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君 珍 原名：孙军珍，出身于军人家庭，毕业于图书信息管理专业。性情淡泊，生活简单。先是和书籍默然欣喜地打交道，广泛地接触了社会之后，便产生了将自己的对人生的看法与感悟，将现实与理想倾诉笔端的想法。三年前，长篇小说《四美图》成稿后一直搁置书柜。2011年秋天，受师友鼓励将其整理出版，也算是对文学梦想的一个了结。
十六
鹤航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睡梦中的康伟也被惊醒，他一骨碌地爬起来，看到鹤航在屋里，又吃了一惊，但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披上一件衣服便匆匆跑下楼。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鹤航，还会有谁找他呢？
敲门的人并没有上来，与康伟在楼下私密地说着什么。从康伟呆滞的表情及沉重的脚步中，鹤航预感到某种不妙，心揪成了一团。
“这里有直达西藏的飞机吗？”康伟问。
“没有。”鹤航说，“但你可以从北京飞，这里到北京的火车很方便，如果来得及，你能赶上今天中午那趟直达北京的火车。”
“那我就坐火车走。”说罢，康伟便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军用旅行袋，胡乱地拣了几件衣服塞进去，又掀起枕头，抓起下面所有的钱塞进了口袋。
“小航，你回家吧，现在没时间了，有些事情等我回来后再跟你细说！”康伟沉重地说。
“不，我送你去火车站。”鹤航说。
出了康伟的住处，两人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鹤航给火车站站长打了个电话，让对方给她留一张去北京的卧铺票。
到了火车站，鹤航一看时间还早，便拽着康伟进了一家快餐厅，为他点了几样可口的饭菜逼着他吃。
“穷家富路，这些钱你拿着路上用，算我借你的，这是我手机和家里电话，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鹤航将包里所有的钱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的口袋里。
康伟没做挣扎便收下了。站台上，康伟一直默不做声，像一个失去思维的孩子任凭鹤航的安排。
很快，火车开动了。鹤航内心突然有了一种生离死别之感。当载着康伟的火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时，鹤航的心空了。一个人，一座城，康伟走了，这座城也空了。鹤航梦游般地在大街上徘徊，最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四个女人”酒吧。
在一个幽静的角落里，鹤航举着下巴失神地望着窗外，她从来没有为一个男人如此失魂落魄，她知道自己深深地爱上了康伟。
丽丽端着一杯“炭烧”悄然而来，她轻声地说：“四姐，你脸色不好，先喝点咖啡，一会儿我再给你热杯牛奶。”
“丽丽，你爱过吗？”鹤航回过神来，用忧伤的眼神注视着丽丽。
“四姐，你怎么了？”丽丽有些担心。在她的印象中，鹤航素来开朗自信、无忧无虑，她很少有情绪低落或伤心的时候。
“四姐，你恋爱了？”丽丽小心翼翼地问。
“丽丽，你如果没有爱过，是很难体会我此时的感受。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思念和牵挂的苦痛，那份担忧和牵挂牢牢地占据了你的心灵，一刻也不能放下……”
“四姐，和你比起来我还小，可是我知道遇到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是不容易的，一旦遇到了可不能轻易放弃。”说完，丽丽不由地一声叹息，神情也黯然下来。
“来，丽丽，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鹤航从丽丽的神情里捕捉到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这个表面看起来简单平静、无忧无虑的女孩一定有着自己的情感故事，她对感情的体悟可能比自己还要深刻和全面。
“丽丽，能跟我说说你的情感经历吗？我不是一个喜好打探别人隐私的女人，但此时我特想知道在你的体会里，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
丽丽在鹤航身旁坐下来，她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表情凝重、语气低沉地讲起那段悲苦的爱情往事。
