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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魔幻天真无邪的文章【卿怜东宫】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上穷碧落下黄泉因为她在那里。我得不到她自欺欺人也好。   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她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也不过十六朝花开花谢。而她离开我的时间,已漫长到超过我拥有她的岁月。
  一
  长庆初年我在姜宫见到她,如果真有尊卑这回事,大抵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已注定:她是姜王唯一的女儿,而我,却是父皇连侧目都不肯施舍的庶子,唯一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身上同样承袭的,姜国王室尊贵无匹的血液――她是我姐姐,顺德公主。
  姜国自顺德出生后已再无子息。即便父皇再不情愿,他都无法阻挡翰林院数名老学究联名上书谏君册我为储君的请求。在我被父皇确立为姜国太子的第二年,我如期见到她,那个名义上与我血缘至亲的姐姐。
  我清晰地记得她被父皇牵着缓步走到彼时我所居住的东宫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她繁复褥裙外罩的深色褙子,笼在手腕上的贵妃镯微微露出袖子外,在回答父皇每一个问题之前有稍事迟疑,温和恭敬,却难以亲近。
  父皇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儿。在他因事暂离东宫之前,他俯下身子摸了摸顺德发顶心,面露难色:“爹爹很快就回来。”
  顺德抿唇,端庄地点了点头。
  我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父皇,直至他挺拔身影融八殿外灰蒙蒙的雾色里。察觉一侧顺德转视我若有所思的目光,我仓促地移开脸,但终究抑制不住双目内渐趋厚重的湿意。
  她略有些诧异,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落泪一般,清淡的声音如索色雪莲次笫绽放:“你哭什么?”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用手背拭泪。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如果做太子部不开心,我想天底下大约没什么东西能让你更开心,”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阿珏,我很羡慕你。”
  我诧异地别过脸来看她,因为实在想象不出她羡慕我这个庶子的原因,然目光触及她面上几缕若有似无的悲切才惊觉,她说的并不是玩笑话。
  而那次,也是我这辈子听到的第一次,她叫出我的名字。虽然在其后无数次可以叫我阿珏的机会,她只独独选择如旁人一样,称呼我一声陛下。
  我没告诉她,我等着她,一直等着她再叫我一声阿珏,等过了我孤苦且漫长的整整一个少年时代。
  直到父皇薨逝的那个冬至。
  二
  父皇承了天命继承姜国帝位,但亦无法保证他如寻常帝王享受清福,这山河回馈给他的,除了山呼万岁的无上尊荣之外,便是先于衰老抵达他生命里的死亡。
  御医战战兢兢地埋首跪了上阳殿一路的青石砖面,我随王后执子嗣之义侍奉在他病榻之前,钟漏响过三刻,父皇清醒启目顾我们一眼,喃喃地问了句:“瑶瑶呢?”
  姜瑶是顺德的闰名。
  王后愣了愣,面上浮起一层莫测的悲哀,她低低开口:“顺德候在殿外。”
  他一笑:“你还是不喜欢她。”
  对父皇这番评论,王后并不急着辩解,只是苦笑:“在陛下心目中,这整个姜国,恐怕都不及她万分之
  可惜他并没听见王后这番几近怨怼的话语,目光投射层峦叠嶂的云帐背后。我不敢抬头直视眼前所见一切,听到的不过是父皇惘然如少年的沉沉叹息:“瑶瑶十二了……”他顿了顿,“我失去她,也近十二年了……”
  这寂静的偌大的上阳宫,回荡他低低的、宛若梦呓的声音。
