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性散文的意蕴源于它所写人物的人格内质、人格魅力。小掘幸奴这篇忆念亡父－－大作家森欧外的散文，虽然无意于对其父进行人格和心理分析，也无法刻画而仅仅是纪实性地叙写他的生前琐细，轻轻皴染、勾勒人物的侧影，但从这皴染、勾勒的累积效果中，你仍能悟到森欧外非常独特的人格内质和人格魅力。－－不过这种人格内质和人格魅力仅从字面上无法直接读解，而需要调动更广博的知人论世的人文性智慧来“参悟”。
那么，这篇散文究竟表现了森欧外怎样的人格内质和魅力呢？作品反复写到，晚年的“父亲永远是安静的”、“父亲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悠悠然”，夜晚他可以饶有兴味地蹲在黑暗中，“把枯
落的松枝拢来点燃”，或者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一边望星星，一边查对“星相图”，一言不发地消磨掉一个晚上……。而根据传记材料，早年的森欧外却并非如此。他青年时期留学德国时曾与一德国女郎发生过热烈的恋爱，作为军医他曾参加过征讨杀伐的战争，受家教影响他也曾事功心切，追求过显身扬名，镇压进步知识分子的“大逆事件”之后，他也曾秉持着“美与自由”的欧洲精神进行过迂回曲折（他身为高观不得不如此）但也是激烈的抗争与批判……，就是说，森欧外也曾血肉生动和壮怀激烈到生存过。所以，他晚年生活情调的落寞、淡泊、行也寂寂、动也幽幽，就并不根源于内心世界的贫乏，并不是原始的朴素，而是一种“绚丽之极归于平淡”，或者说“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人生境界。他的热烈的情感、内心体验和行动意志，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他熟谙的酸甜苦辣俱有的人生况味等等，到了晚年便都沉淀为一种“透明的智慧”。这智慧表现在做人上，便是皈依禅家所谓“平常心”，以常人的常情常理来行人事之常，即森鸥外自己所说的“要愉快地去做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便散文主要是写女儿眼中为人父的森鸥外：带孩子看星星，教孩子做算术，在枕边握着一子一女的手哄他们入睡，或接受了小女儿亲手缝的小口袋而欣喜快慰，――一个很尽责的父亲，很地道，很本色，但也很庸常，因为与别的父亲无异。无异而又有异；他从庸常中能创造出一种亲切的爱的氛围情调，“充满爱情的气氛，是父亲亲自创造、独自（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传播到周围的妻子、儿女、家庭、书籍乃至空气之中去的。”
这篇散文实际上表现了森鸥外这样一种人格内质：以一颗爱心处世，对众生保持一种普遍的悲悯，但在具体的人际交往中却清淡如水和留有余裕；内心情感极为丰富却以扑讷出之，但极善于理解别人的细微感情和隐秘的内心活动；能够深察人性的弱点、乖误但却并不感伤自怜，毋宁保持一种“欲说还休”的理智的缄默；极深沉却又极平易，“极高明而道中庸”，含蓄但却真淳。中国学者们称朱自清为“最完美的人格”，那么与朱自清“性相近”的森鸥外，是否也可以说表现了一种完美的人格呢？
如果说森鸥外的人格魅力尚须经过我们自己的“参悟”过程才能理解和把握，那么渗透在作品字里行间的人伦亲情却是扑面而来的。不过，这里仍有一个问题也许令你感到迷惑：作品不过是用平扑的文字来叙写父亲森鸥外的日常生活，笔调也是淡淡的，但为什么却令你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动情力呢？这是因为，作品所写事件似乎是从生活中随意撮取的，处于这事件中的人物也并无过分强烈的感情表现，但是其实呢，这些生活事件却有着丰富的隐义内容，即潜隐着人物最深挚热烈的爱的情感，只要透过事件表面和人物的外显动作而解读了作品的隐义内容，你就能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人伦至情。
比如作品写“我”受到祖母和爱犬阿本之死的触发，一次夜半醒来，“一种生怕父亲会死去的担心忽然涌上心头”，于是“我”便一点一点向父亲床边摸去，在黑暗中把手触到父亲鼻子下面，直到感觉到有呼吸，“我”这才放了心。粗粗看去，这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天真、虚惊的痴举，但这痴举表现出来的却是一颗幼小心灵对父亲的深深依恋：有父亲在她就有依傍，就有主心骨，就有安全感，“父亲就是我的一切”，因为爱得深，依恋得深，所以“我”对父亲的死才如此敏感和神经质的担忧；而从稚子对老父的这种依恋之情中，反过来又让你领悟到，森鸥外在默默中施与了孩子们多么博大的父爱啊！又如，作品写一次“我”无意间从书籍中抽出了一张写有祖父母去世时间的纸片，父亲竟一反常态地发怒了，喝止我“不许动”。这次“发怒”也隐含着非常丰富的心理和情感内容：把父母的去世时间专门写在白纸片上，显然流露着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人生悔愧，同时也流露着一种自己大去之期亦不远矣的暗淡的预感；而不让别人看到这白纸片，则是怕别人联想到自己的死而难过。作品所表现的父亲苦心孤诣体贴别人的心情，确实“几乎到了令人心疼的程度”。
正是由于这些日常生活琐事和人物的举止行为中都包含着丰富的心理、情感内容，所以这篇散文尽管只是叙事，尽管文笔平朴轻淡，但是浸润于文字间的眷眷儿女情、眷眷亲子爱依然强烈地打动了你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