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惑】 小说蛇汁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古池清 又名方淳,70年代生,浙江淳安人,现居杭州。浙江师范大学中文教育硕士,杭州市作家协会成员,中国民主同盟成员。业余从事写作,曾出版长篇小说《病人》(由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出版),另在《西湖》《三角洲文学》《浙江作家》《杭州》《西湖问茶》《杭州日报》《钱江晚报》等杂志、报纸发表小说、散文、时评若干,散文《恐惧》入选《2003年度网络文学精品集》,短剧剧本《阿红卖房记》被浙江电视台影视频道“本塘第一剧”拍摄播出。
  
  一
  五月的天气。一日一日,只觉得气温渐渐升高。三月巷子里浸透了雨水的板壁渐渐风干,露出糙乎乎的陈年木头衰朽的质地。天倒不是瓦蓝,却也有丝丝白云;暑气微微蒸熏,好像眼前的安吉白茶,泡在青瓷杯子里,一点一滴渗出些绿意来。巷子里梧桐树叶枝繁叶茂,朝向狭窄的天空恣肆伸展,枝枝杈杈散乱地铺张开去,在巷道上洒下一片清凉。
  两日来,气温忽然蹿高。天气预报说,三十六度七,史上同一天最高的气温。石雨穿着碎花白底的棉裤,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外罩棉质白汗衫,仰躺在竹椅上,翻着报纸。竹躺椅左边立着一个硬木矮柜,红漆剥落,表面淤结着一层黑垢。柜子上搁着闹钟,青瓷茶杯,小收音机的天线拉出一尺多长,正播着下午两点开始的越剧《白蛇传》:“甘霖入唇心肺润,灵气渐苏神功增。我本是千年修得女儿身,不恋仙境慕红尘……”那声音细细的,柔柔的,缠绵中透着一股女子的倔强。
  天热,蛇也憋得难受,水里路上,渐渐发现了踪影。昨听巷尾的丁老师说,张二家的猴皮孙子水边玩,看到一条很粗的水蛇掠过水面。报上也说,城里一个新建的小区,夫妻饭后散步,没想到蛇潜伏在草丛里,三岁的孩子蹒跚学步,结果脚趾上被亲了一口。可不是,住在这巷子里,夏天就不得安生。
  
  石雨妈一早将家里收拾停当,就出门了。她照例把午饭烧好,搁在四方饭桌中间,罩着菜笼子,免得苍蝇飞进去。接着,进里间换了一身衣服。雪纺的短袖衫,黑色的真丝七分大脚裤,看上去就哗哗抖得凉快。经过身边,石雨还嗅着了玉兰油润肤露的香味。石雨不用看,就能想到她一脸轻快的表情,和平时那个在锅台上转着的妈是不一样的。
  “妈,抽屉里还有香水呢,喷一点好了。”石雨当作没看到似的再交代一句。
  “哦,回来再试试。来不及了,车子要赶不上的。”石雨妈已经从板壁的钉子钩上取下布袋,抓在手里,撑上一把洋花伞,就笃笃笃地出门了。
  妈说去石径家,石径是石雨的弟弟,在县城上班。石雨妈要换三趟车,一个半钟头才能到。但有一次石雨打电话去,石径说,妈来转了一下就走了呀。姐弟俩给亲戚街坊打了半天电话,最后才弄清楚去向。那以后,妈说去石径家,石雨就不再说什么。爹走了多年啦,老人家活着快活一天是一天。
  
