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学生评语 > 正文

【摸蛋的男孩】幼儿园鸡蛋宝宝图片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这是若干次后最终值得显摆的一摸。男孩全全转过脸来,嘴角和眉梢里风生水起,激动和亢奋拥堵在喉咙里,拦截了他的表达,听起来像个结巴,爷……爷,爷爷,我……我摸着蛋啦――。尾音拖曳得很长很亮,像封堵的堤坝一隅冒出了一股清泉,冒着,不冒了,泉眼洞开。
   睡眼惺忪的日头还没从东梁梁上挤出脑袋,像哈欠一样漫上来的第一抹晨曦已经和最后一洼的黑暗开始了僵持。公鸡像生产队长似的,威风凛凛地站在村口的崖畔,扯天扯地一亮嗓子,黎明就报到了。屋檐下圪蹴的一个黑影这才显了原形。这是吸旱烟的爷爷,嘴里喷出的烟雾笼了他的身子,却一动也不动,像场院里过于破旧的石碾子。全全心里亮清得很,爷爷每早圪蹴在那里吸旱烟,其实都是在陪他练习摸蛋。
   此刻的柴院很安静,三五成群的麻雀在房檐上、柴堆儿上聚聚散散,东张西望,似乎失去了争吵的兴致。妈妈在大队的第一声冲锋号响过之后,就像风一样飞卷下炕,披头散发地赶往梯田地里学大寨去了。村里能动弹的劳力,一个都不能落下。爷爷自从在交公粮路上摔断了腰,就成了半个废人,除了能够圪蹴或趴着,直立行走的岁月全储存在记忆中了。爷爷抬了一下眼皮,见全全怀里捂的是叛徒,就说,别得意,你再摸摸英雄。
   全全又弯了腰,把左手伸进鸡房。英雄毕竟是英雄,翅膀如铁,爪子似钩,母性的眼珠子里闪烁着豹子眼睛里才有的光芒。就凭全全的这点气力,揪出英雄谈何容易?全全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和英雄较量,每次都要和英雄来一番斗智斗勇。当然了,鸡毕竟是鸡,人毕竟是人,最终以全全的胜利宣告结束。和往常一样,全全把英雄揪出了鸡房,用左手死死敛住英雄的双翅和尾梢,把英雄的脑袋驳在腰侧,这样,英雄的屁股就大半朝天了,被白色的细绒毛半遮半掩的屁股眼儿,愤怒地翕动。爷爷说过,鸡蛋任务缴得咋样,全凭了母鸡屁股眼儿,全全就想起了村里连哑带傻的杨四海。杨四海是个单身汉,穷得养不起一只母鸡,他给公家上缴的鸡蛋,都是好心肠的左邻右舍帮凑的。他的嘴有事没事总是翕动着,村里人都不亮清他一天到晚想要表达个啥。脑子奸的人仔细琢磨过哑巴的嘴型,就蛮有把握地下了结论:哑巴是说缴任务,缴任务,缴任务……
   庄稼人谁不晓得缴任务?上缴给公家的皇粮,油料,生猪,鲜蛋,棉花,羊毛……都是公社下派的任务。缴成了,就能凭证换回城里人生产的煤油、火柴、白糖啥的;缴不成,用队长的话说那是原则问题,是对城里工人阶级的态度问题,是天大的事情。完不成,家里成天黑灯瞎火事小,关键是要扣掉几十个工分的。扣工分,不像要命,却是扣庄稼人的日子呢。
   啊呸――全全狠狠地往右手食指上吐了唾沫,瞅准英雄的屁股眼儿,准确无误地插了进去。英雄浑身一痉挛,喉咙里重重地哦了一声,抻长到极限的脖子弯成了弓形,毛一根根支棱起来,像插在擀面杖上似的。突然,英雄立即停止了反抗,它的智慧、经验早已让他明白,侵略者进入它的血肉之躯后,所有的反抗对自己是多么的不利。全全全神贯注,屏住呼吸,食指在英雄滚烫的身体里进进,停停,再进进,再停停,探,研,触,后来,食指肚儿在深处旋了一圈,这才退缩出来。热乎乎的食指被风一吹,凉飕飕的,溢散着一股鸡粪味儿。他再次转回脑袋,朝屋檐下的爷爷喊,爷爷,哈,英雄有了,大概是今儿下午三点的蛋。
