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冰 1982年出生于广东揭阳，2000年入伍，服役期间在南京军区《人民前线》报发表新闻作品。?任《揭阳佛教》（季刊）编辑。近年在《作品》、《南方日报》、《羊城晚报》、《揭阳日报》、《揭阳文艺》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五十多篇。
夏天来的时候，寺里很安静。下午四点三十分，晚课的梵唱从大殿响起，晚风抚凉菩提叶上的光色，古井旁的茉莉花开了。
此时，他跪伏在佛前。极细的、被竭力压抑着的哽咽声，一点一滴，沁凉如冰裂。青石砖上，眼泪折射出一张僵白面孔，犹可见过去与未来的琉璃世界。最后一声磬响，他噙着眼泪，念道：“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天空，拉开了夜幕。
两年前，我初来这个小寺。
法师带我到井边打水时说，这是一口活泉，昔日寺里有一位法师，往生前曾加持这口古井，并在古井的四周种满茉莉，取“莫离”之意，愿它生生不息滋养尘世间一切美好情缘，自此，便常有痴情男女在此山盟海誓，相许终身。那时，正好天气清朗，煦风徐来，素净的茉莉花就像是刚刚出浴的处子，散发着幽幽的体香。
而后，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我看见一个身穿纯白婚纱的女子，在雨中忘情地吻着茉莉花。这一惊不小！我打伞止步，只见雨水把她的憔悴的脸色洗得比茉莉花还要生白，零乱的发丝缠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啜泣间，她看见了我，模糊的泪眼，像那口井。抱着满怀的茉莉花，她转身向大雨中奔去，婚纱曳地，奔雨如帘，拉出了一道长长的水痕。
夜里，山间响起几声幽旷的鸟鸣，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他跪伏在佛前，声已哑，泪已干。倒是有晚霜湿了衣背，泠泠的，要洗儿女情长。依稀间，他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夏天。
那时，他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家乡一座古老的石桥，在桥身与桥墩的缝隙处，生长出几株纤细的茉莉花，清香渺渺，弥漫在石桥的周围。那日，他从石桥经过，被松开的鞋带绊了一跤，把脚崴了，而她正陪着母亲坐在桥头为行人擦鞋。她上前扶起了男孩，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水灵。那一刻，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一片洁白的茉莉花瓣，正好落在她的肩上。他看了看她，看了看花瓣，脸，羞红了。他伸手轻轻地掸去了她肩上的花瓣，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时，坐在桥头的母亲轻轻地喝了一声，她转过身去，一张像茉莉花一般清纯的笑脸，自此便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那年，他十七岁，他相信，那个瞬间的感觉就是爱情。后来，他终于牵起了她的手，而这一牵手，就一起走过了十二个年头。
直到两年前，他们结婚了。原以为，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可没想婚后不久，她就一病不起了。病魔，冷酷无情地撕碎了她美丽的脸庞，绞光了她的头发，抽干了她皮肤里的水分，无时无刻地吞噬着她的血肉之躯，令她痛不欲生。而他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整整两年。时常，看到她痛苦地在床上翻滚，他总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情知她失去理智的牙齿，会毫不留情地撕咬他身上的任何一处肌肤，他心甘情愿，像易水之上的荆轲。当他实在难以承受的时候，他便会想起十二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个早晨。长长地舒一口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的，他每天都会来寺里拜忏，反复念着那四句忏悔文。不知是在替她求忏悔，还是深责着自己没有照顾好她？向佛祖告罪。那晚，他来寺里拜忏，到古井旁摘了几串茉莉花。回到病房时，已经入夜，他将床头柜上的玻璃瓶洗刷干净，把茉莉花插在瓶子里，他想明天要给她个惊喜。那晚，整个病房里都氤氲着茉莉花清新而恬静的香气，她睡得很香，很安静。病魔像所有顽劣的孩子一样，到了晚上也渐渐消停了。半夜，她忽然醒来，看着睡在旁边陪护床上的他，均匀地打着鼾，微微地笑了。她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那么傻啊……我?在这样，你还爱我吗……那年夏天……日子……多美啊……我累了，抱抱我！”
她多么希望，次日早晨，她一觉醒来，抱着他说：“老公，我好像做了个恶梦。”可是，不可能了，那晚，她走了。
细雨的黄昏，城市里的灯火有些空?，雨珠一道道从玻璃窗上滑下，仿佛有千百条、亿万条鬼魂在默默地哭泣、流泪。
三天了，三天来他就睡在那个被玻璃隔离起来的加护病房，她一次次抚摸着冰凉的隔离窗，三天来，她闻不到他身上的任何气息，她快要崩溃了。三天前，在乱岩错落的海边，在浅黄新绿的树林，在疏雅清幽的古寺，在素净白雅的茉莉花丛，他们还甜蜜地相依偎着拍婚纱照，可是，就在回来的路上，在一处拐弯的山路，一棵从山坡塌下来的大树突然横在路中间，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他整个人扑在了她的身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到了医院，经过一番抢救，他仍昏迷不醒。医生说，如果他三天内不能醒过来的话，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今天就是第三天，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婚纱，一大早冒雨跑到那天拍照的古寺。她记得，在这里他对她说过，“送君茉莉，愿君莫离”。她相信，他一定记得，一定会信守这句诺言，一定会醒过来的。她把从寺里摘来的茉莉花插在病房外的玻璃瓶里，她知道，昏迷中的他一定可以感应到，那是他的承诺。
窗外，雨声淅沥，千丝万缕，飘拂如青丝。忽然收束，一绺余晖恍恍惚惚地照了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渐渐地，渐渐地看清了，玻璃窗外，她早已泣不成声。她看见，他干裂的嘴唇颤动着，念着：“茉莉，茉莉。”
夜，渐渐深了。空荡荡的寺里传来了打板的声音。有谒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责任编辑 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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