  石雨巷子里住着,已经十多年了。原来打算搬出去,好歹不用再嗅着梅雨季节板壁上散发出来的潮湿霉味,早晨起来不用再穿三道门径去倒便壶。门径是造在巷子里的石头门槛,一个门径大约十户,沿着巷子一直延伸下去,足足有里把路那么长。
  石雨当组长那会儿,经不住同事撺掇,曾在家里请客吃饭。石雨妈拎着煤炉站到屋檐下,小柴火荜拨荜拨点了半天,煤炉终于旺起来。煤炉上架铁锅,炒的菜滋味鲜,颜色艳,和煤气灶上烧出来的不一样,同事们都说好吃好吃。圆木桌支开,摊在临巷的北屋,大白天,屋内光线暗淡,石雨把灯泡全都拉亮了……怎么说呢,到底有些不方便。
  巷子里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纷纷到外面买了房子,迫不及待地搬出去。巷子里这些上下两层的板屋,据说都是四十年代鬼子退兵后建造的。经过三四代人的改良,原来的木头窗户也早装上了玻璃。板壁完全霉烂的地方,改用砖砌,粉上石灰。临水的一面,伸出去一截挑在水面上,做成阳台。
  石雨家的阳台是几块厚厚的木板条子架在石墩上,旁边是拱桥。木条子钉成的栅栏横在水边,两头用榫头固定,做成栏杆。靠墙的两头钉上三脚架,摊上木板,搁几个破脸盆、破瓮、瓦缸,种几株月季、海棠、仙人球、小葱、大蒜。再搁一张竹匾,晾些干菜……
  小巷生活就是这样,仿佛停滞在昨夜的梦境里,好像隔着一层纱,嗅得到压箱底久了的陈年老朽的味道,里面人影绰绰,自顾悠闲地生活,外面的人终也看不究竟。
  
  端午节早过了。日历的白纸上印着红红的数字,挂在饭桌边板壁的钉钩上,一天翻一页,翻得贼快。有时候,石雨看着日历,似乎就能听到日子像风一样吹着纸页呼啦啦翻过的声音。
  小至早上被爸爸接走了。他开着一辆小中巴来接。每次就把车停在离巷口百米远的金龙大超市门口,坐在车里,给小至打电话。一般情况,前一个晚上,电话预通知就会过来。小至每次接起电话,都是一脸欢快,跟石雨妈临走前一个表情。他一大早就整理好了书包,坐在电话边翻闲书。电话铃一响,就扇起一对翅膀似的胳膊,急冲冲地飞出去。只有一次,回过头来,看石雨一眼,嘱咐了一句:“妈,我走了,不高兴烧饭的话,出去吃一点,老吃方便面,没营养!”巷子里一片“咚咚”的脚步声,一溜烟的工夫,没了声响。有时候,嘴里一边哼哼唧唧着MP3里的歌词,但听那声音,好像从胸腔里透出来似的,突然调整了扩音器,刚才还憋着的声音突然像穿破了云层,完全透亮,轻松起来。
  小至爸已经成家了,在另一个镇上。那个女人,大概是忍不住好奇,有一天,亲自把小至送回来。石雨看到了她的身影。她送完小至,还呆立在那里,伸长了脖子,朝巷子里张望。石雨躲在门径里看她。她张望了一会儿,没能如愿,有点儿失望,不甘心,最后还是捋捋头发,走了。是一个面貌普通的女人,谈不上一点儿姿色。石雨看着她,就像看着从前的自己。那个自己渐渐地从那具雄性的躯体上分离出来,一点点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多年过去了,石雨一直这样生活着,单身拉扯孩子,别人看着说不出的辛苦,石雨的心里却清清静静的。
  石雨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的气味,目光落在敞着的黯褐的大门上。多年以来,石雨觉得自己的气味和这巷子紧紧地绕在一起,连成一体了。
  
