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吉他谱 [托马斯和他的莫妮卡]

时间:2019-01-2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去年夏天,当我把自己的诗集《属于牲畜》塞进特朗斯特罗姆的信箱时,我大声对自己说道:“我把更为糟糕的东西塞进了更为糟糕之人的信箱里了。”在斯德哥尔摩列岛瑞典作协的夏日宾馆度过几天后,我了解到他住得并不远。
   把一本非人家索要的诗集扔到著名诗人的信箱里,我的确感到有点可笑。这几乎有点像暗中跟踪人的感觉,因此我说了那样的咒语。那天的较早时刻,我躺在防波堤上,听着收音机里的图书管理员告诉我说,“水及音乐,它们是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这个念头就萌生了。这些话语鼓起了我的勇气。
   特朗斯特罗姆还收到了我的一封信。信中我告诉他,我能背诵他的那首题为《牧歌》的诗,那首诗的结尾是这样的:“我持有遗忘大学的毕业证书,而且两袖清风,像晾衣绳上的衬衣。”而且我还告诉他,我相信诗歌――就像水和音乐一样――带上其所源自地区的色彩。我有点小小的紧张,恐怕特朗斯特罗姆会觉得我青年时代的诗作过于冷酷,带有我那时居住地的风景韵味,但是我希望他会听到《当卜是永恒的小妹妹》、《献给祖父的诗》这些向心灵倾诉的诗篇。特朗斯特罗姆患失语症多年,说话和朗读都有障碍,这些情况我知道。我还知道,他的妻子莫妮卡经常读给他听。
   几周后,我检查了我的电话应答机,有莫妮卡打来的电话,她感谢我的赠书,并让我给她打电话。我的诗歌在花园里被朗读了出来,特朗斯特罗姆笑了,他喜欢其中的一些诗篇!
   秋天来临了。特朗斯特罗姆和画家彼得?弗莱伊出现在新闻中,谈论一本艺术书、俳句和山水画。一个天空澄澈、万里无云的日子,我把自行车停在托马斯和莫妮卡居住的红砖楼外面,阴暗的楼梯边上,墙呈深红色,一台旧电梯把我送到了五楼。莫妮卡打开公寓房门时,强烈的日光朝我倾泻而来,反射出厨房窗户外边的铜绿色屋顶。那是屋顶啊!
   “是的,切斯拉夫?米沃什也喜欢那样的屋顶,”莫妮卡说,“那让他回想起他在立陶宛的童年时代。”特朗斯特罗姆就位于她身后的过道里。他伸出左手,然后开始行走,用一根手杖支撑着,走向光线明亮的房间中的一张安乐椅,靠近椅子的窗台上放着一盆丁香蓝八仙花。在两栋楼房之间,可以看到一片银色的大海以及尤尔格丹火焰般的树冠。特朗斯特罗姆的右手弯曲着放在腹部,犹如鸟的头部或树杈一般。莫妮卡走向厨房,去煮浓咖啡,并在一个盘子上摆放些饼干。
   以前我就见过这对夫妇,至少是从较远处看见过。1993年,纽约举办北欧诗歌节,所有北欧国家都派诗人来参加,当然其中就包括“泰斗级的瑞典老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我清楚地记得国家电视台在那里采访我时,瑞典知识界所发出的抱怨。“我的天哪,诗歌节来了那么多伟大的诗人,为何单单采访她?特朗斯特罗姆也在那儿啊!”但现在莫妮卡告诉我,当时她想尽了一切办法,让自己和托马斯躲开狼吞虎咽般捕食的媒体。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一次访谈中,特朗斯特罗姆告诉文学研究者马慈?莱英,他不想扮演媒体期望他扮演的诗人角色。
   我们把放着咖啡、饼干及巧克力的托盘拿到了客厅。我已解释过,我有点耳背,需要坐着靠近他们,好听清楚他们说什么。莫妮卡立即就问起我这种想听清楚的策略,其实主要就是想看清楚的问题。“你想这样补偿,当所有其他人在倾听谈话时,你构思拍摄这些情形的照片,你读人们的口型,注意人们的语调。”
   “我内心怀有我所有的老脸,就像树木拥有层层年轮一般。它们的总和就是我的自我”。这些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现在,他就坐在我面前的扶手椅里,看上去很舒适。莫妮卡充当他的翻译。他能说的所有话语就是,“好”、“是”,及“不”。他也做手势,做一些面部表情。自1990年中风以来,他的话语能力就已经丧失,但他依然沟通得很好。他注意到正在发生着什么,他倾听着,也参与交流。他是在场的。莫妮卡告诉我,近年来他们结交了不少新朋友。这我看得出来。
   我问这对夫妇能否采访他们,写篇人物描写。
   “写什么?写我们?”
   “是的,写我们间的谈话。也许是写一下‘丧失’这一话题。”我说道。
   他们需要考虑考虑此事。这又是关于什么啊?
   “呃,是关于你们俩的。关于托马斯的语言,关于诗歌,关于彼得?弗莱伊的天空。”我说道。
   “或许,你也可以写一下你自己啊?”莫妮卡问道。
   “我自己?”
   “是的,关于你自己,以及你的丧失,你听力的丧失。”她说道。
  