“四姐，你知道吗？这段痛苦的经历已经过去四年多了，你是我的第一个听众。我把它深埋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现在，我把这段经历讲给你听，是希望你不要像我那样，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犯下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丽丽声音哽咽，表情痛苦地说。
“我和他是在一个大杂院里长大的，我们家里都很穷，他比我大11岁，从小他就认定了我是他的媳妇，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为了等我长大，为了给我一个幸福的未来，他决定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几年后，他确实衣锦还乡了，他带着一堆贵重彩礼来我家求婚，但遭到我妈的拒绝。我妈说，我和他年龄相差太大，还怀疑他的钱不像是从正道上来的，坚决不让我嫁给他。我两岁时便失去了父亲，20多年来是妈妈靠拾荒养活我、供我念书，我实在不愿意让妈妈伤心，便狠下心拒绝了他。但我喜欢他，我不好意思使用‘爱’这个字眼，我说什么他都听，什么好东西他都给我买。我还不知他是出于爱才对我如此包容和慷慨，以为天下男人对女人都这样。他并不气馁，决心用行动向我妈证明自己是个正派人。他四处奔波寻找关系，承包了家乡所有的建筑工程，他每天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穿梭在各个工地。他还经常邀我去他的工地看一看，我特别喜欢看他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走来走去的样子，我记不清爸爸的摸样了，他忙碌时的样子就像父亲一样让我感到可亲可靠。
“那天，我没跟他打招呼就去工地上找他，看见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没个人样。他说工地太危险，不易常来，他正要将我带出轰鸣作响的工地，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机敏的他瞥到高处一巨大黑影在快速飞落，他抓住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拽过，但我的裙子被地上的钢筋挂住，他想抱着我就地一滚，但是，就在倒地的那一瞬间，他把我的身体推到了他的上方。瞬间，我的右胳膊被掉下来的木桩一角深深地砸中了。我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来，我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躲在我身体下的他，流着泪跑了。他躺在地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他，我不想听他任何解释。
“那天半夜，他妈来敲我家的门，喊着说要见我。我捂着伤痛的胳膊大喊，‘不用看我，我还没死！’他妈在门外大哭起来，‘可是，他要死了，大婶求求你，你就去医院看看他吧，你不去，他是无法阖眼的！’原来，在倒地的那一瞬间，他发现地上戳着三根尖锐的钢筋。他把我推到他的上方，钢筋深深地扎透了他的肝脏区。他喊我，我不理他，让他失去了最佳的抢救时机……临终前，他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不要跟他家人说明他的死因。他担心家人知道真相后会对我造成压力。
“他妈妈抹着眼泪把我带到早就备好的新房里，说他儿子没福气娶我，要把我当亲姑娘一样对待。我害怕面对他的父母，更害怕看见那间喜气洋洋的新房，将他安葬好之后，我就悄悄地离开了小镇……”丽丽讲完已泣不成声。
“丽丽，我不该让你再一次揭开伤疤，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这么苦，真是对不起！”鹤航心疼地抱歉着，她用纸巾拭去丽丽脸上的泪水。
“没事，四姐，最苦的时候我都熬过去了。白天的时候，我把他藏起来，到了夜深人静时，再让他悄悄地走出来听我说话。”
“丽丽，别说了，我的心疼死了！”听了丽丽的话，如万箭攒心，鹤航的眼泪也不觉地流了下来。
“四姐，在我眼里，你就像女神一样完美。你应该活得快乐，如果你遇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一定要珍惜，要把握住，别像我这样给自己留下终生遗憾。”