  “我糊涂了十二年。阿姐。”父皇几近涣散,在王后悲切目光注视下以无意识的低语泄露隐藏内心十来年的秘密,“阿姐,我得不到你一辈子,却得到了你的女儿十二年。”
  于万分震惊之中,我抬头仓促地看了王后一眼,而她早已敛去悲容。
  她放下父皇冰冷的手掌,为其稍事仪容。旋即转首回顾我,目光淡泊和宁,除了猩红双目,几乎看不出此前曾落过泪。
  “姜王薨。”她微微一顿,“陛下,请顺德公主进来。”
  顺德被内侍引至榻前脚踏处时,父皇已大归离去。对于她俯首低低叫出的那声爹爹,能得到的唯一回复也不过是风雨之前的一声惊雷。她慢慢抬起头,落下两行泪。
  王后站起,广袖素服拖到地面一尺有余,对这个名义上女儿的厌恶在父皇离世之后更加无需掩饰,她面无表情,语气称不上温和:“以后称呼先帝一声舅舅罢了,除却一子,先帝并无其他子女。”
  顺德愣了愣,但也没有多少诧异。疏离的神色是她最常见的神情。
  其后发生的一切便如姜国史册记载的一样,我继位做了姜国下一任帝王,隐藏于史事之外的真相,是与我暌违数月的我的姐姐,顺德的去向。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王室子女各自养在母亲身边,极少有见面的机会。但就是这样奇怪,我记得她,即便隔着拥挤的人潮,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的模样。
  三
  那是在一场上元佳节的庆典之上,距离我和她上一次相见已逾三月。
  列国奇珍佳肴,番珠异宝瑰丽……目光只在看到她现身的刹那回复清明,从心底慢慢亮起来。
  那年她十九,着公主华服缓步向我走过来,雍容好似牡丹。在她缓缓抬头呈现华丽容颜时,我清晰地听见周遭勉强压抑下的低低的惊叹声。
  这么美,却又这么远。
  殿内大多数仕宦子弟的目光均若有似无地飘浮在她身侧。她恹恹地垂头,间或抬头环顾四周一目,在与我目光相触的瞬间没有停留,游弋而过,带走我最后的呼吸。
  在太后轻咳的示意之下我才凛然回神,听清此刻堂下献言的有穷来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习惯,习惯在那样冗长的句子里捕捉到她的名字。
  浑身发凉,许多年不曾正视的现实在那一刻被清晰地呈现到我眼前。她终归要离开我的世界,不管我情愿还是不情愿。
  在有穷使者提出,将顺德公主远嫁有穷国,以修两国永世之好的请求时,有微弱的惊诧声,因人人都知顺德是先帝宠女,即是先帝,便是从前了。
  提壶往杯内注了一盏酒,我冷冷地看了一眼躬身立在案前的使臣:“公主尚小,这事不急。”
  太后扬声,在我身后冷冷喝道:“陛下。”
  我站起,面无表情地重复先前所说的话:“公主尚小,容后再议。”
  有穷使臣呵呵讪笑:“公主今年十九,在我们有穷,十九的姑娘都有好几个娃娃了……”
  将所有可能濒临的怒意抑制于掌心,杯中酒壁上有细碎裂痕蜿蜒开来。我垂首注目杯中波光潋滟的琥珀色,冷冷说道:“寡人无耐心说第二遍。”
  群臣噤声,顺德抬目看向我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宴罢之后我去见太后,她直着身子看了我许久,才突兀地开口:“顺德是你姐姐,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愣了愣。
  她并没有看我:“有些东西越靠近,便越疏离。先帝……”在提及父皇名讳时她略一迟疑,旋即摆首自顾自地笑了,“直至最后一刻,他都未曾明白。“
  “手足之情如烛火,放在灯盏内看可以教化民众,但是你若定要伸手取出那团火烛,所得到的下场便是湮灭。陛下,”她深看我一眼,“先帝痛苦了十二年,我不希望你重蹈他的覆辙。”
  那些我最不敢正视的真相,在她澄澈注视我的目光里毕露无遗。
  我朝她跪下,青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我十八岁青涩并且倔犟的容颜。良久,我才知道开口:“顺德公主是我的姐姐,我记得……”我木然,绝望地说出口,“我永远记得……”   “我只想要她平安。太后……我只想要她平安。”声音渐趋低沉,我低低继续哀求,“太后……”
  她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许久才开口:“你怎么知道,你自以为是的保护,其实,她根本不屑一顾呢?”