  修缮小巷的公告早一个月就下来了。丁老师说,镇里要打造旅游街区,许多专家都觉得这古色古香的小巷值得改造,但是经费不足,不晓得哪位高参就出了这样的主意,每户人家按照面积摊到五万至十万不等的费用。这些年来,石雨独自抚养孩子,没留下什么积蓄,公告一出来,石雨就愣了神。石径去年刚刚成的家,镇上买的新房还贷着十万的款。爸妈拉扯两个孩子大学毕业不容易,爹生前一病十年,有几个钱都贴在药房里了,石径成家亲戚们已经资助过一次,也不能老向他们开口。小至爸这些年南下北上在外折腾,且不说这样额外的款子,就是平素的抚养费也不愿拿出一分一厘。昨天晚上,趁着电话预通知儿子的机会,石雨接过电话就打算好歹提一提,话溜到嘴边,却又吞吞吐吐起来,核心的意思还未出口,那头就撂了电话。石雨只觉得背脊嗖嗖的凉。
  日光打在滑溜溜的门槛上,映射出洁净的亮光。石雨妈爱干净,木地板拖得溜溜光。家里的每一样器具,桌子柜子、锅碗瓢盆,擦得晶亮,连鞋面都拾掇得洁净整齐。家里的活计,洗衣、买菜、烧饭、清理房间这些家庭琐事,都是石雨妈操持。石雨只管上班挣钱,下班对付儿子的功课。如果下班早,得些空闲,石雨也会帮着做一些,日常刷刷碗,翻晒棉被,熨烫衣服,超市大采购,帮衬着分担。
  板屋临水,桃花汛一过,水就涨高了,离地面不过三尺,难保蛇不爬进屋里来。蛇最喜欢的去处是水,河里就多蛇,水蛇。石雨妈说,水蛇没毒,剁了煮汤喝,肉跟鸡羹一样鲜美。
  石雨却怕蛇。很怕。不过有妈在,似乎就不用太担心。每年夏天,石雨妈按老规矩在阳台四角、门槛、窗台、花坛子底下角角落落都放上驱虫药,动物的嗅觉差不多相通,蟑螂、蚂蚁闻到敏感刺鼻的东西,就不会来,自从那次蛇溜进来被打死后,就再没有蛇出现过。
  二
  老的小的都不在,家里突然空寂下去,《白蛇传》已经唱完,收音机关上,时间停了下来。暑气在屋檐底下微微地渗下来。外面是敞亮的世界,阳光明晃晃地扎人眼,穿过明净的玻璃窗户,照在用旧了看不出油漆颜色的饭桌、竖条格的椅子靠背上。一只麻雀飞过屋檐,在阳台的栏杆上停憩了一会儿,又折身飞到河那边去了。
  报纸翻得差不多了。石雨从竹椅上欠起身,端过青瓷杯子,喝了口茶,继续躺下,眼睛慢慢合上。一会儿,又睁开了眼,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这些年,石雨混混沌沌地过,人家都说,石雨一个女人家,年轻轻带着个孩子,也没见找上个依靠,日子总该过得苦吧,怎么也没见老起来。
  对于街坊同事的议论,石雨总是笑笑,并不搭话。按照以往的习惯,只要有时间,石雨就可以一直昏头昏脑地睡下去。说起来也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睡可能就是十多个小时。石雨照镜子,琢磨自己的模样,想,不就是睡出来的年轻呗,缺脑袋,好睡觉,不就显年轻了呗?
  天是有些闷热,黄梅天快要来了。俗话说,吃了端午粽,还得冻三冻,冻过之后,天就会猛烈地热起来。前几年,这时候,已经有知了趴在树上叫唤了。这两年,知了渐渐地少去,也不知为什么。就好像年轻人都渐渐搬走,巷子里只剩下些老家伙一样。石雨嵌在这些老家伙中间,常常遭来蛰伏在窗后阴暗里的眼睛的艳羡。
  
  石雨怕是巷子最后一个年轻人了。可是,石雨不想搬。这套泥板房是石雨得到的遗产。石雨一直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是命中注定要她留守下去的。
  石雨工作的单位,年轻人或者住单位宿舍,或者每月拿一百块补贴租住镇上的楼房,石雨却一直住在这样破烂的房子里。只是,房子虽然破烂,家家户户却也少有闲置,一家子五六口,挤在三十个平方的阁楼里的人家,也是有的。刚工作那会儿,石雨就搬进巷子里来了。石雨还记得那个夏天,知了在榆树上响成一片,丁老师帮自己拎着脸盆、被褥,踩进了这个“28号”光线阴暗的门洞。陈老太那时就跟石雨如今一样,躺在这把竹凉椅上,拿幽居多年的迟滞的眼神,打量站在门口的丁老师,又瞅了瞅石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冒出三个字:囡,来啦?陈老太是孤老婆子,解放前是陆姓大地主的第五个姨太太,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很早就成了独户。也不晓得如何跟石雨爸爸搭上的关系,石雨大学一毕业,分配到这小镇,石雨妈就想起陈老太来了。商量的结果,就是一老一小一起住,互相有个照应。
  