   爷爷非但没有表扬他突飞猛进的手艺,反而呵斥了一声,你个没脑筋的货,喊啥喊,让隔壁听着了,传到学校去,你不嫌丢人?快摸你的蛋!一只只地摸,有蛋的,关院子里,拌一把糠麸吃;没蛋的,赶出院子自个儿找吃的去。齐活儿后,背上你的书包,快走!学校到打铃的当口了。
   全全就按爷爷的嘱咐又忙活了一阵子。上学路上,日头当空照,小鸟在愉快地歌唱,全全也兴奋地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脚上还是他妈妈做的那双又厚又沉的千层底儿布鞋,但今儿走起来轻盈得有些飘。远处的斜坡上,红旗招展,醒目的标语牌像立正似的插在坡顶。修梯田的男女社员们正在那里战天斗地,哪一位是妈妈呢?太远,全全辨不清,但他相信,瘦弱的妈妈在那里挥汗如雨的同时,一定还记挂着他练习摸蛋的进展呢。爸爸不在修梯田的队伍里,被大队派到城里搞副业。所谓副业,就是从城里人的茅坑里掏大粪,积攒够了,再用驴车运到村里来。全全甜丝丝地想,爸爸妈妈一定不知道,从今儿起,我出师了,像爷爷一样会摸蛋了。想到这里,右手食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他知道那里臭臭的,有洗不尽的鸡粪味儿,但他却鬼使神差地伸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一闻,怪了!这臭味儿真让人迷恋,让人陶醉,这哪是臭啊!这是比香还要香的臭。这样的错觉使他大吃一惊,怀疑鼻子是不是出了啥问题。他用手使劲拧了一下鼻子,那臭臭的味儿就停留在鼻子上了。他闭了眼,作了个深呼吸,像爷爷吸旱烟一样,进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境。只是,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香臭不分了?管它呢,反正,我全全能为缴任务作贡献啦!――摸蛋,这门爷爷给全村人高度保密的独家本领,如今除了我全全,全村人谁还有这两下子?全全心里亮清,啥都可以显摆,唯独这手艺是万万不能当着同学们的面炫耀的,这不是木匠活儿,铁匠活儿,泥瓦匠活儿,这……这……这是摸鸡屁股眼儿。
   英雄果然把蛋产在了下午三点。英雄是一只黑翅黑尾白屁股的母鸡,每年开春后,它几乎天天下蛋,为全全家胜利上缴鸡蛋任务立下了汗马功劳,使爷爷这个出了名的老先进保住了面子。英雄和叛徒不一样,叛徒是一只黄色的母鸡,屁股紧,两三天才磨磨唧唧挤出一颗来。而且立场很不坚定,院外溜达时,逢着谁家院子里有玉米粒儿,它就毫不犹豫地蹿了进去,顺便把蛋产在人家的鸡窝里。谁都亮清,玉米粒儿是专门为了引诱下蛋鸡才撒在那里的。苦年份,野菜末子拌了糠麸,那就是母鸡们上等的盛宴,平日里只有在院外草丛里、土疙瘩缝儿里找蚯蚓、蛐蛐、蚂蚱的份儿。玉米粒儿那是金豆子,一粒儿就是一粒儿,庄稼人心里有数呢。任何一只母鸡也经不住玉米粒儿的诱惑,只是叛徒被引诱的成功率高一些,要不,咋落得个叛徒的名声哩?
   晚饭,居然多了一个煮鸡蛋,这是全全吃饭记忆里的一个重大事件。
   煮熟了的鸡蛋圆溜溜的,蛋皮儿光洁、均匀、干净,一尘不染,安详地睡卧在碟子里。碟子是瓷的,在岁月里早已饱经风霜,修补的痕迹像蛛网一样罩出碟子苟延残喘的命运。全全惊讶地发现,生鸡蛋和熟鸡蛋真是不一样,在沸水里热闹过的鸡蛋,通体洋溢着一种叫做高贵的气质,像碟子里突然结出的圣果,温暖而淡定。碟子第一次被一个熟鸡蛋映衬得顿生妩媚,满屋陡然蓬荜生辉。
   全全,吃吧。妈妈说,就一个,爷爷同意的。
   全全终于相信这蛋是给他的,呆了半晌才说,我吃了鸡蛋,那,任务缴不成咋办啊?