  我愣怔。
  四
  并不以为酒可以解愁,但是在这借大的宫殿,除了醇酒,再也找不到驱散心中烦郁更好的方法。我忘不掉,我还是忘不掉。她冰冷的眉目,她不爱笑的眼睛,她划过我视线时从未有过的停留。
  那些爱恨,或许都是我以为罢了。
  终于收获如期而来的酩酊大罪,我卧醉于上阳宫之前冰冷的青瓦石面上。我想,那些话,我还是找她说个明白。
  跌跌撞撞走近彼时她所在的宫室,边行,边高提酒壶灌下一注。泛红酒泽顺着我脖子往下淌,冰冷我泰半衣襟。
  她听到声响出殿,入寒之夜只着一件单衣,清白得好似她面上肌肤。在无言对视之中,她清清淡淡瞥我一眼,旋即垂下双目,转身回殿。
  我仓促地奔过去,行过丛生花木,行过养在她殿内的素馨花香气。我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从背后拥住她细弱的脊背,将下巴小心翼翼地搁在她发顶心,低声喃喃,喃喃地叫出她名字:“瑶瑶……”
  真的很难过。
  顺德顿了顿,将目光微微往上扬,轻声开口:”陛下,是否喜欢我?”像是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一样,她突兀地笑了,重又补充道,“或者说,你爱我。”
  她轻而易举挣脱我双手的禁锢,转头仰首视我,目中携最清晰不过的嘲讽,一字一句重复道:“你爱你亲姐姐?”说罢,便自顾自地摇头笑了,“真是想不到。”
  我木然地垂首立着,在她讥讽的话语里绝望呼吸。我想告诉她,可是我又能告诉她什么。
  她往后退了几步,就着斑驳的月光细细打量我彼时年少的容貌,我在她眼里该是怎么样:清秀,长到过分的睫毛,俊美到不似男子的容貌。我想知道,想得发疯,她到底是怎么样看我,是弟弟,还是一个男人。
  她拉我的手一同并立于波光潋滟的水泽边,脚底下平静湖面映衬我们并肩而立的模样,她开口:“姜瑶,姜珏,连我们的名字都和我们的长相一样,相像到不可思议……”像是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她笑得连泪水都出来,“你却对我说,你喜欢我……真是想不到……”
  我摇摇晃晃地立在月光下,扶着额头看她。
  她笑了,眼睛里有少女的天真和娇俏,说出来的话却不衬那刻她的神情。她俯身看进我眼睛里,刻意笑得暧昧:“我出生便被先帝抱到姜宫养到这么大,直到十岁那年我才知道,我不是先帝的亲女。而我的母亲,竟然是先帝异母的姐姐。”她仍在笑,笑得那么美,却泛着冷意,“你和你的父皇一样,让我恶心……”
  以前听人说心痛,怎么样才是心痛,痛到连发丝都在抽搐。郁结于心底的痛苦夹杂怒火袭上心头,崩溃彼时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我扣住她纤细手腕,紧紧地盯着她眼睛:“你说什么?“
  即便痛极,她目中仍旧是那样刻意的笑意:“我说,”她侵近我耳边,低低重复,“你每一次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都让我……”
  在她那个词语即将出口的瞬间,我低首,用嘴堵住她殷红双唇。
  她路有停顿,旋即开始挣扎。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有这样大的力气,这样无奈,索性展臂拥住她制住她所有可能的挣扎。将下巴慢慢磕在她发顶心,我低低开口,叫她的名字:“瑶瑶……”
  她怔了怔,有短暂的停顿,旋即开始下一轮反抗,就是这样无望的挣扎中,我未来得及站稳,退后几步随她同时跌落湖心,波光粼粼。
  冰冷的水泽漫过灼热的皮肤,同时也漫过我灼热的心,我看她,以前所未有的绝望的目光。
  她后退几步,行动间有泠泠水声响起,仿佛彼时她低低抽泣:“阿珏,我是你姐姐,不管你愿不愿相信……”那样冰冷的人,那样冰冷的性格,即使痛到极点都没有落泪,却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伤心。
  我伸手,只要再靠近一点,只要再接近一寸,就可以用手掌抚去她面上的泪珠,就可以为她挡过所有不期然的风雨。
  能做的,却不过放下手,慢慢地,慢慢地在身侧握掌成拳,在她那句“我是你姐姐”的无助里。
  月光下她眼睛细碎的薄亮,她细细的哭泣声,她纤长指甲扣进我臂膀的半月牙似的伤痕,还有那一年,她留在我心头的那道伤。
  我仰面看天悬星河,繁星灿烂。终于明白,我这辈子也就失去了她。
  五
  长庆六年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她是我的姐姐,有些手足是为了扶持,而有些,注定用来分离。
  她出嫁的那天清晨,至我御座前告别,无多少喜悦抑或伤悲的神情。所有该说的话已有礼官代我说尽,而那些不该说的,我没来得及告诉她。
  我也没能力告诉她。
  落日融金,她之于我最后的印象是血色残阳,映衬姜宫琉璃瓦上璀璨霞光,万千宫羽列阵飞过她行过的轨迹,一点一点走出我的生命。
  我木然负手立在城墙边上,鼻腔中漫上酸涩。
  这样也好,我想,便不再相见,隔不断思念,便斩断尘缘。
  六
