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 一树停止摇动的树叶，像一群人突然停止交谈。此刻，农人们，从背面看他们，像一个个逗号，忙碌中的逗号，在乡间耕种、锄禾、收割…… 我遇见他们。他们是我的嫂嫂婶婶、哥哥叔伯，是一群俯身向泥土的劳作者。
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们时，就轻轻松松地落下几滴泪水，仿佛清晨的露水，打湿心房。
这些在记忆中停留的面孔，亲切得像仇人，他们在我心里深刻了那么多年，依然无法拂去。
他们是名字朴素的草，长在乡下老屋顶上的草，是根植在那块浅薄的土里的草，我在外游荡多年，才渐渐发现，他们的卑微，是让我一直放不下的暖。
秋水瘦
秋风凉，溪水瘦，阳光依然在空中疾驰，这时光的箭矢，穿过树阴，射到石头上、草地上、水面上……
最浅的水里，我却看到一双浑浊的眼睛，像一扇窗子打开。直至黄昏，那些流动的水，不断地带走落叶、虫子，但带不走那扇窗子，那扇盛放了一个村庄所有泪水的窗子。
枯草静静地缩成一团，仿佛蹲在水边洗脸的农妇，注视着水中的自己，充满疑惑。那流动的水痕，像皱纹，充满了生活的曲折。
静夜
今夜，大地上布满耳朵，但无法听清，沙沙地吹过松林的风在陈述什么。
月光落在远山上，仿佛夜间醒来的白霜。
山下的村庄，墨黑的屋影，是人们从山上背回来的石头。它们，是黑夜里的石磨，磨出花的红、米的白。
今夜，男人们鼾声辽阔，仿佛遥远的树林里醒来的兽，在梦的边境上，等候黎明的诞生。
那些生长中的事物，中途不停，它们将朝向秋天，完成余生……
那些消逝的名字
很多年来，很多名字，早已背向我，尾随时光而去。
而此刻，它们在我体内逐个苏醒，像一块块粗糙的石头，磨利了一把解剖我记忆之瘤的刀。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它们其实也很像乡间的稻草，卑微，黯淡，为少数人所知，它们终将要被岁月收割，终将被抬往能眺望整个乡野的高处，然后，埋向土地深处……
它们，是属于那里的。
汽车无法开动
我是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一只眼现实，一只眼梦幻。
我看见窗外挤满了人群，汽车无法开动。有人在风中跺脚；有人抱着蛇皮袋坐成石头；有人正值年幼；有人遇上年迈；有人发现岁月下沉。
洁白无声的雪粒，落满他们的两鬓。
我是一个悲伤的孩子，看见窗外挤满人群。
哦，汽车，请不要开动!请让送别的人再多说一会儿话!请让离开的人，再流一碗眼泪!
请让我，再伤心一小会儿!
……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靠在窗边，看人离开，等人回来……
月光下的土房子
月光下的土房子，灰暗的、矮小的土房子。我听见岁月在你身上裂开的声音，但我听不清，它对生活的诠释。
那些覆盖了你的瓦片和落叶，同样覆盖了记忆，我听见了尘沙和风雨的荡涤，但我听不清，它们到底对你说出了什么。
月光下的土房子，幸福的、安静的土房子，我听见十里虫鸣，它们仿佛浩浩荡荡地开往天堂的列车，向天空报送丰收的消息，但听不清土房子里那些沉静的安眠。
――秋天了，风很凉，我看见，它们吹送着一粒粒月光，仿佛一颗颗米粒，落满你周身。
羊群
青草，爬满山坡。羊群远远而来，它们到达村庄的上空，俯视田间默默劳作的人们。此刻，它们正涉过清清的河流，岸上芦苇的白手绢，和羊群一样白，和晒谷场上胀裂开的米粒一样白。我躺在山坡上，羊群跑来，它们先吃掉我脚边的草，然后渐渐往上，最后吃光我头边上的草。再往上，是几个碑身扎向泥土深处的坟，这群羊，仿佛要往记忆深处里吃，不停地吃，一直吃掉那些发黄了的老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