   你如今会摸蛋了。爷爷说,咱把鸡管严实些,还是能缴成的。
   轻磕,慢剥。去了皮儿的鸡蛋,更让人惊讶了,像漆黑的夜晚一轮皎洁的月亮。全全用双手把鸡蛋捧起来,像是把月亮捧起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启动的节奏,缓慢、庄严、机械。全全就吃了一口,不像吃,像添,用舌尖,轻轻的。
   妈妈说,蘸点盐,才好吃呢。
   全全就轻轻蘸了点盐,嘬了一小口,啊啊!熟鸡蛋原来就是这样的味道啊!香,是一种……一种……一种说不出来的香。这香,是一种有温度的味儿,所有五谷杂粮的味儿好像都在里头,还有……还有……全全下意识地把食指伸到鼻子下,对,还有鸡屁股眼儿里的味儿。他被这个意外的发现吓得打了个寒噤。反正,香,真香!
   全全吃到第二口的时候就停下来,有一轮金黄的日头正从蛋白的前呼后拥下升起,全全猜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熟蛋黄吧。全全在公社鲜蛋收购站见过搬运工不小心弄碎的生黄,没见过熟黄。紧张和不安像羽毛一样覆盖了他的瞳孔,他低头注视着捧在手心里的蛋,抬头,墙上悬挂的一溜儿小册子迸入眼帘,在工分本、公粮派购本之间,悬挂着上缴鲜蛋任务手册。
   我娃。妈妈说,你咋了?
   我吃一个蛋,那城里人是不是就少吃一个蛋啊?全全说,我还是别吃了吧,留着,让我爸下次送给城里人。
   城里和城里人是啥样子?太遥远,全全只能去想象,更多的,是揭不开的谜。比如庄稼人上缴的各种任务最终会落到城里人家,这问题曾一度让全全和同学们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记得先先后后有几次,伙伴们实在饿极了渴极了,偷了家里的鸡蛋,连皮带水吞进了肚里――蛋皮儿是不能留的,那是犯案的把柄。据说鸡蛋是可以煎、煮、炒、蒸的,有个别人家过年时鬼鬼祟祟做过,传得像神话似的。家长们都是精鬼,生吞过鸡蛋的伙伴,几乎没有一个漏网的,换来的是家长气急败坏的暴打。伙伴们屡屡遭打,归根到底会把这笔账记到城里人身上,为啥啊?为啥啊?咱养鸡,却偏偏就不能吃蛋,得送给城里人吃?为此,全全不止一次问过爸爸,爸爸,这是为啥呢?爸爸毫不犹豫地说,因为城里人穷,咱农民人富,富人就得帮助穷人,你说对不对?
   全全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说,爸爸,您每天守在城里掏茅坑,最亮清城里人了,城里人为啥就那么穷呢?
   爸爸说,因为城里人没地种,没鸡养。
   您不是告诉过我,城里有洋房、汽车、商店,还有幼儿园吗?全全反问。
   是啊!有又有啥用呢?爸爸说,越是穷地方,才有那玩意儿。
   全全说,那,公家为啥偏偏收咱最好的小麦、猪肉、油料、鸡蛋给他们,却不收咱吃的糠麸和满山满洼的野菜呢?
   ……爸爸噎了足有一袋烟工夫,突然哈哈哈地乐了,说,你真是个小傻瓜,人家城里人比咱能干,人家天天在制造原子弹、飞机、汽车,如果吃不好,你想想,那能成吗?