  有穷羌族再度进犯姜国边境的消息自前线传来,有时候忍能换来两国世代交好,可是我第一次隐忍,送走顺德,第二次隐忍,死我无数姜国子民。若是再忍,想必天下便真的以为这姜国新主,当真是个脓包。
  临行前拜别太后,她突兀地朝着我说了一句:“凡事,当以家国为重。”
  我既没点头,亦没摇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选的是姜国最精备的士卒,用的是清君侧最正当不过的名讳,连头阵探敌,我亦随侍卫同往。有穷一族接连败退,只是最后在镇江那一战,为了图快,我命士卒追穷寇至关外,那原本便是放牧为生的有穷国最得力的地势。我低估了这点,打得极是吃力,待侍从拼了命将我从鬼门关背回来时,我几乎没了半条命。
  在随军御医低低抽气声中,我用手背逝去嘴角血痕,笑得畅快:“这一仗果然痛快。”
  领军的曹郁最为审慎,一直劝我此时收兵,吓吓有穷即可,何必如此赶尽杀绝。他觑了一眼,踌躇道:“况且,顺德公主……”
  我飞快地沉下脸色。
  曹郁垂首,迟疑着开口:“战前,太后……曾托臣告诉陛下一句话。”他没敢抬头看我,像是下了很大一番决心,“为了一个女人,若搭上国家,陛下百年之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姜国列祖。”
  我笑了笑,转视他:“那劳烦曹将军也把我这句话带给太后吧。”我冷淡神色,将多年怨怼融入诅咒一般的句子里,罔顾曹郁的瞠目神色,冷冷开口,“她毁了我最珍惜的,我便毁了她誓死也要守护的,这姜国山河。”
  曹郁睁大双目看我。
  我调转身子朝内,许久,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说,这仗打下去,有穷大约什么时候会呈上降书?”
  曹郁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料想不到,在这仗打得最如火如荼的时候,我没等到有穷王递上的降表,等来的,却是深夜独自而来的她。
  我的姐姐,顺德。
  距离长庆六年送她离开已有四年,四年,有多少记忆可以欺骗,却永远也骗不了自己,那个婷婷袅袅走入我军帐内,那个披着深色斗篷的姑娘,那个苍白着双颊同样苍白双唇的女子,她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茫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来得及穿上衣服,露出胸 口大片斑驳伤痕的肌肤。
  她的脸色白了一白。
  有类似喜悦的情愫,点点涟漪荡入心底。
  七
  她走近几步至我跟前,突然朝我跪下。有片刻的惘然,愣了许久才知道伸手拦住她,维系着托住她一只手臂的姿态,衣袖微微往上褪,露出一截皓腕,以及,分附其上的斑驳青紫。
  我无意识地握紧她的手臂,猛然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没防备我有这动作,跌撞扑到我胸口,触及心口一阵伤,痛极。
  连声音都在发抖,我俯首看进她的眼里:“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她淡然拉下衣袖盖住伤痕,云淡风轻:“不小心磕的。”
  胸中有被硬生生撕扯的疼痛,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似是不惯我这样的目光,她移开脸:“放过有穷吧。”
  我声音不稳,却再知道不过如若这次放手,便再也没有拥有她的机会:“绝不。”
  她惨笑着从袖口掏出名一张明黄色卷轴,我没看,但声音还是无可抑制地寒了下去:“你……做什么?”
  顺德扬了扬眉:“他做不来的,便托了我来做。”
  我一步拉紧她,她跌进我的胸膛,尖尖的下巴就抵在我胸口上,抵得我生疼生疼。疼得像是有针密密扎在我的心口。那是我的姐姐,原本该是被一国君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那是我朝思暮想的姑娘。
  连流泪都成了这样艰难的事情,我猛地拥紧她,仿佛拥抱我曾错失的那四年光阴。她将侧脸枕在我肩头,温和地、低低地说出我等了整整一个少年时代等得都要发疯的名字:“阿珏,”有水痕滑过我胸口,灼烫我心问,“你是我弟弟,你要做的,要达到的目的,我都会帮你。”
  “你做什么,我从来都不怨你。”
  曹郁曾问过我,为何独独不肯放过有穷一族,现在我可以告诉他,在这个萧萧秋风起的寒夜里,在她毕生唯一一次为我流的眼泪里。我告诉他,为何步步紧逼,为何穷兵黩武: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因为她,在那里。
  我得不到她,自欺欺人也好。
  八
  有穷王逾礼来见我的时候,姜国已经逼近都城门下,不日便可破城而入。曹郁喜滋滋地领着人来我军帐内,连他这样谨小慎微的人竟也喜形于色。我没说话,冷冷地站起来盯着那个男人。
  有穷王负手立在案前,神色清朗,有异族极其少见的书卷气,却也只是徒增我对他的厌恶:就是这样一个连家国都守不住的废物,就是她要嫁的良人。
  在相望互厌的对视之间,他开口打破冷寂:“我和你做个交易。”
  我冷冷看他:“亡国之奴,凭什么同寡人做交易?”
