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票 投一张给山野:它上面有一只梦游的蝴蝶。 投一张给村寨:让爱留守而不是贫困、衰老和疾病。 投一张给河流:那儿是鱼虾、水草以及落日的家;是晨雾出浴之地;是
浣洗我们尘俗日子的天然之盆池。
投一张给五谷杂粮:不畏葸于欲望,但必须屈服于我们草本科目的胃。
投一张给喜鹊,无论织在土布上的,还是画上窗帘的,还是飞在空中的;它一样是
我们心灵的吉祥物,是我们的姐姐――小乔初嫁之日的喜柬。
投一张给我们年迈的族长:他像一根结实的草绳捆紧我们的姓氏,而不致
让我们古老的村落在时光流寇的袭扰中流散。
投一张给河边磨房里的风车:它占h风,也预测我们水流似的流年光景。
最后一票,那被心捂湿又捂干的,投给我们共有的大地之母,
这庄重的一投非关亲情、私心,
而纯乎出于信任和感恩。
村坞
然而有时,村坞被乌云
压得比田间劳作的
母亲腰身还低,
像是一块心灵的湿地。
村坞:一只梦想飞翔的葫芦。
当它倾斜身子,
低低掠过一片干打垒的麦秸,
阳光的籽粒饱满而坚硬;
轻轻一吹,露珠额头上一小爿镀银的黎明飞了。
然而我怀念牯牛背上的村坞。它储藏有
阳光的干打垒。一到春天,
到处都是蜜蜂的泥瓦匠。它们将光线砌进花朵:
花瓣的飞檐翘角,
花香的曲径回廊,古典又现代。
――自唐诗里寄出的一只燕子,
今晨被村坞收到。一角屋檐打开它
古色古香的呢喃,
瞬息从母亲那顶淌汗的麦秸帽上,
一直挂到我手捧的半块饽饽上。
燕鸣:村坞门楣上
一块被春天擦得锃亮的牌匾。
雨中麻雀
一次次,它们逆着风飞,像冲浪。
破抹布似的
小身体,刚擦去几滴雨,
又被更大的风雨声从天空抹去。
然而,不一会儿,自雨的
另一边,它们又碎纸片似的出现了。
风起云涌的身姿,
压住被雨淋湿的呜叫:仿佛:
它们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雨,
要从尘俗的雨阵中分离出来。
站在窗前,仿佛站在一幅天空的
作战地图前,我看见一个个呜叫的
箭头,在地图上东游西走,
不靠任何人指挥,
完全倚赖一副柔弱翅膀的牵引。
雨,渐渐小下来。而那些麻雀,
它们的身影在扩张,在
蔓延――
黑魃魃地,几乎占领了整个天空。
空桶里的童年
空桶里晃荡着月亮的三毛脸。
空桶里飘着荒年的苇叶。
空桶里有一个舀不干的水洼。
空桶是个一次性水泵,总将自己抽空。
是这样:当空桶像两只猫,
蹲在水缸边,
总是我的收晚工的父亲用扁担钩子将它们拎走:
发白的泥地上,
两个湿桶印像两声叹息。
一次,我尾随挑水的父亲,去到井边。
空桶磕在青石井沿上像我的门牙磕在坚硬的饥饿上,
父亲一个趔趄,
身后那只空桶似要飞过头顶――
空桶很空,它倒栽着“噗”地一声,
跳进井里,
像一个投井者。
我悄然返回。
两只装满水的空桶吱呀吱呀压在父亲的肩上,
星空在我的
头顶一起、一伏。
稻草人
我倾斜到一阵风上。
而我终于不倒,
全赖我的影子支撑着。
有时。当
阔大的田野,独剩我一人,
我会从土中拔出脚,
伪装成一个拾穗者,弯腰走动。
而我的影子,依然呆在麻雀惊恐的记忆中,
像一块渍斑。
大地转凉。
一群群候鸟,像是开上天空的火车皮,
哐当哐当辗过我的
头顶:但它们运不走
自我内心漫出的
大地的孤寂。
我倚向又一颗落日,
穿上一件秋风的宽大外套。
一夜白露。风吹来烧荒人空旷的
咳嗽。我投身一把火,
而我的影子坍塌,
像是一枚湿墨印,盖在田地上,
连霜降也清洗不去。
全赖――我那杯微温的灰烬。
恢复
恢复我的植物身,我就能越过空气的
界限,走进万物内心去。
或者如兰饮露,像
云朵,滑落山谷,在那儿培养大地的寂静;
或者若一片墨竹林,竹叶落在
竹叶上,就好像月光
落在月光上。
正是生而为人,阻遏了我去听到一棵白桦树的饮泣,
去看见,一只牛蹄窝内,一株杜松子的委屈。
无数次,我去到大雁沉落的河谷,那儿,
被秋风吹白的芦苇背过身去,
拒绝我的相认。
西方的庞德们研究东方禅诗,研究寒山子和王维,
而我,就生活在他们研究的传统中。
然而,我已不会吟诵“清泉石上流”、“草枯岩茎瘦”,
我的嘴被开发为一片新工业园区,
已无处安放汉字优美的“平仄”。
而人与人的
交流,因失去自然界的中介而变得更加困难。
我有幸看到一棵树是如何宽宏大量,
让鸟儿随性在它的枝丫间搭巢:我也无数次绝望地看见,一群群守着祖屋的人,
是如何被拆迁拆散,
星星点点,像灰尘散落进大海中。
安慰
如何安慰一棵树:它被连根挖出,尔后
砍削掉枝叶,被连夜送往城市――
如何安慰长途车上颠簸的它:
头部缠满绷带,
脚上还粘着泥土,趾头白骨裸露――
如何安慰一棵离乡之树的悲惨遭际:它
死去一次,又慢慢活转过来。新长出的
枝叶在陌生的风中如泣如诉――
呵如何安慰一棵树被劫走后残留下的树坑:
它像是树的遗腹子――
一个永不愈合的伤疤,
长在土里,但疼在故乡的记忆中――
如何安慰一团永不消逝的树荫:
它漂浮在故园低矮的空中,
一到雨天,便风声大作。――现在,
让我们试着安慰一棵在异域艰难生存的树:
它被限定站在一条狭长的绿化带里,
它的枝条一长到界外便被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