   嘿嘿。全全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城里人真能干,咱只会种庄稼。
   你眼下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爸爸说,书念好了,将来当城里人,能干了,才有资格吃鸡蛋。
   在全全心目中,爸爸尽管一言九鼎,但是学校的女民办教师刘翠梅更是权威。刘老师经常作为先进教师代表去城里开会,见过大世面。为了印证爸爸的话,全全把爸爸的话和盘托到了刘老师那里,然后盯着刘老师美丽的眼睛。全全晓得,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刘老师的眼睛里有天底下最大的智慧。刘老师也久久地盯着全全的眼睛,她说,全全同学,你要相信爸爸的话。
   刘老师还在课堂上重申了全全爸爸的话,她特别强调,亲爱的同学们,以后千万别偷家里的鸡蛋,咱不是学过课文里列宁小时候的故事吗?大家一定要像列宁同志那样,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全全第一个举手表态,刘老师您就放心吧,我一定要当一个诚实的孩子,把鸡蛋留给城里的小朋友吃。
   有眼泪从刘老师好看的眼睛里奔涌出来,清凉凉的一片,流个没完没了。刘老师在课堂上引用爸爸的话,这让全全激动得满脸绯红,一种伟大的幸福感和甜蜜感油然而生。全全想,城里人吃鸡蛋的感受,也莫过于这种幸福和甜蜜吧。此刻爸爸在城里是不是闻到鸡蛋的香味儿呢?爸爸在城里干的掏粪的活儿,那活儿可不简单,各公社、各生产队都在千方百计派农民进城掏粪,抢夺粪源就像看不见的战线。听爸爸讲,城里有一家人有个男孩子叫赵向东,和他一样大,他妈妈帮爸爸联系了好几家旱厕。当时全全问,啥叫旱厕。爸爸说旱厕就是茅坑。爸爸每次进城,都要给赵向东家送点杏儿、桃儿啥的。
   那晚全全提出把煮鸡蛋留给城里人的时候,爷爷和妈妈都哑了口。最终还是妈妈开了口,说,既然煮了,就必须马上吃掉,咱山里人去城里一趟得一天工夫,半道上,鸡蛋就馊了,你不希望城里人拉肚子吧。
   晚饭是玉米疙瘩拌汤,辣椒洋芋丝,小麦面锅盔,加上这个史无前例的煮鸡蛋,庆祝的意思已经很是隆重了。全全吃得红光满面。爷爷吃完了,把碗一撂,突然老泪纵横,晚餐的气氛瞬间发生了变化,时间像是被勒住了的缰绳,刚才喧嚣的空气不再撒野,静了,停了,凝固了,像凉粉坨子。爷爷花白的胡子抖了几抖,藏在胡子中央的一张嘴翕动了几下,想要说啥话,却说不出来。再翕动的时候,全全发现,此刻,爷爷的嘴巴多像一只鸡屁股眼儿啊。全全恼恨自己,这样的联想真是对不住爷爷,但是,他越是排斥这个念想,这个念想反而愈加强烈。爷爷的鸡屁股眼儿里终于冒出人话来,全全,我有你这样的好孙子,咱……咱家今年的鸡蛋任务,又是先进。
   显然是爷爷憋了好久才放出来的话,像憋久了的一个鸡蛋,吧唧一声,就出了屁股眼儿。
   全全的脑袋被爷爷朽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抚摸着,像摸着一只心爱的母鸡,更具体一些,像抚摸着英雄细密而光滑的羽毛。爷爷是把全全当英雄了呢?还是把英雄当全全了。全全发现,爷爷注视他的目光里,像笼着一层薄雾,汪汪的,能盈满村口的深沟。
   在全全眼里,庄稼人其实和教室里的学生差不多,日子全被上边格式化了。夏收到秋播之间,前后不过十几天,就在这十几天里,大队的高音喇叭就老猫念经似的唠叨个没完。来来去去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先是放二胡曲《扬鞭催马送粮忙》。然后反复传达上边关于夏粮收购以及生猪鲜蛋派购任务的通知。最后就一遍遍讲道理,大道理好像很复杂,比如支援国家建设,比如保证城市供应啥的。大道理最后就变成了一个道理,广大社员们!谁家鲜蛋任务缴不成,拖了全村的后腿,就休想得到平价的紧俏货,你狗日的就休想在村里抬起头来,直起腰来,大家都要像老支书、老先进窦英贤同志学习……
   窦英贤,就是全全的爷爷。全全很为爷爷的这个名字感到自豪,英是刘英俊的英,贤是麦贤得的贤。刘英俊和麦贤德的画像就在教室墙上贴着呢,都是大英雄。爷爷缴任务出了名,几年前就把原名窦二球改成了窦英贤。爷爷说过,英雄的道理是一样的,我家也有大英雄,只是,它不是人,是鸡。
