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农历丙申年) 又是一个年关。 去年秋天，周兰英的娘家妈妈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样，四十五岁的娘家妈妈就有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周兰英是老大，她的丈夫李生财是大姐夫，他俩的孩子就有了四个舅舅，三个姨姨。这最小的姨姨属羊，比她的两个外甥：属龙的玉玉和属马的生娃都要小。
周兰英在临水的妹子周月英，一九五一年生了一个儿子，三年后又生下一个女儿，女儿出生时间和生娃差不多，如今也一岁过了。
去年入冬以后，经常叫村民们开会，商量的主要是加入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事情。这是一个全新的事物，一家一户分散经营了几千年的农业生产形式，要来一个彻底的改变，这可是空前的也是牵涉千家万户生产生活的大事，人们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只要是开会，家家男人都去，至少是一家之主得去。
前些年土改时，土地基本上是按人均分配的，有些人家劳动力少，耕畜农具缺乏，大件的农活和集中的季节性农事活动如播种、收割、打场等，很难单独完成，有的就拖很长时间，结果误了农时季节。春天播种，有的人家甚至前后拖延近一个月，前面种的庄稼都出苗了，后面的还没有种进去。麦子黄的时候，有些人家收割不及，大风一来，就把黄熟的麦子摇到了地里，眼睁睁看着辛苦了一年的成果遭受损失。秋天麦子上了场，每天摊上一小圈儿，吆上一两个驴拉牛拉的石磙子，慢悠悠地打场，要是遇上连续很长时间阴雨天气，麦子就要长芽，就要吃一年的芽面了，芽面是很不好吃的，面条下到锅里很快就成了粘糊糊。有时候都到下雪天了，有些人家的粮食还入不了仓，摆在场上风吹日晒雨淋雪拌，家雀吃野鸟啄，糟蹋很多。加上这时候田野里没有了庄稼，农户的牲畜都放开打了野，经常光顾麦场，看管起来就更加困难。这样折腾了几年，个别农户就不愿自己种地了，宁可把土地转让给别人，自己去给人家打工糊口。更多的农户则是自愿结合起来，互相之间实行劳动力、畜力和农具变工帮忙，遇上大桩农活，这几天集中起来干张三家的，那几天集中起来干李四家的，干完后再集中起来干王五家的，自己给别人干了多少天，同样得到别人帮助多少天。至于小件农活，则家户分散，各干各的。上面来人总结推广，说这叫临时互助组。有的则随农时季节变化，农忙集中结合，农闲分散，算是季节性互助组。不论是临时互助组还是季节性互助组，基本上是强的和强的结合，弱的和弱的结合，因为弱的和强的结合怕强的嫌弃小看，强的和弱的结合怕弱的占了自家的便宜。
由于人们居住分散，耕地远近参差错落，俗话说，“养歪牛不如种近地”，力量再强，东跑西颠的，还是把优势跑颠没了。到后来为方便起见，就一个庄上的几户人家互为一组，劳力牲畜农具都折算工日，互相抵顶，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李家庄的几户人家便是这样就近就地、强弱搭配、互相帮衬的联合。这种互助合作运动搞了一两年后，人们逐渐尝到了甜头，更多的农户加入进来，规模也就逐渐大起来。秦家庄的几户贫农下中农互相联合，粮食连年丰收，现在几乎是常年互助，而且每年都有生产计划，组内也出现了初步的分工分业。据说别的乡村也大量出现类似的互助组，而且规模更大，搞得更好。
在此基础上，上面因势利导，试办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合作社吸取和集中各地各乡互助组的长处和经验，先试点、后发展、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点到面，先在群众有愿望要求，农业生产条件比较好，党团员、贫下中农和骨干力量比较强的互助组进行。秦家庄的常年互助组就被当作了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试点，入社农户六户四十四人，耕地一百二十三亩。入社的劳动力都称作社员。这些入社农户的土地，除各家自留少量的菜地，供农户自己种植食用外，其余土地全部作股入社，由合作社统一筹划经营，年终按收益情况参与分红。牛车等大型农具，谁家的还是谁家的，所有权不变，由合作社租用，记给报酬。中型农具如犁铧、石磙子、木耙、推车子、铡刀等，有的保本借用，有的私有租用，按年付给折旧费和租金。小型农具如铁锨、木锨、锄头、镢头、榔头、镰刀和杈把扫帚等，社员各家私有，自制自带自用自修。大牲畜如牛、马、骡子、骆驼、毛驴，统一入社，使用计酬。羊、猪、鸡、狗和庄前屋后的林木属农户私有。