“丽丽，你不能活在过去里，生活还要往前看。以后，四姐会帮你留心找一个更疼你的男人。”鹤航说。
“四姐，不用为我操心了，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说着丽丽语音哽咽。
“傻姑娘，你才多大呀？生活还没开始，怎么能结束呢？你要慢慢地忘记过去，好姑娘都会幸福的。”鹤航安慰着丽丽。
听了丽丽的故事，鹤航心里更乱了。她让丽丽通知大家今晚约会取消，她想回家一个人呆着。
十七
鹤航拿出钥匙打开门，推开窗，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由于心绪不宁觉得屋里特别憋闷，便打开了空调。她拿出一瓶冰啤，正要打开，包里的电话响了。
是康伟？一定是康伟！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
电话是主编打来的。他说，根据市里有关领导的指示，现在属于特殊时期，假矿泉水的新闻暂缓见报。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曾是她恪守的新闻理想。理想与现实往往存在着巨大落差，有人选择了妥协，有人选择了逃避，但鹤航试图坚守。鹤航时常跟年轻记者说，要珍惜自己笔下的每一个文字，珍惜署上自己名字的每一篇文章。如果某位记者的一篇报道推动了某项工作，或解决了某个纠纷，她总是要大肆褒奖一番。但眼下的现实是，当小年轻们捧上了令人艳羡的记者“饭碗”时，眼光游离了，精神恍惚了，新闻理想成了浮云。“你看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在纸上；你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在路上” 、“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而如今，还有谁肯为这样的理想情怀血脉贲张、废寝忘食？
以鹤航的个性，她能够凭借匹夫之勇，将假矿泉水事件报出来，但是这会给年轻的战友带来怎样的影响呢？“暂缓见报”对鹤航这种良知未泯的资深记者来说，确实是一种精神折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鹤航在心底吟诵了几句三千年前的楚辞，那是屈原《渔父》里的几句，她想说服自己与世沉浮，但这对她来说是一道难度极高的人生功课。所以，她还是决定背水一战。
一个小时后，鹤航出现在市长办公室。
秘书刚为鹤航泡上一杯鲜爽的碧螺春，刘市长就回来了。看见鹤航坐在沙发上，他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又绽放了笑容，十分热情地说：“小航你好你好！你可是好久没有动静了，怎么样？什么时候再写个后续报道，振奋一下我们的城市精神。城市精神是一座城市软实力的重要内容，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宣传城市精神可是你们记者义不容乱的天职啊！”
刘市长这番正气轩昂的开场白，倒是为鹤航的来访铺垫了相宜的氛围。
“市长，您说得太好了。不过，与弘扬城市精神同等重要的是，一个记者还要有‘铁肩担道义’的责任感，监督社会，揭露黑暗，也是记者的天职。”
刘市长微微一笑，坐到刚才秘书所坐的位子，以示父母官的亲和力。这几年来，他们之间的谈话大多是在电话里进行，刘市长甚至觉得鹤航一直有意回避与他单独接触。刘市长很欣赏这个女人，她的缜密与理性在他眼里是一种性感，她的大气与收放自如令男人也望尘莫及。当然，她又不失一个女人应有的风趣与热情。她的躲避，使刘市长更加看重她。他愿意站在远处静静地欣赏她的风景。
“小航，你是我市优秀的新闻记者，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不要不好意思，有困难找组织来帮助解决也是很正常的嘛！”
鹤航一言不发，将手里的资料袋递给刘市长。刘市长赶紧打开，当他看到那篇揭露假矿泉水的稿件时，他的表情凝重起来。
掩上最后一页，刘市长操起了电话。秘书应声而入，刘市长把资料甩给他，神色严肃地说：“马上让有关部门前去核查情况，一旦属实，务必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在全市严重缺水的节骨眼上，他们居然敢发这种不义之财，实在是鲜廉寡耻，有悖我们的城市精神。要将他们的非法所得全部没收！这是我的指示，请速办！”
秘书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双手捧着材料退出。