   这是出山的羊肠小道上最热闹的季节,男人们背着装满小麦的麻袋,一步一挪地往公社粮站蹭。老头老太太们赶着大肥猪;媳妇姑娘们臂弯里挎着篮子,篮子里的羊肚子毛巾下边,酣睡着积攒半年的鸡蛋。最有意思的是杨四海,他也像女人一样臂弯里挎着篮子,篮子里的鸡蛋来自四面八方,他一路傻笑,嘴巴翕动着:缴任务,缴任务,缴任务……目的地:公社食品收购站。
   要秋播了,村里却出了事。建设妈把建设打了,是在送鸡蛋的路上打的。建设是全全的同班同学,三年级的班长。建设真是太犯贱了,趁他妈不留意,从他妈的篮子里偷了一个鸡蛋,牙上一磕,只两口,就连皮带水吞到肚子里。他显然早有战略图谋,瞄准了杨四海的篮子,想来个拆东墙补西墙,刚伸手,却被赶集的行人抓了个现行。建设妈当场气得天昏地暗,朝建设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老拳,这握过老锄的手,当场就让建设的脸四面开花。任务是缴不成了,首要任务变成了用毛驴车拉建设去城里医院。后来,据建设哭诉,那些天他背着麻袋缴皇粮,又累又饿又困,嘴唇都干裂成了血道道,到缴鸡蛋时,实在撑不住了,才……
   建设住院,却给全全提供了一次进城的机会。村里人都陆陆续续去医院看望了建设。全全妈也烙了两个大锅盔,妈妈说,一个锅盔给建设,另一个锅盔,给城里男孩赵向东,最近,赵向东妈又给爸爸争取到了一个茅坑。
   去城里的前夜,妈妈好像是憋不住了,一遍一遍给全全讲,全全,到了城里,一定要学乖。全全说,那还用说么,记住了。妈妈又说,全全,到了城里,一切必须要听妈妈的。全全说,那还用说么,好像我平时不听话似的。妈妈继续说,全全,到了城里,一定要……全全打断了妈妈,说,妈妈您就别唠叨了,我都快四年级的学生啦,还是学习委员哩。
   擦黑进了城,妈妈领全全到医院看望完白纱布裹着脑袋的建设,晚上就住在城乡接合部的棚子里。这里的破棚子鳞次栉比,全是各公社搞副业的天下,像城里冷不丁地冒出了一个生产队。第二天,妈妈就领着全全摸到了赵向东家。赵向东与全全想象的不一样,赵向东留着整齐的运动头,不像全全的头发像疯长的蒿草;赵向东的皮肤白得像刚出磨盘的小麦粉似的,不像全全浑身像涂抹了锅底灰儿;赵向东的衬衣是的确良的,全全的褂子是白洋布的;赵向东胸前的领巾像灶膛里蹿出的火苗一样鲜红,全全的领巾早被土坯桌和汗渍弄成了破缰绳……全全当场就拘束起来,偎在妈妈身边,像一只淋湿了翅膀的小鸡。
   优越感使赵向东大方得像一位将军,他主动伸出手,拉了全全的手,说,你就是全全吧,窦叔叔来我家作客时,常常提起你,夸你会上树,会爬上崖畔掏鸟窝,还用弹弓打下过乌鸦,可把我羡慕死啦!说着拿出自己的塑料冲锋枪,一扣扳机,哒哒哒的。枪一响,两人一下就好上了。
   轻轻的。当全全把食指插入扳机孔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扣不响。这熟悉的、下意识的一插,轻,轻,绝不敢重重扣动的。似乎,冲锋枪变成了母鸡,扳机孔变成了鸡屁股眼儿。全全奇怪自己。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食指,像盯着一个陌生的、无用的肉棍儿。
   赵向东的妈妈和蔼可亲地安慰全全,第一次玩枪吧,多使几下就会了,来,东东,给乡里哥哥好好教教。然后扭头朝半个屁股搭在床沿的全全妈妈客气,姐姐也太见外了,大老远来,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大一个锅盔。
   你给我娃他爸找了那么多的茅……茅……旱厕,这个锅盔算个啥嘛。全全妈妈说,锅盔是夏收后的新麦面,城里人吃不到,给您尝个鲜。
   全全闻到了一股味儿!对,一股味儿,绝对不是锅盔的味儿,这是一种既熟悉同时又久违了的味儿,悠悠的。没有啥味儿比这味儿更诱人,不可阻挡地直往鼻子里爬。全全发现了,终于发现了,天哪!已经关了电源的电炉子上,揭了盖儿的铝锅里,两个煮熟了的鸡蛋,像两只明亮的眼睛,大睁着,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这位从山里来的不速之客。
   妈妈,我要吃蛋。赵向东说,今天我就吃一个吧,另一个给全全哥哥。
   这重大的喜讯来得太突然、太奢侈,全全刚反应过来,舌头底下陡然汪出一团口水,不提防就当胸瀑了下来。全全妈妈使劲勾了他一眼,全全赶紧吮嘴,吱溜儿一声,吸回去了吊线的哈喇子。
   这不还得晾会儿嘛。赵向东妈妈说。
   平时不就晾几分钟嘛。赵向东说,今儿都十几分钟了。
