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结婚时，几乎什么都是小的。 新房是小的，单位的单身宿舍，刚够放下锅碗瓢盆和一张小床。小床是家里最大的东西。 高高大大的他撂到小床上，大半江山已被夺去，只剩小小的一角容纳她。她不怪他，那时再大的房子也盛装不下他们的幸福。而他，装满愧疚，对她发誓：我会让你住大房子，睡大床。做不到，我就睡地上。她笑：最大的床就是地面，大床最后不还是归你？
不过，她真不在乎床的大小。床越小，两人就越亲密，一转身，便来到他的怀抱，听到他的心跳，只为她一个人跳，多么好。多少个寒夜，大雪突然造访，他会侧身睡觉，弓着身，留出足够的空间给她，她在梦中一转身，被他抱得更紧，像小动物一样酣睡。
除了“爱”，他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工作”。他从小职员提到办公室主任。工作之余，他入股做生意，做朋友们的“智慧背囊”。
结婚后第四年，他们拥有100多平方米的房子，不是很大，但她觉得够大了。她在每个卧室放了新床，都很大，大到他横着睡、竖着睡都不越界；她则将大床当蹦床，蹦蹦跳跳，他看着她笑。
从小房到大房，从小床到大床，她真的很高兴，睡觉时才发现竟有些不习惯。他舒舒展展躺在床上，不再做她的“大虾米”，曾经的“小岛港湾”也不见了。他拿着杂志看，不像过去一句接一句地说话。他睡得深沉时，破天荒打起呼噜。她莫名其妙地兴奋，又有些怅然，甚至有点嫉妒他。空间大到她怎么动都可以，转过身，再转过身，却还没有触他的怀抱，而且不似以往，他的怀抱随时等待着她，现在她想去，还要打招呼。她吃惊不小，换了一张床，就让她如此迟滞。
还好，他并没跟她远隔千山万水，她需多转几个身，才能到他怀里而已，嗅到他的气息，感觉他胸怀的热，渐渐睡得安稳。
一天，她说想要一个小小的孩子，甜美娇憨地放在中间。他却不急，说小家伙会跟你争地方。她娇嗔地说，让小的争，总比叫大的争好吧。她无意说出，他的脸却僵僵木木的，再也没有话说。
竟一语成谶。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总行色匆匆。问他，他浅浅地笑着，抱怨工作太忙，应酬太多。她起初还相信。只是，开着灯，一个人躺在那么大的床上，空空落落的感觉似水一样洇着她的心。她看着他的枕头被他压出的痕迹，还没有复原，她转过身，转过身，眼泪也想旋出来了。她竟找不到最舒服最放松的姿势，大大的睡床也担心滚落下来。
当女伴告诉她，他居然有了另一个“她”。她坚决不信。女伴却有铁的证据，让她的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闷棍，又疼痛又委屈。在家里看见他，她却依然轻声细语地说话，其他的一字不提。不知为什么，她竟怜悯他。他远比她累，还那么孤独，头上竟有了几根白发。
最难受的是在大床上，她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她”，可隐约的“她”不放过她，嘲笑她，说她没有“她”了解他，他对“她”不是逢场作戏。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灯还在亮着，但等的人还没有回来。他睡在谁的床上？小床，还是大床？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
他终于回来了，彼此睡在大大的床上，竟有地老天荒的感觉。他尝试着侧过身，她赌气地背过去。想了一阵，她轻轻转过身，而他，竟真也背过她。一转身，爱情真的远隔天涯了吗？她的骄傲原本倔强，现在她宁肯自顾自转来转去，也绝不讨好般靠近他，何况错的只是他，真是他。她的辗转反侧，似乎永远扰乱不了他，给她一个冷寂的背影，照样睡得香甜，让她听到如雷的呼噜声。她恨起大大的床，不如像他当初说的，睡到地板上，怎样滚，怎样撞，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忽然想起有人说，女人的爱情质量关乎床，而她再也不想把心思花在床上，小床或者大床，对她来说有什么益？
春节时，父母忽然打电话要他们今年一定回老家过年。他是个孝子，犹豫着还是答应下来。他对她亲热起来，她知道这很虚伪。她看穿他的心思，照样配合他。她像以前那样笑容满面，也许重新来学习笑，至少让自己觉得轻松。她为他整理领子，掸他坐车时蹭的灰尘，紧跟他去走乡下曲曲折折的小路。她看他背大包东西，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心里直笑他还土生土长的汉子呢。她是千金小姐，远嫁给他，老家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有福气，说他今天的成就都是她带来的呢。
他走在坎坷山路上，背负许多东西在肩上，越来越接近那个依然没有翻身的老家。村里已有人盖起楼房，而他老家仍旧破破烂烂，下雨时，漏得地上到处湿淋淋，睡在床上又潮又冷。他低着头闷闷走着，汗水哒哒朝下掉，也不擦。她要帮他，他坚持自己背，狠狠地努力着。
老人家待他们依然很亲很亲，不停拿东西要她吃。她高高兴兴地吃着，婆婆看着看着，竟悄悄流出泪水。公公不声不响地准备过年的柴火，他过去帮忙，公公竟生气地拒绝他，将干燥的木柴劈出许多碎屑，飞溅到很远的地方。他和她都察觉出异样，谁也不多说一句话。
晚上睡觉时，婆婆说，你们还是睡那个屋子吧，潮气最轻。他迟疑一下，还是带她进去。她看见那里摆着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木床，婆婆在上面铺好新做的棉被，大朵大朵的牡丹盛开着，红得让脸发烫，两只恩爱的鸳鸯荡开水纹，一圈又一圈，没有穷尽的样子。枕头、单子、墙上的饰布和窗户上的蓝印花纸，都是新的、漂亮的，这多像新人的洞房啊。他拉住她的手，她在刹那间感受到指尖传来的震颤。
他侧过身，弓出一个大大的空间，她转过身，一下子就那么容易来到他的怀抱，还是那么踏实、温暖、宽阔，他的心跳还是以往的节奏，“咚咚咚”，如同风在敲窗。他紧紧搂过她，热热地吻她的额头，她感觉到泪水的凉，忙去寻找他的双眼。
这么寒冷的夜，大雪快要“扑扑扑”飘落了，将是一个安详的雪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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