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写下这个题目，其实要表达点什么自己心里也没有底。记得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读过一本诗集，名字叫《红花满山》，作者是李瑛。在当时，生活里流行的言辞都充满了火药味，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人们都喜欢发狠话，不然似乎就不像个人。而李瑛的诗，写的是军旅生活，照理说应该更狠才对。可事情不是这样。翻开书页，轻盈的诗句像飞舞的蝴蝶，舞蹈再舞蹈，令人心灵震颤。
文字的魅力会让一个人神魂颠倒。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不远处就是一座大山，春风一起，山岗的映山红如火如荼，烧得满山彤红。联想起《红花满山》的书名，就觉得那个叫李瑛的诗人一定看到过山峦上的花海，领略到了红色波涛的大气张扬、热烈磅礴。想着李瑛的诗，看风吹草低，花浪如涌，让鲜艳的红潮一直流到人心头，生命的温度陡然间沸腾不已。
这种印象，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鲜活了好多年。我写过不少文章，可对那蓬勃的花潮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才能表达内心那种说不清的情愫。阿城先生在《棋王》中曾经写道：“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却说不出什么。”我以为，眼前有景道不得，其实也是一种境界，一种天人合一、物我丽忘的境界。
还是说那遍野的鲜花。我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在无边的美丽中惆怅。“美丽总是很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的字样”。沈从文在不经意间，告诉我们美丽愁人，这教我思考了许久。这是个大题目，已经超越了美学上的意义。它应该是哲学的，是对一件事物终极的认识。没有丰厚阅历的人，没有对身旁的人和事怀着大悲悯的人，是不会面对美丽而生愁绪的。纯净的感受，只能产生于赤子的情怀。
又想起了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种波澜壮阔的美所产生的力量是难于想象的，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受一柄神奇的魔杖引导，置身于不败的葱茏和烂漫。我常想，残荷听雨，踏雪寻梅是一种意境；一枝独秀，孤芳自赏，是一种意境；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是一种意境。但它们所能表达的是一种单纯的欣喜，少了辽阔，少了深远，少了和谐，少了自然。当无数复数相加或集合的时候，就包涵了力量，包涵了深刻，包涵了变化，包涵了发展。所以，不管自己身置何处，在焦虑和疲惫的时候，我都会闭上眼睛，让那一望无际的红色波涛汹涌而来，刹那间，自己仿佛身轻如燕，升腾在一片红云之由……
天凉好个秋
古今的文人，都喜欢拿秋天说事儿。有说得好的。更多的，是无病呻吟的应景之作。欧阳修的《秋声赋》自然是好的，但文中森森然的萧杀之气太浓，咏读之间，不觉就像走进了冬季。苏东坡的《赤壁赋》，道尽了江风秋月之妙，然放浪于山水之间的闲逸，在当下总觉得过于奢侈。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感叹：“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感人不假，可太过于艺术。
诚然，我的种种想法，均是跳出文章之外的念头，没有丝毫不恭的意思。沉吟中，觉得稼轩词中“天凉好个秋”的妙语，与自己当时的心境差可相似，便寻得纸墨，请满宗先生手书一四尺斗方，聊遣胸中情怀。满宗的字我是喜欢的，苍劲、朴拙，力透纸背，酣畅淋漓。在这五个字当中，我尤其欢喜他写的“好”字和“秋”字。“好”字巧妙变化，一女一子神似人型，欣欣然似有所待。而“秋”字貌林木状，与“好”字相呼应，其神其状栩栩如生，仿佛呼之欲出，令人遐想无限。
斗方装裱之后，要挂在什么地方，却是颇费一番踌躇。挂在家里，妻子进入中年，见惯秋风秋雨，自然无话可说。而女儿尚在烂漫花季，终日遇迎头秋凉，恐怕不太相宜。其时，我正在一家杂志社当总编，往来无白丁，而办公室四壁萧索，不见一字，挂上斗方一幅，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至于内容，我还是略加比较了一下：一个做了老板的同学，巨大的办公桌上一字排开三部电话机，铃声响不响不说，气势已够磅礴。此君过度扩张的身体盘踞在靠背椅上，与身后大展宏图四个字融为一体，着实令我欷?不已。又见一对开了家小店的夫妻，其男瘦如麻杆，行走如风；其女衣着五色，花枝乱颤。壁上高悬一匾：龙飞风舞。出自何人手笔不得而知，但切不可不佩服这厮的才气。还有一位仕途腾达的仁兄，写了一段哕哕唆唆的警世豪言，在墙壁上张扬着内心的踌躇满志。其实，谁都看得出来，那段话挂在旧时帝王的宫殿上也许更加合适。货比三家，我还是觉得自己老实点好，实实在在，挂句平实而有点温度的话语放在墙上，从中感受生命的冷暖和寓意。