初级社的年终收益分配，兼顾国家、合作社集体、农户个人三个方面的利益关系，将全社全年总收入扣除当年全部生产费用，缴纳农业税金，按上面规定比例提取公共积累资金和公益事业经费外，实行土地按股分红，劳动力按每年农户当年所做劳动工日进行分配。一年下来，秋后一算，入社农户的收益分配都好于往年，人们的积极性立刻高涨起来。恰在此时，中央发布了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定，号召全国农民组织起来，走集体化社会主义道路。中央的决定大得人心，全国热烈响应，层层贯彻，到了县上，自愿的原则没有了，要求所有农户都必须全部无条件入社，大中型农具、大牲畜也必须全部入社归集体所有，不得私自留用。谁家不愿意入社，就是不愿意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拖社会主义的后腿，就是社会主义道路上的绊脚石，就要召开社员大会斗争他，挖他的思想，搬他的石头。秦家庄互助合作社试点成功后，又有几家农户加入进去。李富春、李发春两户富农，虽经土改分掉了一部分田产牲畜，但家底子还在，加上几年辛勤的劳作积蓄，仍然比较厚实，就不太想入社，但惧于上面政策的强硬和自身阶级成分造成的压力，不想入也没有办法，看现在的形势，早入晚入都得入，不入根本不行。与其被动挨斗，落个坏名声，不如忍个肚子疼，早早入了吧，至于入了社，将后日子过得怎样，现在就顾不得了，反正这么多的人家，好了大家都好，不好了大家都不好，“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娃子过去爷过去”。就积极报名，将自家的大轱辘车和牛、马、驴一起入了社。
聂家、王家、赵家等五六户上中农，家底殷实，土改又没有动他们的田产，这几年有新发展，便几家合起来，经济实力比试点时的初级合作社还要大，因此对入社一直持观望态度，上面来的工作组就一户一户上门讲政策，通思想，告诉他们，走集体化，搞社会主义，是中国农村的必由之路，家家都得走，人人都得走，谁不走就是和社会主义作对，和社会主义作对的人，社会主义能答应吗？能容忍吗？早入了，自觉地入了，名声也好听，脸上也光堂，不然落到最后，社还得入，但脸上就没现在这么好看了，自家也没现在这么好受了。这样连讲道理带吓唬，所有的人家都想通了，先后带着土地赶着牲畜入了社。有两户人家在入社前偷偷地卖了牲口，被人家发现了，拉到社员大会上斗争了一顿，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做这种尖机溜滑的事了。
经过一个冬春的忙活，建立农业社的全部工作进行完毕。因是在秦家庄常年互助组和试点农业社基础上建立的，名称暂定为“秦家庄农业生产合作社”。后来上面工作组说，叫这个庄那个庄的，重复的名字太多。秦家庄门前车路上，横穿一条水沟，沟上有一座不知何年何月用七八根宽厚的石条搭成的桥，人老几辈子了，在这一带提起秦家庄，人们不一定知道，但说秦家石桥子，人们大都知道在什么地方，干脆就把合作社叫石桥社吧。大家都觉得这名字好，就定名为石桥社。
石桥社共有二十家农户，即：秦学明、秦学生，秦江、秦泉、张吉新、盛建中、赵有福、李生有、聂光第、王龙西、王恭、王海、王福珍、王学礼、王学智、王发财、赵玉魁、尤天福、李富春、李发春。总人口一百五十三人。耕地四百五十六亩，大轱辘牛车八架，犁铧十四张，石磙子十六个，木耙九个，推车子八个，马九匹，牛二十八头，驴十五条。自留地人均三分，在各家居住地附近划给。各家庄前屋后和自留地埂上的树木仍然归各家所有。农业社集体土地上的树木和耕地中间的夹荒地，全部归集体所有，个人不得随意砍伐和开垦。三台碾子，两口水井归集体所有，农户就近使用。五盘石磨仍然为原农户所有，社员像以前一样互相借用。实际上，试点阶段已经走过了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阶段，现在已经完全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模式，石桥社在城东十里八乡走在了最前面。