  有穷王深看我一眼,在那一顿与一笑之间有刻意的暧昧:“如果以顺德公主为赌资?”
  怒火几乎是在一瞬间溢满胸腔,灼烧着连五脏六腑都疼。我盯着他,紧紧地盯着他:“你不配。”我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道,“你不配提她。”
  “对,”他笑,只是额头勃起的青筋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我知道,她看不起我,她连碰都不想让我碰。但是那又怎样,她即使死,也要死在有穷。”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继续道,“有穷亡国,她也得殉国。有穷死了,她也会死。”
  没有迟疑,我一掌击在他侧脸。同样是习武的人,他稍稍偏过头,躲过这一拳但并不代表能躲过所有攻击。怒火染上我赤红双目,我几乎记不起搏斗中重又撕裂的伤痕,几乎记不得我原本会武,甚至记不得,那静静躺在书案上的那柄剑其实可以一刀杀了他。
  我拧住他衣襟,狠狠地将他拉到我面前,逼视他同样猩红的双目,咬牙切齿:“你敢动她?你竟然敢这样对她?”
  他单手撑在地面上,用另外一只手狠狠逝去嘴角血痕,笑得有些吃力,但并不妨碍他说出那些轻易崩溃我心理防线的话:“我告诉你,她这些年生不如死,她最爱的人把她亲手送到有穷,送到我身边……怎么样……”他笑得咬牙切齿,“是不是很痛,痛到恨不得杀了自己?”
  我喘着粗气,连话都说不出口。只觉得有刀子在心口剜,一点一点却流不出一滴血,没有血就没有痛,我以前一直这样认为,等到如今才明白,有些痛就像现在,并不一定要见到伤口,一样痛到连呼吸都麻痹。
  痛到恨不得杀了自己,恨不得毁了这姜国。
  曹郁闻声从帐外冲进来,几乎吓得半死。我胸膛进流的伤口涌出大摊血,他扶我起来,又命御医进内诊治。
  我脱力地跌坐在圈椅之内,在有穷王被人送出帐篷前,我低低开口:“好,我应你。”
  退兵三十里,而你保她一世长安。
  九
  我这些年从来没见过太后发这么大的火,她连夜从姜宫赶到我所在营帐。
  我去见她,还未开口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她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样做,对得起先帝吗?”
  “先帝正是因为没有像我这么做,才抱憾终身。”
  王后气喘不定,怒视看向我。
  我在她跟前跪下,叩首触于冰冷的异国泥泞之上:“太后,我生母出生低微,只因有肖似大长公主的容貌才承得先帝几夕恩宠。在这姜国王宫里,是您辅佐我继位,我敬您,一如敬我亲生母亲。儿子想,天底下大约没有一个母亲希望儿子不快乐。”我看着她,告诉她我这些年之所以不快乐的缘由,“你们所有的人告诉我,不准爱上那个女子,要求儿子以家国之义泯化情仇,可是儿子得到什么,除却那些虚无缥缈的歌功礼赞,除却日日夜夜相似的寂寞,和漫漫长夜的孤寂。”
  “姜国宗室子侄无数,谁都可以做这个姜国的王,而她,之于儿子,确是唯一的一个。”
  钟漏悠长,在寂寥的那一刻,有迷惘浮上她眼眸。
  那一年她已近四十有五,气色雍和,天命之年亦无所欲求,如果说真有什么遗憾,便是此刻她喃喃,说出的那句话:“你和先帝,真的是一模一样……”
  “我费尽一生力气,也不曾有幸得到他片刻垂怜。而那个女人,自他有记忆起便占据他生命里所有岁月……想想我这一生,真是讽刺。”
  我默然无语。抬头看见云起的时候有风声,落叶簌簌。
  寂静的那一刻,我听到她怅然的声音,凝睇着我的目光有微不可察的怜悯。她叹了口气:“逃不过的,是命……”
  她突然转过头,惨笑了下:“你知道,顺德的母亲,昔日的大长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我悚然一惊。
  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我措手不及。
  十
  踉跄奔出军帐外,水雾浮起眼眸挡住我能辨别的方向。曹郁朝我疾奔而来,扶住我:“陛下……”
  我听不到,茫然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备马,去有
  穷。”