字一上墙，就有人看，道好的不少。到底好在哪里，又是众说纷纭。有的说置身于秋雨绵绵；有的讲感受到秋风瑟瑟；有人言听到了秋虫啾啾；有人日看见了秋水长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姑且算是一家之言。不过，我却非如是观。李清照的愁是直写：“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稼轩的词深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这阕《丑奴儿》，浓愁淡写，重语轻说，婉约平实，含义蕴藉，让浓重的愁思在一个季节里弥漫，与李词异曲同工。我还想说的是，若是人们把词中的某一句话剥离出来，这句话，恐怕就被赋予了新的意蕴和新的生命，就像苍老的古木上抽发出的翠绿枝条。
我所能悟到的，到底什么呢?《淮南子》中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是对大自然季节的描述，而人生的季节绝不能等而同之。即便是在同一个秋天里，诸阮庭中晒衣，满院锦绣；而郝隆日中仰卧，只好晒晒肚皮里的书。至于杜甫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就更让我明白一?重岁月两重天：豪门深院烈火烹油，鲜花织锦，春光无涯。而路旁的累累饿殍，他们无论生存和死亡，都被冻结在酷烈的严冬里。
人生终究是云谲波诡，难以预料。一幅字挂在墙上，挡不住人间的风雨。但它能修炼心性，让心境空明起来，辽阔起来。比如“天凉好个秋”这几个字，愉悦时，可以理解为一声对秋光秋色的激赏与赞叹；沉郁时，便是对生命和存在更加深刻的咀嚼和沉思；悲愤中，说“秋风秋雨愁煞人”也不为过。无论哪一种诠释，我觉得都行。知道这不是辛词的原意，我只好用貌离神合来概括，大约庶几近之。
酒话闲说
喝酒是一个常聊常新的话题。无论才子抑或愚夫，敞开话语，其焦点大多离不开美酒和女人。我之所以说大多，那便是也有例外，据传有的大人物，就从来不谈女人。我等凡夫俗子，切不可拿这个例外说事儿，因为大凡伟人者也，世界几千年，中国几百年才能出现个把两个。算算看，几千几百年，人类的繁衍成几何倍数增长，倘使都不谈酒还犹自可，果真都不谈女人，世上芸芸众生的来历就委实可疑。
八十多年前的北京，在八道湾苦雨斋里端坐的周作人老先生，喝的是苦茶，但并不妨碍他拿酒说事儿：“这年头，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知堂先生所说酒的意思，“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 倘说是陶然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罢了”。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其实还稍嫌简单了些。老先生常喝的酒，无非是白兰地、葡萄酒、黄酒之类。其酒量“黄酒半斤，若是白酒还得打个三折”。以当下的情形来看，无论以质量和数量来计，作人先生要发言也只能叨陪末座。好在此年头非彼年头，他说的对与不对，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时髦的说法是，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子。既然人们生活在一个村子里，那就少不了张家长李家短。就拿喝酒来讲，常有人纵览全球，语定乾坤：等级、品位、做派、价格已经偷换了酒的概念，原本由酒派生的种种兴味蜕化成概念在先而酒在其次。有位喜欢扎堆儿的大侠，逢喝必到，一上桌就滔滔不绝，什么威士忌、朗姆酒、马提尼、皮克斯、龙舌酒、马尔戈、阿玛尼亚克，像一个踌躇满志的渔夫，恨不得把五湖四海的鱼一网打尽。吹归吹，但并不妨碍他豪饮的兴致，每饮一杯，便坚定而明确地指出洋酒之好国酒之劣，搞得一桌人意兴阑珊。以后每闻此公驾到，众人如同遇到鬼子进庄，惶惶然坚壁清野，逃之夭夭。还有位风雅之士，他由衷地热爱法国，尤其是热爱法国的波尔多酒庄。正襟危坐，一脸肃穆，把好端端的宴会搞成追悼会的气氛。先是选酒杯：波尔多杯、勃艮第杯、香槟杯，服务员手忙脚乱，叮叮当当一片作响。借醒酒的空当，他慢条斯理地宣讲着拉图、马高、奥比昂、罗曼尼?康帝无以言说的妙处。“国产的红酒哪里算酒，真正的红酒应该品出马厩味、矿石味、樱桃味、橡木味、阳光味。”他高昂着头，侃侃而谈，像布道的牧师，让席间肃然的听众忏悔不已，暗自谴责着自己的低能与浅陋。
我并没有否定这两位仁兄的意思，他们毕竟让我等增长了见识。要说有错，就错在远离了喝酒的本意。我们都受欲望的驱使，愿意寻找生活中的快乐与欢欣。“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是一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亦是一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又是一说。总之，是件化解胸中块垒，增添生活雅趣，联络四方宾朋，庆贺喜事佳节的雅事和趣事。喝酒就是喝酒，宴会不是课堂，假如席间的人们智商跃上顶峰，而情商跌落低谷的时候，这酒喝得肯定就有问题了。试想，饕餮之间，杯盏交错，神舟九号在酒徒的喧闹中腾空而起，壮则壮哉，实为梦中呓语。
这样讲来，有人会认为我否定喝酒也需要智商，其实未必。我有一好友，长鲸鱼吸海，大醉而归，行至楼下，尽吐胃里的五湖四海。次日起床出门，见院前秽物遍地，遂怒斥国人素质低下。旁人告知，此事乃君昨夜所为也。好友不禁莞尔。另一个熟人，酒后余兴未尽，脚步踉跄闯入茶楼，朦胧中见老板娘俏扭肥臀，随手拍将上去，响声未落，脸上已经赤橙黄绿青蓝紫，更有紫处胜于蓝。酒一喝高，他可能没忘老虎屁股摸不得，焉知女人的屁股猛于虎?此等喝法，就需要智慧去引导了。
好像是菜根谭中的话，喝酒的佳境是“花看半开，酒至微醺”。这话也当不得真。百人饮酒，则有百种感受，大伙如果都喝成一个样子，现出一种表情，说壮观可以，讲离奇更准确。我这也是酒话，姑妄说之。
责任编辑：李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