刘市长又坐到鹤航身边。“小航，这件事你应该早点来找我，无故压了这一周时间，不知让多少老百姓喝了不干净的水啊！舆论监督是你们新闻记者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抓紧时间解决，绝不能耽误！”
见鹤航欲言又止，刘市长又说：“小航，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好像少了激情，多了顾虑。是啊，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容易失去斗志，比较安于现状。作为一个真正的新闻人，有一种脉搏永远是跳动着的，有一颗神经永远是醒着的。小航，我还是比较欣赏你过去的状态。”
鹤航大胆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还是从前那个激情昂扬、正派耿直的市长吗？他刚才不会是在表演或作秀吧？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演员，只要胜任角色，只要能演绎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就是一个演员又有何妨？今天这个结果，才是她最想要的。鹤航的心顿时轻松起来，她说了几句得体的感谢话，便准备起身告辞，可市长的一句话又将她按在座上。
“小航，这篇新闻稿要一字不砍全文刊登，这起制假事件的处理结果也要跟踪报道，给老百姓一个知情权，同时也表明我们市政府的态度，凡是危害咱老百姓健康生活的制假售假，都要坚决予以打击。你一定要做好这个新闻，在目前全市供水紧张的情形下，制假者也许不止这一家，你要给那些制假者敲个警钟。小航，你的责任很重啊，后续报道一定要跟上，要写好。”
刘市长这一番话，又将鹤航带回过去那个激情燃烧的新闻岁月，这才是我鹤航当年支持过的市长。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冲刘市长郑重地点点头，迈着轻盈的步伐告辞。
回到报社，鹤航把市长的批示传达给主编。主编有些愕然，他没料到鹤航会去找刘市长。
“按照刘市长的指示办，你赶紧去安排吧！”主编说。
鹤航回到办公室，将后续报道布置好之后，就回家了。
一进家门，鹤航就浑身绵软，先前的精气神荡然无存，病入膏肓般地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她的脑海里满是康伟的影子，想起分手时康伟那迷茫无助的神色，鹤航心里涌上一股肝胆欲裂令人昏厥般的痛楚。
鹤航硬撑着站起身来，她想找点事情做。房子是3年前买的，跃层，足有300多平方米。当年，一个做生意的老同学因债务关系抵来了几套房子，其中一套卖给了鹤航。虽然房价要比市场价低很多，但还是令鹤航罄其所有。没有了积蓄，她便将几个房间相继租了出去，她只用楼上一层。但是在上个月，她将房客全部撵走，有的合同没到期，还赔了人家毁约金。
鹤航曾想将父母接过来同住，但老人放不下家里的鸡鸭鹅狗，还有房前屋后那几亩菜园。他们每次来像住旅馆似的，呆不上两天，就忙不迭地返乡。如今，偌大的屋子就只有她一个人。平时她忙得要死没有机会品尝孤单寂寞冷。而在这个秋高马肥的黄昏，她的心被抽空了。
打开音响，她想用音乐驱逐这令人室息的寂静。徐茹芸的《独角戏》在房间里轻轻荡起，“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用眼光吸引你，让你好好珍惜，今生永不后悔，一生一世追随你……”哀婉的旋律、悱恻的歌词勾起了鹤航更多的感慨。她换了一张交响乐光碟，并开至最大音量。顿时，整栋房子里激荡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鹤航非常喜欢这支具有强大感染力的交响曲。据说，西班牙一位女歌唱家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时，吓得心惊肉跳，不得不退席而去。德国作曲家舒曼说，尽管你时常听到这部交响曲，但它对你总是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正象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却总教人感到惊恐一样。鹤航的哀愁与伤感，被这壮丽宏伟、惊心动魄的乐曲席卷而去。她阖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一片辽阔无垠的原野，原野上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野花，它们姿色各异将整个大地赋予了油画般的诗意。鹤航最喜欢那朴实顽强，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向日葵。那充满野性魅力的金灿笑脸，没有丝毫的卑微郁结，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占据着大片原野，不用施肥，无需浇灌，任凭风吹雨打，依然笑迎世界……