  石雨念中学就被托付到外公家里。外公是中学校长,住在教师宿舍两层筒子楼的最后一间,靠东,南北朝向各两个房间,连带一条走廊。继外婆请了泥水匠,将走廊封了,靠窗的那头用来做厨房,餐桌也设在走廊内。
  外公是一个严肃的人,整日看不到笑脸。他一个人睡朝南的一间,朝北的一间做书房,接待客人。他在客人面前谈笑风生,在家里却总阴着脸,好像完全是两个人。他会画画,最擅长的就是画几根竹子,学郑板桥,不过墨色不到位。继外婆的房间是朝北的另一间。但是,继外婆显然寂寞,她和外公的话少,有时两三天也没有一句交流,除了喊他吃饭。她让石雨和她睡一间,做个话伴儿。石雨虽然并不喜欢,但也只好听话。
  外公不在,石雨就呆在书房里。那时候流行武侠,石雨就看金庸武侠。外公也并不管,除了一学期两次过问一下成绩,平时没什么交流。倒是每星期一次,看他站在司令台上,义正词严地讲大道理的时候,觉得真是威风凛凛。虽然做着校长,自己也上课,大概每天上课讲的话太多,回家就没了一点儿声响。
  石雨没听他上过课,他对待石雨就像对待一个外人。石雨刚进门的时候,他就告诫:读书得靠自己,靠谁都没用,随便哪个班进去都可以,好的自然会好,差的进了好班也没办法的。那腔调,和石雨爸一个模样。
  筒子楼北窗外有一棵槐树,硕大的树枝,细细密密的槐叶,春夏之交,房间里盛满了槐花浓郁的香味。石雨书看得慢,大部分时间就趴在窗台上,瞅着槐树的叶子,看阳光穿透叶缝,撒下细细碎碎的金黄色的光点。有时候,拿一面小镜子,将光点反射出去,照在楼下走过的学生老师的脸上。再不,就是抱着猫玩一阵子,人眼瞪猫眼,假装生气,恐吓它,看它发怒、害怕,再一把将它抓过来,搂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石雨整个少年期、青春期都是这样度过的。
  
  和一个老人独处,一起生活,这对石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包括半夜,有时候老人会口渴喊你起来给她倒杯水,或者,松弛的上颚抵住了呼吸道,发出轰鸣的鼾声。有时候,老人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些死去的朋友,半夜里再也睡不着,趁你起来方便的时候,告诉你她这个朋友的故事。那些死了的人仿佛在半夜里活过来,就在黑暗中看着你。他的手曾经抚摸过你身边的老人,他和她曾经眼波流转,这双眼睛现在就像采完了矿藏的废墟,留下苍凉裸露的深坑,用沉默诉说它曾经辉煌的过去。
  三年,老人死后,石雨就一直住了下去。有些时候,比如傍晚,她站在阳台边,看着破脸盆里盛开的娇艳的玫瑰红月季,就恍惚觉得还住在外公家。甚至,比外公家更自在。外公家在楼上,虽然也是木楼梯、木地板,夏天,凉鞋后跟打在楼板上,踢踏踢踏地响,这响声回荡在整个少年时代紧闭的心房里,如音乐流淌,无止无息。
  如今的板屋是着地的平房,踩在上面,特别踏实。阳台下,是运河的支流。桃花汛期过了,梅雨季节还未来,水满满的,绿盈盈的,弥漫着活泛的骚动的气息。河对岸,是田野,油菜花落了,碧青碧青的枝头缀满了实沉沉的籽囊。
  是的,就这样生活下去。石雨是喜欢的,喜欢这样一处住所。住所,就像朋友。有的人喜欢不断地搬新家,寻找新的生活感觉。石雨就喜欢在一个地方住下去,让屋子的每块砖、每条缝都吸进自己身体的气息,让屋子和自己拥有共同的呼吸,共同的气味。有的人具有很大的能量,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形成自己的气场;石雨不,石雨的身体是弱的,她清楚,得慢慢把自己那点微小的能量渗透到砖瓦里去,包括阳台上的每一株花草葱蒜。
  包括身边的人。
  
