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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功水上漂 [水上漂]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那东西漂过来的时候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被未完工的堤岸包围着的湖面上波光渐渐分明,工地上的沉寂也被陆续到来的工人打破了,我本来想在湖边刚建好的长廊上补个觉,但刚靠着廊柱把腿放平,就看到那个东西慢慢浮上了远处的湖面。我还不想管它,但它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被水波覆盖,而是整个浮出水面,径直地向我漂来,像艘设定了航向的小船。等它再漂得近一点的时候,我已经不得不坐起来了。那人和身上那套与我一模一样的浅蓝色制服正慢慢漂来。我操。我在心里喊着,我操我操。
  为什么要是我。但我也只好穿好鞋,跑起来。我操,我喊了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岸那个正搬起今天第一块砖的工人不无愠怒地抬头看看我。我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落在长廊上,我喊着,我操我操,似乎把整个自己都喊了出来。我和失踪了三天的冯小宇离得越来越近了。
  
  这几天里,冯小宇已经在他的仇人们的嘴里死了很多遍了,而现在,不等他的死因和死亡时间确定下来,他的仇人们又纷纷找人诉说自己这几天里都没空杀他的种种证据。我和我们队长相互补充着说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在这个还没建成的主题公园的人工湖边,我们把不远处那个被泡胀了的人生前的种种恶行细数给警察听。我不想表现得太积极。我希望自己能更镇定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神情激动,语速飞快。他是这样死或者那样死,他活着或者死了,对我来说应该都是一样的。我担心的是自己现在表现得过于热切。
  队长放了我半天假。我是逃回家的。一路上有太多想要跟我打听的街坊,他们也是冯小宇的街坊,镇上有一半人都住在我们这条街上。我快步走着,头也不抬,紧紧闭着自己的嘴,好像只要我再一张嘴一说话,所有事情又会马上跟我连到一块儿。
  
  一躺到床上,我就发现我只能和冯小宇待在一块了。我得睡着。我很累,震惊和恐惧让我有一种精神上的虚脱,我的头也疼得厉害,但思想却因为这样的刺激而更加清醒。在这样的身不由己中,冯小宇的种种马不停蹄地在我脑中出现,伴着我等待自己掉进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的瞬间,我就知道我得躲一躲。冯小宇死了,但他还没有离开,他,以及他和人间暂存的紧张关系混在我和四墙之间,我不能这么跟他呆在一块儿,我应该出去。周末的夜晚,这个小镇就不属于我们了,但等到我走进它,它就会用它接纳其他人的怀抱来接纳我。他们曾经想要躲到它的安宁中,而今夜,我正好可以躲到他们带来的喧嚣中。
  
  我问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孩打算在这里玩几天,她微笑着看着我,好像是在对我刚才所说的话表示赞同。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我们就是这么对话的。
  “你打算在这儿呆几天?”我说,一个字一个字地,但没有说得太响,因为我看到队长正坐在吧台旁朝我这里张望。
  她还是没有听清楚。
  “你什么时候走!”我趁着音乐稍稍弱下来的那几秒钟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借着烛光,我看出她转动的眼球里泄露出来的犹豫。她托着下巴,细巧的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脸颊。此刻她还保持着那副甜美懒散的样子,这些讨人喜欢的外地女孩大多都是这副样子的。
  “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都行。”她雾??的双眼沉着地抓住了我的目光。
