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草原尚未落透雨，草却在暖阳的照耀下，悄悄地露出头来。不长，都紧贴地皮。羊儿吃了一季枯草，空气中嫩草的气息和满眼的绿色，令它们躁动不安。这时，牧人若打开圈门，羊儿会蜂涌而出，赶往草场，扑向绿色。谁知草不及齿，又前呼后拥奔向远方。吃几口，回望，又折回来……这是草原所谓的“跑青”。
这时，有经验的牧人会喝住羊群。草不够吃，这样跑，肥羊会掉膘，瘦的会跑死。有经验的牧人会先在圈里喂羊干草，出圈要控制住头羊，把羊圈在阴坡上。阴坡里有枯草，也有青草。羊儿吃青草时，就夹杂把枯草也吃下去。既尝鲜，亦能吃饱，完成一顿夹心饼干餐。
也是暖阳，也是满眼的绿色，老牧人牵定头羊黑头，身后随一群羊跑青。老牧人古铜色面孔，一蓬花白胡须，身背马头琴，腰挂酒葫芦。老牧人眯眼?望远远近近的绿色，嘴一咧，笑了，皱纹就波纹一样漫开来，老牧人抿一口酒，恍惚觉得一如四十年前春日的模样。
草原深处，传来姑娘的歌声。老牧人见一青皮后生，兴奋地喊叫：“诺恩吉雅！诺恩吉雅！”那姑娘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美得令人心醉。回首见到后生，娇喘着跑上前──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双眼睛溢满水样的温柔。
“咩──”黑头叫了一声，老牧人急急示意黑头住嘴。
后生对姑娘说：“跟我走吧！”
姑娘俏脸泛红，摇头。后生急得涨红了脸，说，你不爱我？
姑娘摇摇头，后生急切地问，为啥？
姑娘垂头，脸颊上现出迷人的酒窝，轻轻地说：“我要做拴马桩，把你这匹生个子马拴在草原！”
后生激动地抱起姑娘转圈，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弥漫开来，空中的海东青扇扇翅膀，围着两人盘旋低飞。
老牧人轻叹一声，对黑头说：“黑头，你认识那姑娘吗？”黑头嘴里咀嚼着夹心饼干，含糊不清。
老牧人再抿一口酒，脸色酡红。那姑娘叫诺恩吉雅，是大牧主巴图的千金。姑娘生得美，远近闻名，求慕者很多。那后生呢！是巴图自汉地请来的木匠。本来，木匠答应一个月的活计，后来却慢下来，工期也没了头。一个星期，木匠破好木材；两个月，木匠才打好箱柜的大框；第三个月，木匠又细致地在箱柜上面雕刻绿草鲜花……
主人巴图很急，你说，你说，说好一个月的活，这工钱咋算？
木匠却说，工钱我可以不要，但我的活计要做好！巴图的嘴就又咧开了。
其实木匠是跟诺恩吉雅好上了。诺恩吉雅试探地问父亲，说，木匠的活赛白努！巴图摇头，说，一个汉人，草原的生个子马，没用！
木匠还做木匠活，间歇，还去牧场挤奶、拴羊、喂羔子……
木匠活计做得挺欢实。也就在那年春天的三月，跑青时节，诺恩吉雅全家去祭敖包，羊在圈里被青草蛊惑得大声嚎叫。木匠看看远远近近的绿色，敞开羊舍，羊儿奔涌而出……
“咩──”黑头又叫，仿佛对绳子的束缚感到不满。老牧人扯扯缰绳，苦笑一下，兀自言语。“唉！真笨！真笨！放羊拦住头，放得满肚油；放羊不拦头，跑成瘦马猴。”
诺恩吉雅一家回来时，那群羊十之七八倒在地上，肚胀如鼓……原来羊群冲出圈门，奔向青草，吃几口，就跑，个个气喘吁吁。木匠见势不妙，急着大嚷，咋办？咋办啊？拼命拦截，却遏制不住群羊疯狂的奔跑……后来，人和羊都筋疲力尽，瘫软在地。
巴图怒然变色，小木匠，你快滚！
诺恩吉雅哭成泪人，替木匠开脱说，他是为我，才让羊跑青的！也怨我，没告诉他别放羊！呜呜！
巴图脸似猪肝，抽出马刀，“砰”地砍进木匠的木凳里，你是坏我家财的丧门星！
小木匠还是走了。不久，巴图把诺恩吉雅嫁到远方，小木匠听了消息，骑马追拦婚车，却被新郎打翻在地，马亦脱缰，跑向远方。诺恩吉雅逃出婚车，众人围追，竟慌不择路，纵身扑进汹涌的老哈河……
头上的海东青叫一声，扑向远方，也许去捕获猎物了。老牧人取下马头琴，黑头和羊群还在吃夹心饼干，一如四十年前那个慌乱的春日……
草场深广无边，远远近近，绿色迷眼。黑头和群羊停住嘴，反刍，谛听。老人拉起马头琴，苍凉的歌声响起，直震大野：
老哈河水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
老牧人就是当年的小木匠，他遍寻诺恩吉雅未果，就回到草原，终身未娶。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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