  本来,石雨以为,小至爸也会是这样一种气场论的产物。他在教师宿舍楼下走过,被镜子反射的阳光照花了眼,抬起头看了那个挂在窗口的女孩一眼,就这样成了女孩青春期里唯一的秘密,粉红色的秘密。石雨一直坚持将这场马拉松跑到最后,她与生俱来地对新人新事物缺乏热情,她习惯于小至爸那双看到阳光就眯成一条缝的眼,就像习惯聆听木楼梯上凉鞋拖过的沉重的踢踏声。这样,一个春天的黄昏,小至爸拎着他的皮箱走进了运河边的这间泥板屋。
  没有像样的婚礼。这场婚姻从恋爱当初就不被祝福,从来没有。他们,外公、父亲,在家庭中有着独一无二掌控权力的两个男人,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等到石雨大学毕业,把男朋友带进家门,石雨爸发现,除了下逐客令,一切为时已晚。时间是最残忍的事物,具备无可比拟的魔力,在时间中形成的惯性,将磨蚀、消解一切。
  小至爸走进板屋的时候,阳台左边石拱桥墩里自己长出来的灌木还是碧油油的。拎着皮箱走出板屋的时候,那灌木也没长高多少,那枝叶的颜色也还是碧油油的。知了在梧桐树上长鸣,他苦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斜眼眯了一下太阳,热,但还是决定走出去,从此就再没回来。
  
  石雨斜睃了一眼阳台上的地板。记得就是那一年,大概小至爸走后五六天的一个晚上,水底游上一条蛇来,滑溜溜的,两条黄鳝那么长。小至发现,惨叫了一声。石雨正在写大字,一把扔下毛笔,冲到窗户边。眼睁睁看着蛇就要爬过门槛,却呆站着,六神无主,不知道拿什么工具好,竟忘了把门关上,只一把拖过儿子。幸好石雨妈在,她顺手从门后操起拖把,倒抓在手里,一棍就朝蛇的七寸打下去。那样狠狠地打了十来下,石雨清醒过来,拿了捅煤炉的铁钳来,紧紧地夹住了它。
  石雨后来回忆起这事,就会全身发抖。不是害怕,是恶心。这条蛇被石雨妈开膛破肚,炒了一大盘蛇肉,石雨看着,心惊胆战,没法落下筷去。倒是小至,三下五除二,吃了个干干净净。小至,从里到外,都是他爸的翻版。
  那晚,石雨做了一夜的梦。梦里,蛇将他们住的屋子包围了,窗户玻璃外,密密麻麻的,就像恐怖片里的蛇灾一样。小至爸还在屋里,顺手操起灭火器朝蛇猛喷一气,蛇就一条条直挺挺地悬在外面了,挂在窗户上,岩石上的海带似的。
  石雨周身难受中醒来,就一直坐着,坐到天亮。
  三
  电话响了起来,石雨转身,走到日历下面的一张茶几边,拿起电话,是石雨妈妈的声音。果然没在弟弟家。自从石雨爸爸去世后,老宅就锁了起来,只有节假日,石雨妈妈会上门转一转,清理一下。但后来石雨妈就回去得勤,基本上每个周六都回去。
  无所事事。石雨接了一大盆水,到阳台上浇花。两盆月季,一盆粉红,一盆粉白,花苞已经完全打开,娇艳润泽。葱还剩四五株,石雨妈种着的,等到下面条、煎鱼的时候,就切成葱段,做香料。
  浇花的时候,石雨留意到了阳光下自己的手臂。手臂细细的,并不纤弱。手背上的皮肤已经有些松弛,指甲长了,不整齐,难看了,石雨拿了剪刀,一个个修剪干净。早几年,有时还会涂些指甲油,这些年,一年到头,就是头发也懒得去理一理。不过,大概生活一向安定,不受奔波劳苦,石雨倒也并不显得邋遢,相反,竟渐渐生出一点儿似有似无的风韵来。
  某一天,生活也许就会这样,凝固在某种状态里。这种状态不久就会到来,石雨看得到。小至的翅膀会慢慢长大变硬,不用几年,就会从这个屋檐下飞出去。就像早晨,他背起书包,扇动翅膀似的手臂,急匆匆飞出去一样。妈妈也会离开。有一天,自己也许会跟这所宅子的主人一样,招一个年轻人一起住,只是,能否摊上像陈老太那样的福气,能找到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呢?
  