  我朝门口挥挥手,就起身离开了座位。队长从混乱的牌局中匆忙地抬起头,叼着烟说:“你先走吧,钞票我来。”我没推辞,假装站着看会儿牌,那个女孩正在等我回去。队长“啪”地甩出几张牌,那从容得意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起在此之前,他已经被冯小宇逼得有一个月没来赌钱了。
  我走出“粉庭”,去和外面那些仍在匆忙寻觅着的人们走到一起,也和他们一样没有方向。对我来说,夜还很长。
  队长的这一夜也许还要更长。冯小宇死了,他总算是无债一身轻了。想起坐在吧台后面的“粉庭”老板娘那张阴郁的脸,我想像她是在怀念冯小宇。他不会像队长那样,游戏了一整夜后拍拍屁股就走。在这些为了新的生活独自来此创业的人们面前,队长总以保护者自居。来寻梦的人越来越多,在队长眼里,镇上也越来越没有该花钱的地方了。
  我没有对警察说队长和冯小宇之间的事情。也不是因为我想讨好他,只是我想像不出像他那样无赖的人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事情。
  那个女孩,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走掉,想到她穿着刚买的碎花长裙,一个人坐在热闹的人群中间等待,我心里稍稍感到抱歉。可是她不是我要找的姑娘。
  
  “你最好找那些跟团来旅游的姑娘。”我干城管的第一天,和我一个分队的冯小宇躺在廊桥的长椅上这么跟我说。
  “到了晚上你就在古镇区里面转呗,去酒吧找那种一个人坐着的姑娘,问问她是跟团来的还是一个人来的,如果她是跟单位的团队一起来的那就更好了,团队最多在我们这里住一晚,第二天她就走了,什么事也没有。不过你还是得问清楚她什么时候走,有些姑娘一到这里就浪漫得昏了头,说不定就愿意下半辈子都跟你过小镇生活了,小桥流水人家嘛。”
  王胖他们在一旁打趣说有好多姑娘都想留下来嫁给冯小宇,冯小宇摇头说没有没有。他说其实她们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的,说得很认真。
  “记得别穿你这身制服,你最好弄得时髦一点,穿得像个城里人,她们说自己厌倦大城市,但是她们可不喜欢乡下人,你最好……最好穿得像个大学生。”
  我本来也是个大学生。
  我当时很想问他,然后呢?在酒吧聊天、喝酒、跳舞、然后呢?我和这个初中同学已经太久没有联系了,他比读书的时候要聪明灵巧得多,但我不清楚他这几年是怎样生活的。对于这个我离开了很多年的小镇,我也已经生疏了。
  但后来,仅有的那么几次,我发誓,就是几次而已,当我怀着这样的不确定走出酒吧后,那些女孩都顺从地跟着我走进了旅馆。
  有天早晨我发现已经离开的那个女孩是第一次,我把这事跟冯小宇说了。其实那时候我很惊讶甚至有点沉重,但说的时候,我又故意说得挺骄傲的。冯小宇说他也碰到过。
  “尝试,这是她们的一种尝试。这是一种体验人生的方式。或许她当处女当烦了,只是希望我们帮她卸掉了人生中的一个包袱。她喜欢轻松,也喜欢我们能轻松。多好的女孩啊。”他一点也没有要跟我比的意思,感叹中好像对那个女孩有无限的理解和怀恋。
  可我一直觉得喜欢我的女孩和喜欢他的女孩是不一样的,因为我和他不一样。只是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一点。上班后没多久,我实在是懒得继续谎称自己离开学校的原因是身体不好,就对他们实话实说自己因为英语等级考试时作弊被抓住被开除了。我跟他们说大学里不少人都这么干,我只是运气差了点。冯小宇听了就很同情我,跟我勾肩搭背的,我知道那是他觉得我其实跟他也差不多,我受不了这个。所以不上班的时候,我也不跟他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我总是自己逛着,有时也会碰到他们被他们拉去一起玩。但我绝不和他们一起赌博,他们玩得很大。冯小宇常赢,据说队长老想抓住他赌博时动手脚的证据,但总是什么都没发现。
  
  这样的晚上,小镇属于游客们,可它的确也曾是属于冯小宇的,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在他向我描述夜晚小镇的美妙时,仿佛是在把自己的珍宝拿出来与人分享,友好又慷慨。少了冯小宇,小镇又被别人霸占去一些。
