尚未忏悔、尚不确认。犹记得
归来时衣襟被风涨满
那小小田蛙欢唱。坐享一小块
封闭年代的纯洁。犹记得她那山谷的卜辞
河流的颂歌，曾深受魔力的祝福
如何低于精神，却高于命运
女人
我愿做你身边那个原初的女人
和你一起去河谷安家。我们
白天睡觉，晚上狩猎。吃紫杉树叶
和蓝蝴蝶草。我们把火种埋在
陶土里。舔晒白的岩石上的盐粒
那黑色的岩石上刻着我们的符号
我们一起在岩石星座中献祭
处女的血，和你眸子里的黑夜
在词语的熔岩和灰烬的火山后面
我们一起渡完沸河，再泅冰河
我们学习荷叶蕨和苍鹰的魔法
牵着那些植物的手，我们一起
沐浴几百个世纪的灰雨。只有
你我才如此绝世独立。让生活
尽享长长的误解，或永世的错
村庄近在咫尺，又仿佛远离一切
午后的山谷在自己拱起的脊背上
睡着了。从她幽深的胸腔呼出
一声轻轻的感叹：我多爱这身体内
隐藏的流放者的歌谣。爱我和你
来自苔原的传记。爱我们不曾有的
一大群孩子。一首诗快写完了
生活还杳无尽头。来吧。我们
铲平那些淤泥和冻土。那些
像心血一样呕出的诗歌。那些
没有生活的历史。和这首最后的赞词
最后
旅人啊!这扇破旧的木栅门
最后通向荒野。黑色浪花染白
傍晚最后的漆树。谷仓后墙
在最后一丛蒿草中静静坍塌
最后．请让我为你打开
这最后的粮食和书卷
那棵桷树下将埋葬我最后的骨灰
但现在它柔软，脆弱，仿佛
已无所担当，仿佛已屈服命运
她那一团浓密的树影犹豫、颤抖
犹如那树下最后的女人，胸腹
悲伤、热烈，停栖着
最后的自由和王国
花桷树树胶里珍存着最后的春天
无用的人们找到它，深知它的丰富
当马车用黄昏犁开高尔山峡谷
一支最后的谷穗飘落在我手掌
像我寻找已久的。那个生锈的孩子
最后的雨落在我的眼睛里。谁在
眸子的深处哭泣?看我眼里
流出的碎玻璃之河，一条
挟着词语和粘土，另一条卷起
金属和乡愁。人生若只如一场微醉
我的头发会向两边分开
比木桶里最后的酒缠绵
比生窖里最后的土豆圆润
弯下腰，在荞麦粒中捡出
最后的石子，捡出这首诗
诗句中最后的海角天涯
最后一场雪后的虚无。最后
一个单独的女人。最后一场
灵与肉的内战。为我!灵魂啊!
你囚在生命这最后的牢房里
我怎么能使自己是最后的逃犯
又是最后的狱卒?
奔跑
我奔跑在大地的诗篇里
奔跑在她那广大的慈悲中
诗篇的结尾并不是生活的尽头
桔梗那小小的茅尖刺向天空
我穿越大陆般漫长的白天
和丝绒般的黑夜
我穿越烧红的铜块式的青春
我和生活媾和。用了整个青春期
才得以沉溺。我还将用去我的整个中年
和黄金般迟钝的老年
我的身体沉在历史经卷的底层。犹如
时间河床上的淤泥。我穿越
所有女性身体的地理。直到时代
像火车奔跑。我，也是那个奔跑者
我要赶快奔跑。奔跑着的夏天
像个大水果慢慢成熟芬芳。她的
内部正悄悄腐烂。这就是我要说的
当我们面对面坐着，互相凝视
在我们眼里，时光最深处
镜子，玻璃，冰块。一切破碎之上
我要穿越我的影子。那三分钟，也许更多
多像一场默哀。一场内心的葬礼
因为天快黑了。我要穿越世界的本质
重新取回那被劫掠的天性
我要穿越平原上的真理。我的麻木
和悲痛一样深。我带着麻木和悲痛
一直穿越世界。那一个个互相关联的词
我在她们中间生活了很多年
有一天，当我老了。时代消失了的孤独
才发觉她们也将变得无足轻重
雨天里的郊区文化宫音乐会
那一次，从赫图阿拉乘早班火车向西
经过的小镇在黎明中呼吸，顺从
从鞋子的温暖，到一条公路用
速度弯曲，我要把诗篇
放在哪里?赫图阿拉
那必要的时间和真相才能出现?
郊区工厂文化宫正举办音乐会
穿蓝色工装的女工们无声地奔跑着
披着雨，我们快跑，背影里春暖花开
穿行的雨夜在低语，而爱情
和幸福，和一切曾经的谎言
都已同音乐和解。正被我们经历
我看见在雨中尖锐的街道。回忆
或痛苦，都不能超过她的刀刃
她们的光芒，在一个被忘记的
城市上空飞过。一排栎树后面的红楼
一间年深日久的小厨房，多少兄弟姐妹
在那里挨饿、成长
许多年后，那女工中的一个曾失去仰望
爱情变成羞愧。她说，那年，当她
从音乐会出来，她身后
响起掌声，世界刚刚达到她的完美
而我，一个隐姓埋名的诗人
一个女人，来自一种旧生活的缺口
一处自我的深渊。寻着点燃已经逝去事物的
导火索，在黎明微光中试着回忆
我们的火车又一次在深夜到达
她们还回来吗?去了哪里?
不。她们或许已经被遗忘、被粉碎。在记忆忧伤，生活单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