  不是没人介绍,甚至,有些场合,在外面碰到一些小伙子,还以为石雨没处对象找上门来。可是,石雨有自己的定位,何必再拖累人家呢。
  一年年过去,现在,虽然表面看起来,石雨还和以前一样。但只有自己知道,脑力已大不如前,衰退的征兆已经显现,为生活忧思也居然夜不能寐,有时早晨起来在镜子里一照,已经能够看到耳根后的一两缕白发了。
  石雨拿了镜子,背着窗户的光照照自己的模样。颧骨上已经落了几点黄褐的斑纹,嘴唇始终很干,有时候干得几乎要裂开。这使石雨马上想起小至爸当年的脸,他拉着燥乎乎的嘴皮给她看,他说,你看,这是什么鬼日子啊。
  不知道。石雨是真的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是一生都不会知道了。年轻时候,除了昏天黑地写情书,谁想过婚姻的真实意义呢,那时候,她只懂得谈恋爱,纸上谈兵。对于男人这种动物,她的确一无所知,并且始终难以理解。
  石雨恋床,喜欢睡觉,一天到晚,周一到周五,每天睡十个小时才觉得稍有精力,双休日,甚至要睡上十五六个小时。老人走了以后,石雨一个人睡,有时半夜醒来,仿佛听到老人在叫唤她。但过了个把月,这样的情形就不再出现,几乎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照镜子,眼神清亮,面容有神采。
  这种寂静是叫小至爸打破的。他踏进门槛,就像一道强光打入阴暗的壁角,清冷的屋子骚动着一股莫名的气息。可是,生活被打乱了,半夜总是被弄醒,不能睡上一个完整的觉,初婚阶段,石雨还可以勉强撑持,渐渐地就感到超出了身体的极限,落入了地狱一般。一开始,石雨还勉强配合,后来就力不从心了。再后来,常常变得怒不可遏。
  石雨不知道男人是物质的,她不懂得这些。一个女人的悲哀莫大于心智跟不上身体成熟的速度,多少年后,石雨才明白这一点。她站在镜子前,裸露身体,带着疑惑地仔细看,就像看一个充满悬疑的故事,这个故事总是找不到答案。那是一具小巧而丰满的身体,皮肤白皙,大腿浑圆而结实,骨骼匀称。可是,光好看有什么用呢?
  小至爸走后,石雨悄悄地翻杂志,上医院,也去做心理咨询。她配了药,看着这些白色、黄色的药丸,觉得充满神秘。但是,她最终看着这些药丸,一颗都没吃下去。
  