  走在这四周涌动的暗流之中,老板娘脸上的阴郁在我脑海中慢慢变成了哀伤,也许她也喜欢冯小宇,我听人取笑过冯小宇,说他快变成“粉庭”的老板了。也许当她孤独地在此重新开始的时候,有一天,冯小宇走进“粉庭”成了她的知己和依靠。也许有那么几天,到了凌晨,客人散去,冯小宇会陪她收拾桌椅、清点账目,然后看她锁好门窗,陪她一起上楼,一起过夜。
  嘿,这小子。这个故事让我轻轻笑出了声。可紧跟着,我又想起来,冯小宇他死了。周围这么热闹,人们还抓着这一天的尾巴不放,想要再得到一些快乐。而他却死了。悲伤立刻蔓延开来。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喜欢悲伤,它消耗人们的情感,又显得那么无力。
  我离开了这条街。我感到自己能和这个死了的冯小宇和平共处了。我沿着河一直朝北走,看着这个小镇渐渐褪去它矜持却又逢迎的模样,看着土黄色的宿舍楼和空旷的木料场出现在河对岸,看着低矮破旧的砖瓦房毫无章法地一间挨着一间立在小路上,也只有一两盏普普通通的路灯照亮我脚下的路了,空气中不再有那种希冀和多情的味道,它变得安稳又无聊。这里已经没有游客了,我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此刻我头上是一片更开阔的夜幕。我仰望着远处的天空,可以猜到哪一片天空下是菜市场,哪一片天空下是汽车站,哪一片天空下是镇上最大的超市,它们都在古镇区外,游客们不会喜欢它们,但我们需要它们。这个时候,从我刚才来的方向飘过来一盏孔明灯,它缓缓地飘着,与这片沉静而明澈的天空暗合。它飞得那么低,让我不禁想要看看放飞它的人在上面留下了个什么样的愿望。可立刻,怒火就代替了闲适。我朝那片被错落的屋檐裁出的狭窄天幕下跑回去。没错!就是他们!
  我冲过去就朝他们的摊位踢了一脚,但没有用力,踢得不伦不类。所谓“摊位”,其实就是几盏没拆封的孔明灯垫着编织袋铺放在地上。一个编织袋被我踢歪了,地上有些散乱。坐在地上的那两个外地人错愕地看着我。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会做这种动作的城管,我还暗暗发过誓,保证永远也不会是这样的城管,我懂得人性关怀。我跑过去的时候,心里想着冯小宇就会这么干,我不是要学他,但我还是这么干了。
  我瞪着他们吼道:“不许随便摆摊!”
  “关你屁事啊!”一个瘦高个和一个身上油光可鉴的肌肉男同时站了起来。
  “我城管!”我看见王胖和其他三个值夜班的同事正从桥上下来,就底气十足地向他们咆哮。
  “靠,城管了不起啊,你们今天不是刚死一个吗?”
  “怎么,跟你有关?”
  “可惜跟我没关系。靠,是你小子让警察来找我们的吧?”他们两个人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却也不敢动手――王胖他们几个已经站到了我身边。
  警察已经找过他们了。他们跟冯小宇积怨不浅。但冯小宇说过,他们最大的奋斗目标就是能随心所欲地摆摆地摊赚点小钱,这样的人没什么可怕的。
  这个镇上大致有两种外地人,其中一种,我们称之为“游客”,另外一种被我们直接叫做“外地人”的就是“外来务工人员”。游客占领了古镇区,农民工们占领了古镇区外围的邮局、医院、商场、大街。我们这些镇民就混在外地人中间过日子。
  这两个人是被称作“外地人”的外地人,冯小宇是他们的克星。他们之间玩了好久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个摆摊一个收摊。镇上明文规定不准随便摆摊,但大概是出于地方保护主义吧,我们不管摆小摊赚点小钱的本地人,其实也就是些老人。在外地人中间混久了,我们这些原住民倒确实渐渐有了种亲如一家的感觉。
  对于那些下了工偶尔来摆摊的民工,我们队里那些人总是执法从严的,特别是冯小宇。但镇上的人并没有因此感谢他,几乎全镇的人都知道他“杀心太重”,因为有一次他暴力执法的过程被游客拍下来传到了网上,托我们这个已是全国著名艳遇地点的古镇的福,点击率还挺高。这段视频几经周折终于让旅管会的人看到了,这是影响古镇整体形象的大事,冯小宇不免要被教训。我们都引以为戒,队长也提醒我们文明执法。可冯小宇好像还是我行我素,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打架是他的一大爱好。
  视频里被冯小宇单脚猛踹的小贩就是这两个外地人。
  “他们抢我奶奶的生意。我奶奶走都走不动了,蜷在角落里摆个摊。他们就把摊子摆在她旁边,我奶奶哪里抢得过他们。我叫他们走,他们马上拿出手机来打电话举报我奶奶乱摆摊。我操!我奶奶没有退休工资的,我爸妈又不养她,我又没钱养她,叫她饿死啊!”