   我是在会议之间做的采访,打了几个电话,有―些通信来往。有时候,莫妮卡帮着托马斯回答问题,有时他自己作出回应。当我在下面的访谈中,写下“托马斯说”的字样时,我的意思是,他读过这些文字并且予以认同。
   特朗斯特罗姆是在59岁时得的中风,那时已经是国际知名的诗人,做过很多旅行,当过心理学家,也是瑞典《圣经》翻译委员会的成员。
   “当时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啊?是一场灾难吗?是巨大的损失吗?”
   “不是的,我还颇为享受住院的数周时间。”托马斯说道,或更为精确地说,托马斯比划道。
   他一直高强度地工作,重感冒也一直不好。现在,他终于能够休息一下了。他聆听了很多音乐,也不发愁。他的记忆力及思维并没有受到损害。他相信语言能力,以及对右边身体运动神经控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恢复。
   紧接着,就是长时间的身体及语言能力的康复训练。渐渐地他认识到,语言能力很难恢复了,或者说几乎不可能。他的右手也不能动了。
   现在,一段黑暗时光降临了。或许是音乐引导他走出了黑暗。尤其是用他的左手弹奏钢琴。
   “一个人的适应能力真是非同寻常啊!”莫妮卡说。
   特朗斯特罗姆的语言能力并没有完全丧失。他能用左手写字,还能读点东西,但这很容易使他疲劳,所以一般都是莫妮卡读给他听。
   “用这种方式,你发现了文本新的地方。”她说道。
   托马斯点点头,那如同鸟头部般拱起的右手放在膝部。
   “我们的角色已经转换了,过去总是托马斯来招待人,我则安静地坐在一边。”莫妮卡转过身子向着他。
   “托马斯,你过去很善于此事!而我则在房间里观察着人们,他们是如何作出反应的,在静默无语之中,正在发生着什么。活跃人士是看不清这些的。现在是反过来了。我在说话,我在尽力招待人。托马斯是心理学家。观察人他比我强得多。他专注地观察着。”
   “托马斯是如何写字的,这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吧?”
   “是啊,这条门槛得跨越,因为现在他只能够使用左手,”莫妮卡说。
   以前,莫妮卡从未成为他写作过程的一部分,她也从未梦想过阅读托马斯的笔记。但是,现在她加入到写作过程中来了。托马斯手写,莫妮卡则打字。托马斯拿回他创作的文本,做出修改,然后定稿。接着,他继续工作。
   “您过去是一半时间做心理学家,其余时间是作家。可是,在您的日程安排中,您是如何找到间隙来写作的?”
   “这是件例行公事的事情。特别是当你成为一名被认可的作家之后,有很多事情要做,如通信来往、旅行以及阅读其他人的稿件。在过去的日常生活中,我常常做些短途驾行、短途远足。而在岛上,总是会有时间的。”
   “莫妮卡,嫁给诗人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生活啊?”
   “哈哈,现在我还真不好说,因为我没有什么可比较的啊。托马斯和我结婚时,我19岁,他27岁。你的意思也许是,当你自己并非是艺术家,那跟一位活跃的艺术家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啊?”
   “是的。”
   “你得相互尊重对方的个性完整,我认为这适用于所有的夫妇。要让你的配偶有些个人空间。”
   “你们何时及如何相识的?”
   “1951年一位相互认识的熟人介绍我们结识。后来我们在斯德哥尔摩的老城再次偶然相遇,于是1958年我们就结婚了。”
   “你们两个女儿都是艺术家吗?”
   “两个人都有艺术表达的需要。大女儿又回到学校求学,想成为歌唱家,二女儿是位护士及摄影师。”
   “我自己呢,觉得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并不‘难’。瑞典学院成员克里斯蒂娜?卢庚写文章评论诗集《悲哀贡多拉》,说其中的诗歌‘像音乐般穿透了她’。但媒体围绕着你的作品及你自己,赋予其严肃的光环。你也感觉到了这点吗?”
   “没有,我并不觉得我的诗歌是严肃的,或我的公众形象有点儿严肃。”托马斯说道。
   “接下来就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失去说话能力会让人有所得吗?”
   “失去说话能力意味着你再也不能藏身其后了。你被迫打开了。也许你会说托马斯获得了音乐。当没有任何事情服从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左手、眼睛及头脑仍然工作着,那真是一种获得极大自由的感觉。他钢琴弹得很多。”莫妮卡说道。
   我站在大钢琴旁,倾听了一会托马斯的弹奏,他只能用左手弹。他完全专注于弹奏,左手在琴键上快速地移动着。他正在弹奏着莱因霍尔德?格里埃尔的一首即兴曲。我了解到,大约有500首钢琴曲是特意为左手弹奏而创作的,但是只有约50首是为右手而写的。
   “托马斯之前的许多钢琴家都在战争及事故中失去了右手。”莫妮卡说道。
   她取来一幅彼得?弗莱伊的微型画作。德国的一位出版商刚刚出版这些作品的画册,画作还配有特朗斯特罗姆的俳句。
   “乍看起来,彼得的绘画非常简单,但是,你要是仔细研究,就会发现细节很丰富。”我们俯视微型风景画时,莫妮卡说道。这些俳句选自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集――《巨大的谜团》:
  