阳春惊蛰，天光明媚。农户各家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背的、抱的、搀扶的，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大家吆着自家牲畜，牲畜拉着牛车、犁铧、木耙、石磙子，向石桥子旁边秦家庄初级社上年用过但没翻犁的打麦场上集中。李富春一家七口全部出动：李生财吆着牛车，车上拉着一个石磙子，一张犁铧、一个木耙，李富春抱着三岁多的孙女玉玉坐在车栏杆上，枣红马和灰叫驴拴在车后边，周兰英抱着岁半的生娃，领着秀兰秀珍两个小姑子，一起来到这里。只见场上木车、犁铧、木耙、石磙子各整整齐齐排成一溜，牛、驴、骡马各拴成一簇，这就是合作社的全部家当。往后人们将天天在一起干活，大人们说说笑笑，娃娃们追逐打闹，场面十分热闹。
约正午时分，各家都到齐了，牲畜、农具全部摆到了一起，工作组员按各家入社资产清单核对无误。来自各家各户的财产，牲畜有大的、小的、老的、青的、胖的、瘦的、壮的、弱的，农具有新的、旧的、木的、铁的、精巧的、粗笨的、完好的、破损的，形形色色，参差不齐。不管怎样，这些家什往后都归合作社了，都是大家的了。人们在欢乐之余，免不了各有各的想头：入了好牲畜好农具的，虽一时脸上光彩，心里隔隐隐总觉得有点吃亏，但又不说出口。入了差牲畜差农具的，虽然暂时脸上无光，心里美滋滋地总觉得占了便宜，但也说不出口。李富春天生就是个吝啬鬼，看到几辈子辛苦积攒的一点血汗，就这么全都撂出去了，心里比谁都疼，但也无奈，只有悄悄把不悦咽到肚子里，胖胖的看上去有点浮肿的脸上始终挂着憨憨的但不怎么自然的微笑。
接下来开会，人们立刻鸦雀无声，娃娃们静悄悄地依偎大人身边，似乎也感觉到这是一个庄严时刻。
工作组宣布了石桥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宣布了二十户人家的家长姓名、家庭人口、所带田地、牲畜和农具的种类数量，接下来就选社长。工作组先教娃娃们到场外边去玩，接着就让所有的劳动力集中到一起，然后说，农业生产合作社是集体化的组织，必须得有社长；同时农业生产合作社又是社会主义性质的，要由贫下中农当家作主，因此，选社长不能选地主富农家的人，要选贫下中农。还要注意，当社长的人必须是农业行当里经验丰富的，农活干得好的，能吃苦耐劳，热心为大家办事，在社里头威信高的。然后让大家提名，要求提两个人，一个当社长，一个当副社长。大家吆吆喝喝好一阵，最后提名集中到秦学明和李生有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都是全社出色的庄稼把式。秦学明五十岁，生得清眉秀目，不识字，看上去却像个念书人，为人处事温和有条理。李生有近五十，生得端端正正，慈眉善目，干活是把好手，解放前给城里一家酒坊赶马车，就是不爱说话，也不太爱管闲事，对大家提名自己当社长惊慌不已。工作组见大家意见差不多了，就叫人从秦学明家拿来两个饭碗，挖来小半碗大豆；又叫几个小伙子抬过两个木耙，放在大伙面前，让秦学明和李生有各坐到一个木耙上，算是社长候选人。李生有不坐，工作组说不行，这是民意，任何人必须尊重。李生有无奈，磨磨蹭蹭地坐到木耙上。工作组把大豆发给参加会议的人，每人一粒，又把两个饭碗在候选人背后的地上各放一个。接下来让大家排成次序，挨个将手里的大豆往候选人背后的饭碗里放，同意谁就往谁的碗里放，最后谁碗里大豆多，谁当社长，谁的碗里大豆少，谁当副社长。嘈杂的会场立刻安静下来。人老几辈子了，做官都是上面封的，还没见这样选过官儿，大家握着那一粒豆子，突然感觉到很有分量，好像那不是一粒豆子，而是……是什么呢？反正也说不清楚，只是人人手里汗津津的，心里颤抖抖的。全场没有说话声，只有豆子落入饭碗的叮当叮当声。秦学明和李生有两个汉子腰板挺得直直的，表情庄重，俨然两位即将走马出征的大将军。