  出了那事之后,一次巡逻前,队长给我们开会,点名批评了冯小宇,当时冯小宇就是这么回应的,我转过头去,看到他说到最后情绪激动,面红耳赤。
  冯小宇没有就此偃旗息鼓,有时候他不上班没事做也会去街上转转看看这两个人有没有出来摆摊。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巡逻,看到他们正在河边为游客燃放孔明灯,之前镇上从来没有人卖过这个东西,他们倒是看准了商机,生意兴隆。
  冯小宇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把他们的货连着编织袋一起抱起来传给我,一边还说:“镇上都是木结构的房子,你们这些人怎么乱来的,烧起来怎么办,素质太差了。”
  我在一旁只管接着他传给我的东西,照理冯小宇接下去是要大骂他们的,提到他们的母亲,提到几种动物,但他却煞有介事说了“素质”,我挺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
  那两个外地人知道冯小宇“杀心重”,也不敢反抗,只是嘀咕了一句:“反正烧不到我家。”
  这句话马上换来一个大巴掌,外地人逃走了,游客们惊恐地四散开,冯小宇之前强装的文明都功亏一篑了。
  从那次之后,一直到今天,我才又看见这两个人。
  
  “是我说的,配合调查。怎样?”
  “不怎么样啊,我们也很配合调查啊。没做就是没做。做了坏事老天看着的,有些人就是该死。”
  我看见自己的拳头朝他挥过去,脚也跟着踹了过去。然后,也有一个拳头狠狠地落在我头上,我被打得睁不开眼,只是胡乱地回击着。我根本就不会打架,但我似乎是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当中,我想做的也许就是和他们打一架。
  王胖他们一拥而上,那两个人又挥了几拳就立刻跑掉了。
  “你今天给大家惹麻烦了么,”王胖拍拍我的肩膀说,“穿着制服,不敢多打,下次再打!有事马上打我电话。”说完后他招呼大家继续巡逻,其他三个人也过来跟我道别。冯小宇的死给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来了或多或少凝重的神气。他们都跟他特别要好。我跟他们一个个互相拍拍肩膀地拍拍脑袋地道别,好像我跟他们也从来都是这么亲热的。
  “哦,对了,”王胖回过头来跟我说,“万莉在粉庭,说是想找你呢。”
  “哪个万莉?”
  “就是小梨呀,冯小宇的老婆嘛。”说起这事他们又想要嘻嘻哈哈起来,但嬉笑刚浮上脸庞,就立刻消失了。他们一起沉默地走开了。
  
  冯小宇说万莉身量小肩膀窄屁股大,像只小梨。他说起万莉的时候总是一腔的赞美和向往,王胖他们都要笑话他。他们说冯小宇现在之所以这么风流都是因为受了万莉的刺激。万莉从初中开始就是镇上有名的太妹。她逃课、抽烟、纹身,和其他太妹一样,关于她的传闻中最惊悚部分的也就是开房、打胎。不过她看上去不太像太妹,她长得挺秀气,穿得挺时髦但不算扎眼,话也不多。她当时跟我们一个学校,不少人喜欢她,冯小宇就是其中一个。但万莉没和其中任何一个人好。
  “哇靠,她跟张三好的时候恐怕还没发育吧?”我刚回来的时候,有天王胖给我扫盲,张三以前是我们镇上的流氓老大,我刚考上大学的时候他被抓进去了。这些事我原本都不太清楚,王胖一边说一边努努嘴示意我注意看冯小宇的表情。
  “别瞎说。她们那一届女生就数她身材最好啊。”
  “那是后来吧?”