忽然，一群黑马像乌云一样从天边奔腾而来，如一支卷土重来杀气腾腾的军队，顷刻间将大地无情践踏……一个极像康伟的身影出现在其中，那个身影在马背上颠簸起伏，随时有滚下马背被群马践踏的危险，鹤航想冲过去帮助他，但马蹄溅起的泥烟土气呼啸着扑面而来，令鹤航难以突破。
十八
局里干部竞聘工作即将开始进行，方平昨天才得知参与竞聘居然还要考核外语，学英语的必须参加局里组织的统一考试，其他语种的必须要有六级证书。这对方平绝对是利好消息。
方平学的是英语，笔译水平在局里属于一流，至于口语，受益于她的那桩涉外婚姻，更是无人堪比。多数人一听考外语顿时泄了气，有的甚至干脆放弃参加竞聘。方平参加竞聘的目的与众不同，她对当官没太大兴趣，她不过是想借竞聘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眼下，外语考试成了多数人的拦路虎，她以绝对优势占据上位。她本来应该兴奋、窃喜，可她的真实心情却是索然无味和空虚。她的负面情绪从来不能在家里得到释放。父母从她这里听到的永远是生活的赞歌，身在国外的丈夫听不懂她的烦心事，中国官场上的大小事，她都搞不明白，更何况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若她和丈夫“褒电话粥”，那一定事关儿子。在精神上，她和丈夫是两个独立体。
方平骨子里还保留着传统和世俗的情结，她希望自己的私人情绪能够释放在一个受法律保护的空间里。但是，她和外国丈夫的夫妻关系已有名无实。女人不必太过坚强，在脆弱和释放的时候，她希望心爱的男人能够陪她全程，但这个心愿毫不客气地跟她屡屡落空。
在职场上，她属于“放养型”的，她能够非常漂亮地完成本职工作，人们误以为这样的人适合做管理者，而实际上，这种专业型人才对管理别人没有丝毫兴趣和特长。工作着虽然是美丽的，但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人生中还有比工作更有趣的事情，比如喝酒，喝茶。方平原本很享受目前近似闲云野鹤的状态，但是，她又不能完全置世俗于不理，周围人对她能力的否定，对她人品的质疑，着实令她揪心恼火。
方平突然想起了晚上的饭局。今天上午，隔壁办公室的老刘约她晚上吃饭。方平以为是科室之间的友谊宴，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这种不定期的宴请是局里同事之间交流感情的重要方式。方平没有料到，这个普通的晚宴会为她以后的人生埋下诸多意想不到的伏笔。
赴宴时，方平刻意化了妆，穿上了香奈尔无袖黑缎小礼服。白皙、圆润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镶嵌钻石的白金项链，右手拿一个黑色缎面手袋，手足也涂了暗红色的指甲油，虽是局部细节，却为方平那份自骨子里隐约散发的高傲再添几分冷艳之气。
进入包间，方平愣住了，除了老刘，屋里其余几位全是陌生人。
老刘立即起身，将几位陌生男士介绍给方平。一位姓尹的中年男士是本市某银行行长；倍显年轻态的那位姓常，是本市税务局局长；另一位与老刘个头相仿的男士，是某证券公司老总。老刘说这三位男士都是自己的老战友，这个晚宴没有任何主题，就是大家高兴约在一起吃个饭。
喝着香气浓郁、鲜爽甘醇的铁观音，方平极得体地与几位男士寒暄着。一泡茶刚歇，服务员便把菜上齐了。方平用眼睛一扫，心里有些惊讶，这家饭店是本市高档餐饮的首席代表，这里的鲍翅每位888元，在这里吃饭，吃的不是饭，而是尊贵与排场。方平突然觉得这个饭局，并非无主题。
方平感觉不舒服，在心里责怪老刘剥夺她的知情权。她虽是一介平民，但是邀请她饭局却不太容易。她又没法当众和老刘计较，她通过几个小动作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她崇尚细节完美，现在却公然地用纸巾擦去唇上鲜红的唇膏。老刘看在眼里，十分殷勤地替她夹菜斟酒，试图缓解方平的不快。
身为一个有阅历的女人，没有哪一出戏唱不下来，只是她不愿意给这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一个更加良好的感觉――她太把这个饭局当回事。在她气恼时，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和叛逆就开始粉墨登场了。