当众清点放豆子的结果，发出的六十一粒大豆，秦学明碗里四十五粒，李生有碗里十六粒。工作组大声宣布：秦学明当选石桥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李生有当选为石桥农业生产合作社副社长，让大家拍巴掌通过。
社长副社长选好了，工作组才从大家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秦学明的妻子是李生有的姐姐，两个人是姐夫小舅子关系。但也不好弄了，工作组说也没啥，暂时就这样吧，只是两个社长谁也不能徇私情，要秉公办事，把全社和大家的心操好。两个社长诺诺连声。
农业社还得有会计和记工员。干这个事情要写字算账，需要有文化，但全社劳动力中，识字的只有李生财和秦学明儿子秦云两个人。李生财家是富农成分，当然不能让干。让秦云干吧，老子又是社长，工作组觉得不大合适，但大家议论来议论去，只有让秦云干了。秦云今年十七岁，和他老子一样长得眉清目秀，人也很灵光，大家都喜欢，就把会计和记工员让他一人担当。工作组说这算暂时性的，等以后有了合适的识字人选再作调整。大家也没啥意见。
大人们在场上开会，娃娃们在场外头玩得火热，还有一些孩子就在庄子上“溜盗盗家”，城里的娃娃把这个游戏叫“捉迷藏”。娃娃们藏的藏，找的找，兴致高极了。赵有福的小女儿莲莲年方八岁，她家和李生有家同住在小河北边靠近走金塔的公路旁边一个独庄子上，离别的人家都比较远，平时很少到别的庄子上去，也没机会和别人家孩子一起玩，今天见有这么多的人，又有这么多的孩子一起玩，感到新鲜好奇，也就追在别的孩子后面凑开了热闹。她不会玩“溜盗盗家”，别的孩子很快藏起来了，就剩她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瞎跑。刚转过一个墙角，碾盘后边突然钻出一个满脸血红呲牙咧嘴的人来，小丫头一见，浑身一颤，惊得张大嘴巴叫不出声来，直直瞪着眼睛，软软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原来是王恭家的大小子学着城里戏台上的样子，用纸做了一个脸谱戴在头上玩，他一心想着展示自己的杰作，吓唬一下人寻开心，见把莲莲吓成这个样子，还很得意呢。过了好大一阵，见莲莲躺在地上没动静，娃娃们就都凑过来，喊，喊不应，拉，拉不起来，慌去把大人们叫来。被吓昏的莲莲已经牙关紧咬，口角流着白沫。有老人抱起莲莲，死死掐住人中，又叫人衬着衣服咬脚后筋，折腾了半天，才把莲莲弄醒过来，但小丫头呆呆地依偎在大人身上，不哭，不动，两眼直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怎么喊也不答应，也认不得任何人了。
两家娃娃玩耍惹出的事，有啥好说的？况两家还沾着姑舅亲戚呢。王恭把自己的儿子扇了两个帽盘，把那个染成血红呲牙咧嘴的脸子几脚踩扁，儿子就坐墙根下嚎去了。赵有福两口子把莲莲背回去，先是请老中医下猛药救治，后来到城里住医院治疗，再后来又请巫婆灵善捉鬼招魂，均不见任何效果。不久，莲莲就死了。
入了社，就是集体劳动。每天太阳冒花花，大家带上农具，集中在石桥子岔路口，由社长挨个派活。秦学明是个细心人，前一天晚上都琢磨好了，套车的、浇水的、翻地的、薅草的，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家一起干活，有说有笑，觉得很新鲜，也很欢乐，再也不像以前一家几口人下地那样寂寞难耐，感到日子过得很快。
麦苗显棱的时候，周兰英又有了孕状反应，还和前几胎一样，她每天收工回家，都顺着地埂沟沿转悠，挖苦苦菜，掐苜蓿芽，回来洗净煮好，黑醋拌得酸酸的吃下去，每天都和青壮劳力一起拼着下地干活。
这一年粮食丰收，秋后算帐，石桥社除去所有生产开支和按人均分配的口粮及社里公共积累外，还有盈余。盈余按劳动日分配，原说下的土地入股分红、大牲畜大农具租用计酬，却不再算数。分配的主要是粮食蔬菜等物，多数人家尤其是劳动力多的人家，算下来比单干时略好一些，大家对集体化就有了信心。
入冬第一场雪，下得很柔绵。周兰英生下一个女孩，取名金风，同时也把四岁的大女儿玉玉的名字改成了金玉。全家八口，祖孙三代，男女老幼，平和度日。
编 辑 董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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