  “不是,我读初二的时候她读初一,运动会时我一百米跑第一名,她跑过来给我送水,那身材,哇……”冯小宇总兴致勃勃跟人分享他对万莉身材的观感,就是这点让我弄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万莉。
  “那她怎么跟了张三,没跟你呢?”
  “哎呀,因为钱嘛,她也挺可怜的,父母都出去躲债了,现在都还没回来呢,她读书么又读不出来。张三那个时候对她挺好的。小女孩嘛。”
  “那现在是你养着她?”
  “我哪里养得起。”
  “她不是你老婆吗?”
  “哇靠,不要乱讲。”
  “没乱讲啊,那天早上我还看她和你一起从你家开的家庭旅馆出来呢。”
  “哎呀,不要乱讲啊。”冯小宇有点害臊地笑了起来,他低头抽烟,但笑容还一直挂在嘴边。
  
  还好那个女孩已经走掉了,队长喝醉了倒在一边。我在暧昧的灯光中寻找万莉。“哎”老板娘叫了我一声,我这才看见万莉就在吧台里面,和老板娘面对面坐着,两人都面有戚戚。冯小宇要知道自己这么被人惦记应该会很欣慰吧。
  万莉走出吧台,对我指指门口。我跟在她后面出了门。我还是第一次跟她走这么近。今晚的一切都不同以往,我却已经和它们熟识了。
  “你看见他了?”在一个僻静的巷子口,万莉问我。
  “是的。”
  她点点头,看着我。她看上去很疲惫,涣散的眼神隐约地告诉着我她度过的艰难的一天。
  那些来来去去的女孩让我学会了如何与人对视,她们眼中有万般的欲念和万般的顾忌,而我只需要坦然地看着她们,让她们看到我眼中的包容。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救世主,可我救不了万莉。她身上那种显而易见的痛苦的气息也让我不得不面对冯小宇的死所具有的悲剧性。我不想让她一直这么看着我。
  我清清嗓子,但没有准备好要说什么。一丝生气在她眼中闪过,又立刻消失了。
  “我没看到他。”她说着这话,脸上又骤然汇集起痛苦的表情,她是个小个子,头发很细,垂在窄窄的额头前,样子有点可怜。
  “是你第一个看到他的?”
  “嗯。”我很怕她再多问我,头都没抬地答应了一声。
  “他看起来什么样?”
  “也就那样。”我抵抗着不去想他被捞上来之后的样子,把回忆死死地定格在那套朝我漂来的浅蓝色制服上。
  “听说他被泡烂了。”她听起来气息奄奄,好像自己也无法面对自己说出的这几个字。
  “没有。”
  可我还是想起他身旁立刻聚集起来的那群苍蝇。当时那种惊恐所带来的强烈感觉好像又在冲击着我。我知道她现在正盯着我看。我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没有。
  我坐到路边的石阶上,再一次觉得无望。
  很多次,我在似乎永无止境的夜晚中游荡,我感到自己身上再也不会有时间所赋予的光荣,却还有那么多永无止境的白天,像群食腐尸的野狗守在路口,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人让我感到我的生活还有那么一点点重量,生活轻飘得远远无法让我在死这件事上着陆。然后我会用身上还剩下的那么一点力气去找到一个一脸目的的女孩,在她身上着陆。
  幸好他变成这副样子的时候已经死了。
  勉勉强强地活着似乎比面对那样的死要容易得多。我确实也想过,死于非命,可能倒是挺省事的。但现在,我内心却祈求着就让我这样苟延残喘一辈子然后默默地死掉吧。我真软弱。
  只有女孩能结束今夜。
  那些苍蝇越来越多,恶心和畏惧在我的头脑和身体里膨胀着。还有,不管他是谁,一个人,他死时是这副模样,我心头隐隐作痛,好像有人在那里燃了支小小的蜡烛。
  “他变得很胖,”我开始对她说了,我自己也没有准备好,声音还是干涩的。可是我现在特别想让她也知道,我一边说还一边比画着,“真的。很胖很胖,就像被充了气的人偶。他被捞上来之后我朝他看了一眼,他一只眼睛已经空了,留下个黑洞,还有只眼睛朝天瞪着,看上去很凶。警察问我是不是他。我只好再朝他看一眼。他咧着嘴,嘴唇也被泡胀了,还有他的耳朵,变成了很厚很厚的招风耳。他看起来木愣愣的。他变得一点也不像他,但是我还是看得出来是他。我不想再多看,但是我已经看清楚了,那个肯定是他,就算他变成那样,大家还是认得出来是他的,你知道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地上两块青石板间的缝隙,说完以后,我抬头看看万莉。她正惊讶地看着我,只是惊讶而已,她看得那么专注,甚至让我一时产生了她关心的是我而不是冯小宇的错觉。我不知道在她的脑子里,那个清瘦的、浓眉大眼的冯小宇是如何变化成我说的那副模样的,不知道她脑子里的那个冯小宇比我看见的要更糟还是要好一些。我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要把刚才描绘的场景全盘移交给她。不知是谁先移开了目光,然后我们都安静了很久。
  