   一阵巨大缓慢的风来自
   海洋的图书馆
   我在这找到了休憩
  
   当画册的内容展现出来后,艺术评论家乔安娜?波斯曼在《瑞典日报》上写道:“特朗斯特罗姆和弗莱伊似乎共同享有一种宁静且又哀伤的感觉。风景画是他们俩沉思冥想的地方。”
   秋意汹汹而来,这时,刚手术完出院的彼得?弗莱伊和妻子布里特?阿恩斯特德坐汽车来到了斯德哥尔摩。他们是来这儿撤展的,而我则再一次骑着自行车,沿着斯德哥尔摩南岛多斜坡的街道前行。莫妮卡给我泡了浓咖啡,摄影师路易丝?比尔杰尔特正在把闪光灯装到三脚架上,托马斯坐在挟手椅里等着拍照。我问彼得:“是什么让你和特朗斯特罗姆走到了一起?”
   “托马斯用词语所表达的东西,正是我力图用绘画所要表达的。我表现的是永恒,时间在我的风景画里是不重要的。任何人可能在某个地方看过我笔下的天空和光线,而托马斯的诗歌所要传达的信息跟我是相同的。它们是如此开阔,它们是为所有人而作的。我要让看到我风景画的那些人,把这些风景变成他们自己的。”彼得说。
   “托马斯,你跟彼得的合作,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简单的回答,就是‘激发’。在彼得的绘画中,我感到很自在。”托马斯说道。
   “你其中有一首诗叫《C大调》。我上学时就读过了。我在想啊,艺术也可以归属到不同的琴键。今天你们俩在什么琴键上弹奏啊?”
   “所有的键都重要。”托马斯做出了一个手势。
   彼得说:“我的画作一般在小键上。” 他还解释说,他的工作进程极为紧张,几乎连续几个月消失于他的风景画之中,而画展举行时他就退了出来。
   “到那个时候,它们就不再是我的了。就其诗歌,托马斯也说过类似的话。画作就像孩子,终究是要出去独立生活的。我捉摸不定的脾性引导着我的工作。看到这些和谐的绘画作品,有时我真的感到很是惊讶。它们当然不是在心绪和谐之时创作而成的。”
   “托马斯,你也是捉摸不定的。有的时候,是真正的急性子,一触即发。”莫妮卡说道。
   “什么?我?我才不是呢!”托马斯说道,眼睛闪动着。
   “哦,就是的,你现在还是呢!”莫妮卡说,“但是,也许艺术家需要急脾气,来创造出其作品的张力和品质。要是没有张力,没有阴暗,你就会说,‘啊,那很好啊’,耸耸肩膀,继续往前走。”
   “当前,我实际上并不十分期望阳光,我想要沉重昏暗秋日的天空,凶险的天空。”彼得说道。
   大自然赋予了特朗斯特罗姆和弗莱伊创作的灵感。自由地行走,走得远远的,不会遇到任何栅栏或者写有“私人财产”字样牌子。发现新的地方,迷失方向。两个人都喜爱瑞典“每个人的权利”这一传统,“非法进入”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个国家法律中所没有的概念。大自然应该一直是每个人的权利。
   “你可以说,我的内心里存放着一份天空的档案和一份林地的档案。我和母亲在斯莫兰的树林中采摘菜蘑菇时,我就开始收集那些文档了。”
   特朗斯特罗姆懂得自由,他从龙马屋岛上获取了很多灵感。莫妮卡回想起,他夏日如何在林中长距离漫步,回家的时候口袋里装满了笔记。
   “托马斯仍然喜欢树林,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漫游其间了。”莫妮卡说道。
   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自传《记忆看见我》中,他叙述了在少年管教所当庀理学研究者的经历。他必须装得很严厉,以赢得孩子们的尊敬。我告诉他,我可以跟那件事情联系起来,你得表现得真正严厉,人们才会倾听你。我告诉他,许多年轻人当着众人讲话时,都有同样的感觉。你真的要变得非常严厉尖刻,才能在吃饭时抢到个位子。敏感对你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托马斯点点头,他听懂了,并以过去装严厉的方式,做起了手势。莫妮卡告诉我,有一个托马斯曾经帮助过的男孩,36年之后还联系过托马斯。她就问那个人,作为心理工作者的托马斯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没有回答“严厉的”。他把托马斯描述为“心不在焉的”。我还记得托马斯《金色黄蜂》这首诗里的一节,背诵如下:
  