   全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妈妈拽着离开了赵向东家。临走,妈妈对赵向东妈妈说,妹子,我们该走了,娃他爸在棚子那边等着哩。
   既然大哥在那边等,我就不留姐姐了。赵向东妈妈说,我还想着让娃吃个鸡蛋再走呢。
   离开赵向东家的时候,全全一步三回头,他不是留恋赵向东和冲锋枪,他的目光像坚硬的钩子,牢牢钩住了铝锅里的鸡蛋。眼睛和鸡蛋之间,像有一根绷紧的铁丝,通了电,电压太大,都快烧断了。铝锅很快远离了全全的视线,坚硬的目光久久没有软下来。到了大街上,目光才软了,铁丝软成了面条。
   但那两个鸡蛋老在眼前晃,越晃越明亮,越晃越清晰,几乎覆盖了大脑的全部世界。全全使劲摇摇脑袋,想把鸡蛋赶走,但越是摇,却越是像生了根,根系像融化的雪水一样遍地蔓延。
   妈妈并没有把全全朝棚子的方向拽,而是到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城市最具活力的气息像蛋白包围蛋黄一样包围了全全,但全全却对这种陌生而神奇的包围置若罔闻,嘴巴翕动着,像杨四海的嘴巴一样翕动着,像鸡屁股眼儿一样翕动着。妈妈故作轻松地问,全全,你想说啥呢?
   全全却仿佛没听见。妈妈有些紧张,说,咱全全想说啥?
   全全目光呆滞。妈妈好像听清了,竟是缴任务,缴任务,缴任务。
   妈妈生气了,说,你个小东西,一直缠着要进城开开眼呢,今儿个来了,却犯傻啦。一转身,把全全拽进了一家百货商店。这是县城最大的百货商店,好东西可多了。妈妈夸张地给全全介绍着那些传说中的布料,全全,看看,你晓得吗?这叫毛华达呢。全全,这叫涤卡布,这叫蓝卡其布。
   一会儿到了一家肉铺,铺面很大,横杆上钩挂着成排的猪身子。还去了粮店,那里码着成摞的面粉。城里人朝营业员高举布证、粮票、肉票啥的,优雅地喊:同志,我要……
   妈妈猛然意识到,她这样引导全全的注意力,反而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全全的表情像干旱后板结的河床,没有一丝的活络。眼看到了一个儿童乐园门口,妈妈立即刹了步,说,我差点忘记了,爸爸在棚子里等咱呢。妈妈态度很坚决,坚决得好像自己对自己过不去。大白天的,棚子里准连个鬼都没有,爸爸准是挑着两个粪桶,穿大街走小巷找茅坑呢。但她还是坚持着,爸爸……在棚子里等咱呢。
   好的,妈妈,咱赶紧回棚子吧。全全说,别让爸爸等久了。
   日头再次把黎明拽到了大山里,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了小村。这是英雄的尖叫。爷爷隔窗望见,全全背着书包的影子,已经从院子门口消失。英雄在院子里近乎癫狂地扑腾着,近了,近了,英雄分明是朝他来了。爷爷这才看清,英雄屁股上的白绒毛被鲜血染红,血从屁股眼儿里外溢。英雄一直扑腾进屋子里来,趴在炕沿下,这才费力地朝他举起脑袋,脑袋上,是一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
   全全原来并没去上学,而是和杨四海在一起。有人看见,全全的右手食指血迹未干,弯曲着,像是扣动扳机的样子。他好像在讲故事,听众选择了杨四海。
  
  作者简介:
   秦岭,男,42岁,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天津市文学院签约作家,创作一级,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8届高研班,现任天津市和平区文联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皇粮钟》《断裂》,以及小说集《绣花鞋垫》等6部。主要小说有《绣花鞋垫》《一头说话的骡子》《皇粮》《透明的废墟》《硌牙的沙子》《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等。小说曾登上2003年中国最新小说排行榜、2007年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一、二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等。
  
  责任编辑 王 童

标签: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