  我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她跟着我朝桥对面弄堂深处的家庭旅馆走去,在弄堂里最窄的地方,她也跟我并排走,跟我贴得很近。贱逼。我在心里骂着。
  守夜的女孩把钥匙递给我,又给我指了指通往露台的楼梯,那里有一间单独的客房,是这里最近一次装修时搭出来的,没其他房间的时候才会租给客人,很小,也很便宜。在每个无望的夜晚,最终我都要去找这个女孩,我也会在白天遇到她,跟她聊聊天,在他们说万莉是冯小宇的女朋友的时候,我就想像这个女孩就是我女朋友。而她总是微笑着看我带回一个个不同的女孩,那么宽容,又像是我的帮凶。
  等到她坐在床沿上说“是我害了他”,我才想起来她已经沉默很久了。她仿佛是找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可以开始崩溃,突然就抽泣了起来,那种鼻子一吸把整个身体都带动起来的抽泣,她夹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哭相。我站在床前狭小的过道里,心中的沉淀又被打乱了。我怎么那么倒霉,眼前这幅景象又让我陷入低级的自怨自艾中。
  万莉渐渐收拢自己的哭声,抬头看着我,近乎坚定地对我说:“是我害了他。”
  “你怎么害了他?”
  “总之他的死和我有关。”
  我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正因为张皇失措和某种自责而自以为是着。
  其实我自己也正陷在自以为是中。我不想听万莉告诉我什么矛盾啦纠葛啦,我不愿意任何人告诉我这些。我觉得冯小宇一定是喝醉了就跌到了湖里。他醉透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睡着一样,就被淹死了。也正因为这样,我想要快点否定其他可能。
  “那你告诉警察了吗?”
  “没有……我拿那些人的钱。”
  “哪些人?”
  “就是来玩的人……是游客。”
  在她支支吾吾的间隙,我根据这些只言片语努力想像着。总之,一定是丑事。
  “你说的是嫖客吧?”我故意这么问她,万莉那种让人怜爱的样子有时也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对她残忍一些。
  “不是不是,”她急着否认,“就是游客,酒吧里认识的那种……你们是一个分队的,我常看见你们一起值班。”
  “嗯,我们常常在一起。”是啊,一个分队的,并且最先发现他的尸体,我是冯小宇亲密无间的朋友。
  “我知道,我看到过你。”
  “我也看到过你,有天早晨我看到你们一起从他家开的家庭旅馆里出来。”
  “唉……是呀……”
  我不作声,等她自己慢慢说出来。
  “他送我,他怕那些游客还会找我麻烦。晚上我和游客住在他家开的旅馆里,第二天他就问他们收房钱……收得很多……大多数人不愿意给,他就叫我出来,我就说……就说,昨天说好的,就是这个价……”
  
  这个小镇上一桩新的丑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一直觉得这些游客和我们萍水相逢,我们互帮互助各取所需,我们是平等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坦然地面对那些女孩。但他们两个破坏了这种平等的关系,我也一并被他们拉低了。虽然我不喜欢这里挤满了游客,但有个词叫“民族自尊心”,我感觉我有一种“家乡自尊心”吧。
  被伤了自尊心的我俯视着跟前的万莉冷冷地问道:“你和冯小宇一起骗游客的钱?”我放大了自己的轻蔑,希望她觉得羞耻。
  “不是不是。”她朝我摆摆手,“他只拿他那一份房钱。没有多少的。”说完,她低下头,两条细长的胳膊撑在床沿上,轻声地叹了口气。
  要是他活着,我肯定会因为这事而和大家一起嘲笑他。但要是我知道他会死,我一定会问问他,为什么?