   那些除了在他们的门前就从未在任何地方存在的人
   那些从未心不在焉的人
   那些从未开错门而又看见身份未被识别者的人
   走过他们
  
   托马斯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今有没有可能形成一种诗歌抵抗啊?”
   “也许是通过拒绝明确阐述才是最容易的答案。也许诗歌的作用就是改变我们的传统的思维模式,寻找我们内心深处的、不受商业势力待见的维度。”
   “在不久的将来,您打算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
   “假如你现在是20岁,您将会做什么?”
   “呃,假如你出生在1987年,你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在日托园成长,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所塑造,没有斯德哥尔摩南岛拉丁语学校的坏老师?我猜想,我还会是一个具有艺术倾向的人,但很有可能我还会有另外一个职业。与人相关的职业,或许还会是心理学。”
   “有什么好方法来清除作品中的谬误及错误的记录?”
   “你需要给予文本足够的时间让其成熟。其特征不会一下子就变得清晰可见。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真理’是与读者订立的一种契约。自发性当然非常好,但并不能总是找到通往真理之路。”
   “您还会写更多的诗歌吗?或者说,人会跟诗歌了结吗?”
   “你绝不会跟诗歌了结的。”
   “我的公公是一位文学研究者,他把您比作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迈斯特?艾克哈特(德国神学家、哲学家和神秘主义者)。他说,您也把‘神秘的全知’描述为‘清新的礼物’。他想知道您现在是否还有这些‘清新’的时刻。”
   “很有意思的问题!有啊,我在五十年代的确读了迈斯特?艾克哈特的作品,还有奥古斯丁的。我深受其影响。是的,他们的影响就在那里某个地方。但是我绝不会把自己称作为神秘主义者。那太自命不凡了。不管怎样,我的确还有‘清新’的体验。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也没有那么强烈,但那是大自然中的快乐!”
   特朗斯特罗姆很早就开始回避“神秘主义者”这个词语。在1972年接受一家报纸对他的采访中,他说道:“神秘主义者是与上帝面对面的人。我只见到他跑过我身边时显现的轮廓。有时,我就连对这一点也没有把握。”无论诗人保守与否,评论家经常用诸如“顿悟”及“世俗的祈祷”这样话语来描述他的作品。宗教心理学家欧威?维克斯特罗姆在《论顽强拒绝神圣消失》一书中,引用了几首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
  
   我们最后一次采访之后的一天,我骑着车上班时,我想到了他的右手,以及它所唤起的亲切感觉,想到了他那庄严的快乐,想到他再也无须躲藏在语言背后,想到那铜绿色的屋顶反射着光芒,以及那乍看颇为单调的无穷无尽的天空。
   莫妮卡充当了托马斯的角色,而托马斯则充当了莫妮卡的角色。我们从来就不是完满的,而且也应该如此。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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