“各位前辈，没有准备认识你们，但既然来了就当做顺便的事情了。这里我最年轻，就用老刘的酒先敬你们一杯！”方平说完便痛快地一饮而尽。
尹行长和常局长本来不好意思太过主动，此时见方平主动打破僵局便连忙举杯迎合，并称赞方平好酒量。
“在我们局里，方平不仅人长得最漂亮，而且业务水平也是一流的，每年审检任务完成最多的肯定是她。这个小女子的水平不容小觑啊！”老刘说。
“老刘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优秀的人才为什么不早点介绍给我们认识？我跟你们局长是老铁，也可以向他推荐一下，给年轻人多加些工作压力是个好事啊，你们说呢？”尹行长说。
“我们方平追求的是无官一身轻，图个清闲自在，当领导太熬心血，太费神，能多得点什么？还不落个干操心啊？”老刘说。
“老刘，话不能这么说，你多大年龄，人家多大年龄，现在可是提倡干部年轻化，像方平这样的人才，不当干部是一种浪费。赶明儿，我们去跟市委组织部干部处的老张说一下，这样的人才不使用简直是渎职。”常局长说。
方平听着，笑着，心里充满了深深的厌倦。几轮推杯换盏过后，一瓶五粮液见了底儿。老刘见大家喝得挺尽兴，便一挥手再来一瓶。
方平酒量不错，酒风也浩荡，但今天她喝得很有节制。
三天后，方平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一大早刚上班，方平便接到人事处的电话，主管人事的副局长要找方平谈话。
竞聘时期大家都很敏感，经过人事处办公室时，里面的几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弄得方平一头雾水。
来到副局长办公室，副局长脸上堆着笑对她说：“方平啊，最近工作怎么样？”副局长的热情让方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寒暄之后，副局长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方平同志，你的业务水平和品格在局里是有目共睹的，这次竞聘你为什么不报名？这对你个人和组织都是不负责任的，你先把这几个表格填了，再准备好竞聘演讲。”副局长将几张表格郑重地递给方平。
“局长，不是还有两天报名时间吗？我寻思着……”方平不能跟副局长吐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只好找个借口解释自己。
“那是最后期限。像你这么年轻、这么优秀的人才，一定要有积极向上的劲头。”副局长说。
方平在副局长的注视下填写完《干部竞聘表》。
十九
亚雯在酒吧刚坐下，丽丽便端着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三姐，你猜这个月我们酒吧的净利润是多少？”丽丽神秘又兴奋地说。
“多少？有钱赚，当然是好事。”亚雯饶有兴趣地问。
“这个数！”丽丽兴奋地用手比划着。
“真的？太棒了！给她们打电话，我们庆祝一下！”亚雯也深感喜悦与兴奋。
四姐妹很快到齐了。她们打开了一瓶洋酒，三千多元，桔黄色的液体很快被她们瓜分一空。上帝一定是忙中出错了，将这四个不差钱的女人当作关爱的对象。本来是以玩票的心态开了这间酒吧，却赚得相当丰厚，怎能不开心？怎能不畅饮？
当丽丽把帐薄递过来时，方平用手势阻止了她，并代表几个姐妹给丽丽颁发了3000元奖金。丽丽受宠若惊，在姐姐们的劝说下，才红着脸将钱收下。
“谢谢各位姐姐！请你们放心吧，我会继续努力，将咱们的酒吧看好。”
“丽丽，好好干，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这店就变成你的了。”方平说。
“哎呀，我只是替你们看店的，这店永远都是你们的。”看着丽丽急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大伙笑成一团。
“丽丽，再开瓶红酒，我们今晚要一醉方休！”鹤航大声地嚷嚷着。
“鹤航，你昨天发的稿子我看了，挖掘得相当有深度，估计会产生不小的影响。这篇稿子虽然揭露假矿泉水事件，但最终反映的却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民生问题，那就是引水工程。”亚雯说。
“这个稿子能发出来，我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篇被毙掉或者被暂缓的稿子，简直能让一个有良知的记者愁白了头。来，喝一杯，今天真是开心，我们的酒吧居然也赚钱了，今晚真该好好放松一下。”鹤航又举起了酒杯。