  “王胖说你是他女朋友。”
  “是吧。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他以前说过爱我的,不过还是初中的时候说的……我没有跟他好。我跟别人好了,那个人帮了我很多……可冯小宇一直对我很好。他初中毕业去读技校的那几年还经常给我打电话,他还给我写过信呢。他打电话到我外婆家,我有时候在那里,我外婆很喜欢他的……”
  万莉开始回忆她和冯小宇之间的事情,此刻她已经把它当作爱情故事来讲了。我想起王胖跟我说的那个张三,就心中拒绝为这个故事而感慨。我碰到过好多来玩的女孩,她们带着自以为人神共叹的故事而来,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借势将之和盘托出,其实那些事情都挺无聊的,我都没法将它们称之为“故事”。跟这样的女孩我说不了几句就得走开。
  但是,想到今天早上的那个结尾,我突然觉得,现在万莉有了珍惜他们的故事的理由,因为冯小宇死了,死于青年,死于非命。这世上有这种结尾的故事并不算多。
  有关爱情的回忆让她镇静了许多,她的目光似乎一直射到某个远方,不再顾及身边所发生的事情。
  “那你爱他吗?”整个这一天沉重得让我轻而易举地就说出了“爱”这个字。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应该要爱他的,可时间长了,我就忘记了要爱他。”
  她此刻的真诚让我很失望。我坐到了万莉身边,不去看她,也不再跟她说话,我只是想要坐下来。我听得出来现在外面风很大,也知道这个时候游人也差不多散尽了。我想和冯小宇一起蹲在廊下的长椅上,我们背后,停泊着的乌篷船会黑压压地挤在一块儿,风吹过河面,它们就不声不响地接连着浮动起来,船舷彼此碰撞。我会拍拍冯小宇的肩膀,就像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许也会对他说,说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然后呢?嗯,然后早就分手了。
  我知道自己的事情寡然无味,简直说不下去。我很好奇长久的感情怎么产生,我只觉得一切都短命而又偶然。
  万莉脱了鞋,躺到床上去了。我转过头去看看她,她并没用什么眼神来回应我。这样很好。她平躺着,瞪着眼望着天花板。
  也许,他爱万莉,冯小宇说的这话是真的。只有这样的冯小宇才会跟我赞美那些“多好的女孩”吧。也许冯小宇也爱她们。夜,也已经运行至它自己的黑夜中,和人们一起昏昏沉沉了。冯小宇爱万莉,所以就对她好,我忘了这里面有什么难理解的了。
  过了很久,万莉才提起那件差点被我们忘记的事情。
  “冯小宇失踪前的几天,我碰到过一个本地人。我以为他是游客。冯小宇告诉过我,最好要找那种马上就走的游客。但那个人跟我说普通话,说他很喜欢这个小镇,他还说他在旅途上,他要去很多地方,去游荡……到了旅馆,冯小宇一见他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想走,那人拖住我,他居然还认识我……后来冯小宇就跟他打了起来,我逃走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在说到“他居然还认识我”的时候还笑出了声。
  我说:“嗯。”
  “我刚才就想说,还有这件事。”
  这是我们得知冯小宇已死的第一个晚上。小镇安静下来的时候显得很孤独,我和万莉挤在其中的一个小笼子里,我们都没法那样想,想他那么自在,那么健康,却因为偶然的仇恨,就要孤独无力地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这怎么可能呢?
  “他搞得定的。你别乱想了。我看见他被捞上来那个样子就知道了,他肯定是喝多了掉下去的。”
  “嗯。”她转身面对墙壁,闭上了眼睛。
  我躺到她身边,挨着她,轻轻地拍着她。我的手感觉到了她柔软、胆怯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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