  曹郁脸色白了一下,但还是勉力微笑:“天色已深,不便疾行……”
  我拼尽全力,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他脸上,连掌心都震得发麻。纵然是那样厉害的一巴掌,沙场起兵的曹郁也不过偏了偏头这样简单。他突然退后几步,朝我跪下:“陛下,太后说得对,凡事,”他举目,目光如寒星,“凡事当以家国为重。”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没有退兵。”
  他面色冷凝:“不日便可破城。”
  “您是这姜国最完美的帝王,也是全姜国百姓的期望。您所决定的生死,绝对不能被一个女人改变。”
  我逐渐安静下来,抽出悬在腰间的佩剑,抵在他脖子上,冷冷地命令:“备马。”
  厉寒的剑身扣进两寸,细细的血痕顺着剑一点点滑下来。我没说话,因这已是最好的命令。   曹郁狠狠闭目:“陛下……”
  我松开剑,没等曹郁松上一口气,已经反手将它横在自己的脖子上。面无表情对着所有人,对着所有退尽血色的人下达最后一个命令:“备马。”
  太后俯首注视于我。顿了许久,我单膝跪下朝着她低头一拜,常年的隐忍终于在那一刻崩溃,我压抑悲鸣对着她低声道:“母亲,求您,求您让儿子见见她吧。”
  那天风大得不得了,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想。
  当年,大长公主生下顺德,父皇嫉妒得发疯,逼着驸马将大长公主交出来。但在父皇的愿望几乎达成的最后一刻,大长公主选择了自尽。
  太后冷淡的眉眼似乎还在眼前,无动于衷地说着这段几近惨烈的故事:“有时候越靠近,便越疏离……他可以做定这个昏君,而她,却万万不能。”她微微抬高了眉睫,有一种无可抑制的悲悯,“她何尝不爱他……”
  瑶瑶,我愿做个昏君,而你是否,也万万不能。
  那天她靠在我肩膀哭,那天她留在我胸口的两滴泪
  那天她低低地在我耳边说下的那句话,那天她假借呈递降
  表的名义,转交于我的有穷国地形部署图,她是否也曾抱
  定了必死的心。
  怆然仰面,悲鸣自胸腔溢出,长千云霄。
  你还是爱我的,即便是死,你还在我心口的位置,而我,却永远得到了你。
  终究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到死都没有。
  从曹郁嘴里得知的,她自尽于呈上降表的当夜。太后知道,曹郁知道,有穷王也知道,只独独瞒了我一人。
  城破那日,我拿剑抵在有穷王的胸口,只问了一句:
  “这些年,她过得好吗?”
  有穷王咳出一口血,身后是齐人高的火焰,映红我惨白的脸际。这些我不曾身历的往事,最终还是从那不相干的人口中知道。
  他勉力看了我一眼,以仅存的意气向我挑衅:“划在有穷为我生了个女儿,你不知道吧。替她照顾好小柔……”有穷王阖目苦笑,“也不枉她,将你记在心上的这些年。”
  十一
  雍熙元年。
  我改了那年姜国的国号,但凡国中有异象,大学士均会上书建议君王有此行为。其实那一年姜国太平无事,风调雨顺安稳得不得了。我这样做,不过是因为那年小柔满了五岁。
  我带她去太平山顶看了新开的桃花,她倦了便倚在我怀里睡了过去。常胤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下山,在我将小柔放上马车软塌时怯生生地走近我,细细地问了一句:“父皇,阿姐睡着了吗?”
  我悚然一惊,侧目看他。
  常胤被吓了一大跳,惶惶后退数步,在明白过来我不是要骂他时才鼓足勇气,一点点地挨近我,将原本藏在衣兜被压得不像话的桃花掏出来,委屈地开口:“我……我想把花……给阿姐。”
  那些湮灭在悠远年间的故事次第浮现于我眼前最早的记忆开端,她被父皇牵着缓步走近我所在的东宫,行动之间有素罄花香盛开于她衣袖间……
  我怅然注视此刻,常胤小心翼翼地将那束桃花放于小柔脸侧,小心翼翼地拂开覆在她面上的发丝……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望着那一年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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