  石雨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这孤寂的人生差不多都是在回忆中度过的。虽说小至爸已经和别的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成了家,说起来,她和那个女人之间应该有着什么冥冥之中的联系,但是,小至爸似乎并没有走远,仿佛只是出门谈一单生意,那个女人不过是身边的小秘。石雨每想到这一点,多少总觉得不顺心。
  手机叽里哇啦鬼叫了一通,执著有力。石雨抓起来就听。是丁老师。丁老师,并不做老师。石雨管年纪大的都叫老师,她头脑简单,对于不同的人,要折腾出不同的称谓,实在麻烦,一律以“老师”两字冠之,被称呼的人觉得有面子,自己也省事。
  丁老师刚退休,按他的说法是办了早退。业余喜欢写两笔,投投小报。石雨都忘了是怎么认识他的,因为虽然同住一条巷子,石雨和邻居们都没什么往来。丁老师住在远远的巷尾,家里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一棵梨树、一棵柚树。石雨喜欢他家的院子,去过几回。她最喜欢夏天的傍晚,拖两张竹椅,在树下,泡一壶丁师母做的桔子皮茶,切一片西瓜吃。这种生活,使她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服熨帖。因为有了这种体验,就喜欢去了。虽然,感觉上,丁老师并不算比较投机的聊友。
  有一次上门,丁老师把她让进客厅的沙发里,拿出几篇小报上的文章来。他的眼睛盯着沙发正对着的大门外青碧的柚树树干,仿佛在跟树干讲话:“你看看我的文章,我觉得已经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石雨听到最后两个字,就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他。他的眼睛还盯在树干上,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意味深长地向前努起,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中。
  哦。石雨应和,不作声。管自吃了两片西瓜,擦擦嘴,就准备回家。
  又一次,丁老师打电话来,说新装了电脑,他要用电脑写作了,让石雨帮他安装。石雨下了班就匆匆赶过去。巷子深处窄窄的木门轻掩,石雨推了门,走过三五米长的巷道,就到了院落。柚树已经结果,青青的柚子挂在密密的树叶间,整个院落缭绕着宁静的馨香。石雨希望在树下站片刻,丁老师的声音已经从纱窗里传了出来,他招呼石雨进去。
  他坐在电脑前,摆弄着鼠标,这样那样地提问。石雨让他站起来,方便自己操作。就在这时候,他把脸贴到她耳边,手拍到肩膀上,声音压得低低的。石雨神经质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他一眼,松弛的嘴角,积着一堆白色泡沫。
  石雨飞快地冲出门洞,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久,丁老师说,他就要去镇政府报到上班了。这丁老师是有本事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不断给镇长写信,告诉他这条巷子历史悠久,他写了不少文章,做了不少研究。镇长有一天给他回了信,让他好好挖掘,说这条巷子完全是可以作为历史街区来保护改造一番的。丁老师因此兴奋得几天没睡好,他又兴致冲冲地写了一篇文章,抒发他阅读镇长大人回信的感受,投到报刊上,记者都来采访他了,电视台也来了,他一下成了名人。这巷子在清朝出过一个文人,做过关于巷子文化的一些记录。丁老师后来就参加各种会议,每次会议他都要申述自己的宏远志向,他说自己还年轻,他的研究是有意义的,可以写入史书的,让后人铭记的,总而言之,他要做那位文人的继承者。
  有一次,石雨在一个会上碰到了他。他抖抖索索地捏着自己的几篇文章,又在谈风格和那位文人的事。领导最后拍板说,不错,这事儿就交给丁老师吧。这事儿就是编一本关于镇史的文化读本。丁老师找石雨商量,石雨提议是否请几位县里有点知名度的人写一写,丁老师很委婉地说,本土文化,自然是本地人写得好。石雨就闭了嘴。
  电话是告知一个小镇集会。他诚意地邀请她去,说她在家的话,就把通知拿过来。
  不必了,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她跟他说。等他先撂掉电话,就继续昏睡。
  四
  醒来,已经日落西沉。肚子稍稍有点饿了。石雨拍拍肚子,到电饭锅里盛了点饭,倒点热水,就着剩菜吃。如果只是一个人活着,那是多省心的事,完全可以不用上班,赚点饭钱总是容易的。石雨对于吃穿享受,好像没有一点儿兴趣。筷子咬在嘴里,看着盘盏里的酱瓜黄豆,石雨又想起了自己,真的很奇怪,这样一具身体,除了睡,就没有任何欲望。石雨妈都入不了嘴的饭菜,做女儿的却能吃得津津有味。
  小至爸刚走那阵子,石雨居然舒了一口气,终于有安稳觉睡了。三个月过去,石雨重了十斤。然而,此刻,石雨躺着,看着身体横陈在床上,却有了一种徒然的感觉。按照别人的说法,一个女人这样一生的状态,算是白活了。
  “你呀――!”石雨记得前几年,孩子还小的时候,妈总是这样埋怨。“整年闷在这破屋子里干什么啊,也不出去走走。”她总是一边干家务,一边数落,语气里满是怜惜。
  这样想着,突然一晃,石雨的脑海里就浮现起一个人影来。
  