“老四，你知道三姐最欣赏你什么？三姐最欣赏你这种干起活来背水一战、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勇气，享受起生活来也是毫不手软，活得很潇洒，很尽兴。来，三姐敬你一杯！”亚雯真诚地对鹤航说。
“三姐，我最怕别人总结我，给我戴高帽儿。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的活儿干明白了，不留遗憾，同时也要享受生活，不能亏待自己，活得滋润开心。”鹤航说。
“你的智慧就体现在这儿，不给自己戴高帽，也不被别人戴高帽，就会少一些精神负担和现实压力。姿态放低一些，就会少一些烦恼。能把活儿干到恰到好处，既得到了认可，又不至于招来妒忌，这个度不是谁都能把握好的。但是你却做得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真的佩服你啊！”亚雯说。
“三姐，我就这点儿小心眼儿你都看出来了？我脑子里这点东西和你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有时间你多教诲我，也好让我早点出息个人。”鹤航开始嘻哈，她实在受不了被赞美。
“又贫嘴，你知道我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现在，你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还想怎么出息？我们每个人所处的环境和氛围都是不同的，自己最了解自己，也最了解自己所处的环境。所以，走好自己的路，既享受这个过程带给我们的感觉，又要注重结果对我们生活所起的实际作用，你才会让自己活在快乐、充实、自信中！”亚雯的这番话像是对鹤航说的，更像是对自己生活的一种总结。
“老三说得对，尤其是我们女人，就要有自己的快乐和自信，做好自己是第一重要的。来，为我们是女人干杯！”方平兴奋地提议。
“这个月是个丰收月，大姐参与竞聘具备了英语优势，我的学校生源充足发展稳定，老三揭露假矿泉水事件捍卫了新闻理想，老四风调雨顺样样顺手，我们的酒吧又财源广进，真是形势大好一片飘红啊！所以，我们今天要痛快地喝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倩茹说完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这个晚上，四个女人实在是太开心了。
“大姐，你的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鹤航突然问方平。
方平向姐妹们汇报了情况，自从在副局长办公室填写了干部竞聘表，她这心里一直没安稳过。姐妹们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看法，但方平最在意亚雯的意见。中国官场上的事情，她应该是通晓最多的。亚雯用排除法帮助方平厘清思路。
“你找过人吗？”
“没有。”方平摇头。
“那你送礼了？”
“也没有。”方平又摇头。
方平忽然想起老刘安排的那个无厘头饭局，她向姐妹们讲述了这个饭局。
“不会呀？这些人凭什么帮我说话？他们又不欠我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昨天不欠你的，但今天或明天他们会欠你的，这就是他们的高明之处！”从亚雯的话，方平嗅到了中国官场的气息，她有些不安，有些不舒服。
女人们的思维总是很跳跃。大家又想起了鹤航的画家情人。
“老四，你打算金屋藏婿吗？你的那位大画家怎么不来酒吧了呢？都说防火防盗防闺蜜，你是不是怕我们几个劫了他？”倩茹说。
“我们正在忙画展，等画展结束了再说吧。”提到康伟，鹤航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但她又不想被姐妹们发觉心事。借口去洗手间，她来到了酒吧外面。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上，皎洁的月辉好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白雾。夜风清凉，吹来了秋虫的私语，一棵桂花树在夜色里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在这宁静安详、富有诗意的夜晚，鹤航在心底呼唤着远方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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