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这样描述一座高山上冰冷的湖泊―― 一只鹞子在明亮的湖面突然翻了个身 仿佛被冰滑了一跤，仿佛赛里木 就是一块巨大的，从不融化的冰
和我一样又蓝又脆，无法呼吸
它还没有被打破的蓝色孤独
找不到流出去的豁口
它唯一的，出水就死的冷水鱼，不容于世
月亮的弯刀，高悬着，被天山的石头磨得发亮
山脉，边境，沿着暮色一排一排不断后退的
茂密黑松林，松针落地，箭羽纷纷
我将迎着它们走过去，我将独自一人
在悲怆的胡天胡地，丢鞭，弃马，手捧残雪和无限疆土
伊河
我怎能不爱。诗经里
这葱绿的植物，一丛一丛，自水中站立
当苇叶新鲜，黄昏弥散着优雅的古典美
当一条锦鲤游过平淡的江河
我确信我曾来过这里，那时，人们叫它古鸾水
熊耳山南麓，杂树生花
它有时湍急，有时缓，两岸猿啼，鹿鸣
我的轻舟枇杷叶一样在日落时分漂到了津阳城门
一个少女踏着锦缎和胭脂而来，国色天香
她是我遇见的，唯一的牡丹
十三朝古都，六朝陪都，我混迹其间
学会了以土为骨，以花为魂
今日，当繁华落尽，我还是那个怀揣细软
典卖首饰的浪荡子，流连此地
只为在伊河的水里洗发，涤足，遇见一朵牡丹
那只酷似凤凰的古代鸾鸟，幸福得叫出了声
她双翅扇动，奋力扑进落日的火焰
而伊河正静静地，静静地，从我眼中流过
多么好，这洗尽繁华的水，湿润，清凉
过黄河
多少有些悲怆，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已经站在了桥上
黄河水在下面奔涌，翻卷，深浅莫测
它带着那么多沉重的泥沙，显得更加有力
经过兰州的气势，是低沉的，闪耀着隐藏的光芒
我试图乘羊皮筏，在水中抽刀断水
却被它瞬间夺走了身体里的刀剑。这多好
没有人争霸天下，也没有谁想在黄河里洗清自己
每个人身体里的泥沙都比黄河沉重
堆积起来就是一座白塔山
可以种植紫荆树，五月开花，十月纷飞
就像这个下午，过了黄河，我就可以登上山顶
坐在树荫下喝三泡台，几个红枣，桂圆和冰糖
再加几粒红宝石一样明亮的枸杞子
浮尘里，有人在窑洞前大声说话
我安于俗世的光亮，在狗吠声中安然入睡
大梦醒来，黄河水惊涛拍岸，落日正把它染成暗红
像是谁剜出的血，汩汩地，流淌不止
杨花乱飞
如果不是那群奔跑的牦牛卷起了大风
请相信，杨花一定不会这样失控
七月，她们一直谨小，慎微
整个群加森林，林子空阔，人马潦草
狼毒花上斑斓的光线，看似有毒
只有我看见一两片杨花在此间缓慢飘落
有似树梢之上，雁过拔毛，丢下受伤的雁羽
杨花应该是个阴性的词，轻，薄，白色
但却不能冰糖一样被空气融化
她们身体里有世间最小的种子，最大的热爱和仇怨
一把刻骨的利刃，被柔软和白干净地包藏
如果不能被一个心存刀子的人所珍爱
她们宁愿怀抱疼痛，一直飘零
在高原，我注定深陷一场纷飞的爱情
那么多杨花集体地，以同一个姿势飘落
怀里的刀尖都朝向同一个人
如果我有单枪匹马的突围，她们就有十万埋伏的大雪
如果我奔跑，并突然喊出一个名字――
但我却是多么想和她们一样，不这样大呼小叫
虚幻着，静默着，也能发出爱和不爱的声音
丁香
不该在丁香花开过的时候被遇见
不该被这些桃金娘科的小乔木
撞得粉碎，飞扬。裂叶丁香，毛叶丁香，小叶丁香
看见她们就知道是自己
花期之后，失却了水分，颜色和香气
素衣，素面，在一排长着差不多叶片的树木中
很难被谁认真记住，被爱和珍惜
夜夜下雨，最先打湿的必定是丁香的衣袖
醒过来的丁香，因为冷，有的发白，有的发紫
瑟缩着，现出原形。看啊，那么多丁香挤在一起
一朵一朵又一朵，撕裂的
小小的心里蓄满泪水，寒寒率率地响
她们的小心眼小过针尖，灵魂穿得过针眼。她们
在海拔2295米高的西宁，真的是如此小，瘦，轻
你只须轻叹一口气，就可以把她们吹到天涯，吹回梦里
天下龙门
若把它归入历史，暮色就沉重了几分
譬如归山的鸟兽，知道此时不该发出声音
又譬如对岸的香山寺，暮鼓中总会有青烟升起
伊河的水这时好像不曾流动
隔水对峙的石窟，像一幅古代的残局
那个虚拟天下的人，在此开山，凿石
给石头以阔叶树木不被觉察的呼吸
给他隐忍天下的肚子，慈悲为怀的眉眼
给他香火，朝拜，经书，和指点迷津的手
一块石头一旦坐山成佛，哪怕是莲花洞中最小的微雕
必经历无数战争和太平，无数盛事和衰败，无数祸福和烟云
崖壁上，一块石头的孤独，就是一尊佛的孤独
就是一座山，一个天下的孤独
偶尔，这么大的山，会飞入一只小小的麻雀
它蹲在空空的，高高的佛龛，用它小小的慈悲
慈悲着天下，和那些比它更小的苍生
洛水
这就是洛水。车驶过一座桥时司机这样说
洛阳纸贵，洛神赋，牡丹，水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月光一样闪过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洛水有着青石板的脸色
没有船，没有鸟，只是一河宽阔的水
冲洗着洛阳的三千繁华
在珞水边行走的人，也没有什么章法，有的顺水，有的逆水
两岸植物，有的开花，有的苍翠
来到这里我用了一天一夜，经过它只用了几分钟
它却在这儿流淌了几千年，经过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我应该是它最小的，暗绿的涟漪
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已经失踪在茫茫人世
――选自杨方博客《像白云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