  小巷虽然衰老破烂,远远近近却有了些名气。尤其是河对岸油菜花亮得耀眼的时候,石拱桥上,就渐渐有了外地人的身影。巷子也热闹了起来,不间断地有些杂沓纷纭的驴友前来落脚,都说这是三四十年代的江南典型巷弄。尤其春天的时候,河水像二八少女一样丰满起来,就有一些人扛着摄像包东拍西拍。
  他出现的时候,阳台上的月季粉白、粉红正灼灼开放。下午单位没事,石雨就偷偷溜回来,在阳台上洗洗晒晒。不是双休日,游客不多。阳台一边石拱桥桥墩里的石榴树长有少年那般高了。石雨晾完衣服朝桥上一瞥的辰光,看到他就站在石拱桥中间,拿相机正对着自家阳台。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对着巷子临水的这些破烂房子拍呀拍的人有的是,可是,他拍完了,还愣愣地直站在那里看。
  那人对着阳台拍完,朝这边挥了挥手。他显然是留意到自己在看他了。然后,将风衣脱下来,在腰间打好扣结,躬起腰,又继续拍。
  过了很久,板门剥啄,那男人就站在屋檐下了,敞着流汗的脸和领口,来要水喝。石雨妈请他进来,在八仙餐桌旁坐下。他把家伙搁在桌上,打量着屋里。
  “有空房间吗,我住两个晚上。”他微笑,走向自来水龙头,掬水洗脸。
  “这……”石雨想,虽然两间房都住着人,但挤一挤,还是能匀出一间的。只是,家里这么破烂,实在也不好意思做客房。这些年,家里几乎没添一件新东西。除了老人留下的家具,就是石雨从外公家里带出来的几样东西,包括外婆的嫁妆:一只青花瓷瓶,一把紫砂壶,一个檀木的水果篮,还有一只四边镶满铜锔子的皮箱,里面有几本外公在破四旧年月抢救下来的旧书。石雨将它藏到雕花大床的床顶,那里干燥一些。有这些外公的心爱之物陪伴,石雨就仿佛依然生活在少年时代,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踏实。
  他径自穿过前堂,走到阳台,朝拱桥看了看,又取回相机拍。拍完了,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石雨给他泡了一杯顾渚紫笋。
  “给你看看。”他打开相机回翻照片,将它凑到石雨眼前。
  前几张是月季,背景是木窗棂。后面几张是自己在晾晒衣服,那侧着的身影,有这破烂阳台的映衬,看起来真的还不错。
  他说给杂志拍照片,打算住上两天再走。因为油菜花按照他的说法才开到八成,他想这样的日头,不用两天,就能开到十成,他要拍一组照片。
  “房间有。”石雨妈大着嗓子,已经在收拾房间了,“我烧的菜肯定对你胃口!”他笑了起来,点上一支烟,转身看河水。一会儿又回过身来,背靠着栏杆,突然说:“你的样子,蛮好看的。”
  除了一些纯自然的风光外,还需要一些体现人文风情的图片,男人觉得石雨的气质与这小巷挺契合的,就多拍了一些石雨的照片。第二天早晨,石雨妈说有点儿事,带着小至去了石径家。
  那是四月初的天气,一时晴一时雨。那几个夜晚,躺在泛黄的白蚊帐里,听檐角的雨拖长了,滴滴答答落下,激起清润的声响,石雨感到身体悄悄有了变化。阳台上的月季、晚饭花、一丛小小的矮栀,都在夜里盛开了,清香透过纱窗沁入纱帐,丝丝缕缕,难以捕捉。有个夜晚,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蛇,美丽的花蛇,有着美丽的瞳孔,梦寐一般迷离的眼神。
  男人一个星期后才离开小巷。他留下了电话和地址,说,指不定哪天还会再来,有事可以找他。
  
  夜色渐渐地浮上来,河道对岸油菜地上方的天空,横扯出丝丝缕缕的玫瑰红。按理,晚饭过后该出去散散步。从门槛跨出去,沿着门径,走过一重,又一重。可是,都没什么心绪。丁老师说,这一个礼拜,镇里就要来收款。
  洗了碗,石雨习惯地往竹椅上一躺。电话响了,石雨伸出手去,把话筒对着耳朵。家里的电话基本上没什么作用,除了小至、小至爸、石雨妈、石径家,就没别人了。这些年,石雨始终活在自己的心里,而那颗心,则封闭在这小小的屋子里。
  “休息天,老闷在家干什么呦?小至不是不在家吗?”是妈的电话,声音是轻快愉悦的。老宅隔壁的老头儿去年死了老伴。妈回去得频,就是这个原因。
  
  夜风,暖融融的。月光白亮亮的一片,照在水面上,波光荧荧。石雨走到阳台,靠着栏杆。男人走了大半年了。这个把月来,石雨靠着栏杆常常就想起这件事。
  水面拂动,仿佛水蛇在栏杆下游过。石雨吓了一跳,逃到屋子里。她抓起电话,却不知该拨谁的号码,只好挂了。终于从席子底下摸出一张纸片,仔细认了认,拨通了电话。她将嘴凑在电话边,润了润嗓子,轻轻地说:“呃……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能向你借点儿钱吗?”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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