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街坊老李今年六十岁。自从三十年前他因强奸幼女罪被判刑以来，他这辈子都在干一件不可思议的傻事：为自己伸冤。 有冤自然要诉，可他在这件事上执著的超出了常情。真要平反昭雪了也还算值得――不幸的是，他到现在还没把自己摘洗干净。三十年的生命付出，那才叫冤上加冤那！
那是一个遥远的春天，风华正茂的青年民办教师李茂盛正焦灼的等待着一次人生的重大转折：民办转公办。李老师显得很兴奋，教学上也更加卖力。这次只有一个转正指标，而公社教革组报上去的两个候选名额中，其中一个就有他。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分析，他觉得把握还是蛮大的。心里早在做着“吃国家粮”的梦了，这样的大事怎不令他欣喜若狂呢？
人生的有些等待是盼不得的。做梦都不敢想，他竟然等来了一张逮捕证。那天，一辆公安局的三轮挎子响着警笛径直开到他们学校，引来许多没见过世面的贫下中农围观（当然也包括极少数地富反坏右及其后代子女）。他自己也从教室里奔出来抻着个长脖子看，俩手的粉笔末子还白着呢。哪里知道人家要抓的就是他！手铐子喀嚓往腕子上一扣，架起他很劲往挂斗里那么一塞，那场面可掠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强奸了幼女，人家也没有容他急赤白脸地辩白什么。去了有你说的。他心里话去了说就去了说。平定之后他倒没怎么害怕，他知道公安的同志搞错了。他担心的是到了那里说清楚以后，公安的同志能不能把他用车给送回来。要让他自己走回来的话，还得步行几十里路呢，家里的老婆孩子不急坏了？
那时的公检法，还没被彻底砸烂。或者是烂一阵子又好一阵子。好的时候也烂，烂的时候也好，当时的整个社会都这样。
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公安人员向他出示了两份证明材料，犯罪过程写得很具体。证明人是他自己班上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这两个都是“四类分子”的闺女。平时在班上低眉顺目的，老实得很。当时的四类分子子女都得这样。不过四类分子的闺女也不能由着你当老师的流氓胡来呀，还拒不交代？一顿打。再一顿打。再再再一顿打。
最后判了十八年。不多。被害人要不是四类分子后代的话，早就该吃枪子的罪了。
服刑期间他就不间断地上诉，近乎疯狂地写申诉材料。看他那样子，真不像什么坏人。最终他上诉的邪乎劲还是感动了一名老管教干部。这样，数次减刑之后他实际才服了十年刑。老管教是他生命中的恩人。更重要的是，十年前他当教师没转了正，现在当犯人倒“转正”了。十年里他学得一手好焊活，刑期一满，在老管教的极力帮助下，居然脱下囚服换上工作服，摇身一变成了监狱里一名吃国库粮的技术工人。命运这东西是不可捉摸的。事后多少年，让现在的老李再提起当年的老管教，还是一个劲地嘬着牙花子叹：好人，真是好人啊。不过这时候老管教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服刑的十年里有好多事情要交代一下，父母双方都亡故了。他的妻子也早已带着六岁的女儿远远地改嫁他乡。当初她最后一次来探监的时候，哗哗地流着眼泪说她知道他是清白的，可我们孤儿寡母实在熬不下去了，实在等不了你十八年那。他没有怨她，由着她去了。现在他老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监狱的职工宿舍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差不多就算一个城里人了。
他刑满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回老家找他该找的人对证。也该他不济，回家一打听，两个女学生都已远远地离开了家乡。一个远嫁到了云南，另一个也投奔亲戚在东北的漠河落了户。人生茫茫，音信全无。这才叫山南海北呢。想想也挺心酸，女娃子碰上这样的事，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
去了漠河，漠河的那个得病死了。
又去了云南，云南的那个虽已经为人母为人妻，性格还是那么胆小如鼠，一见他就哭，光哭不说话。一而再，再而三，还是光哭不说话。
老李的命运中注定太多的麻烦。
当后来老李再去云南的时候，那个女生竟然疯了。自说自笑，自哭自闹。那头的家人和医生都拒绝老李再次与她见面，怕她再受刺激。这还不说，她男人还纠集了一帮兄弟伙要废了他。他也想不到使他幸免于一场灾难的竟是那个疯女子的一句疯话。这句话起了作用，要不然老李只怕是早就毁在云南了。
除了留足返程的路费，老李把身上所有的余钱都掏了出来。后来男方终于受了些感动，允许他偷偷地看她一眼。只见女学生披头散发静坐在当阳地里，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猛然间就大惊小怪地跳起来朝天喊一嗓子：好人！李老师是好人啊。
就是这一句话。一句疯话。老李为这句话跑了许多地方，找了许多部门，结果表明这句话还远远不能构成法律上的证人证词。仅凭这句话想换来一张无罪判决书显然是办不到的。但这句话感动了他，使他做出一个更加倒霉而又对他的一生影响深远的重大决定――他要每月往云南寄钱帮助她治病，直到她能够出庭作证。
这个鬼行动一直付诸实施到今天！不但寄钱，他还隔些时日便去看她。在他的眼里，觉得那个疯女子比他自己还可怜得多。
直到现在他还是个光棍儿。好多热心人劝他再成个家，他都说不急，非得等昭雪了以后再说。他对于平反有太多的憧憬，就像穷人盼发财，仕人盼升官升大官一样，他这辈子的理想就是把平反的消息告知他死去的父母，远嫁他乡的妻儿以及好多好多活着的人们。然后再名正言顺娶上一门媳妇，正儿八经过普通人的日子。这些想法统治他的灵魂，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女学生的病花钱不少，却没见多大好转。
这个老李。街坊邻居们常对他说，我们都相信你是冤枉了的，天底下的人都相信你了。你别再折腾了不行吗？你都折腾了三十年了，你他妈的什么人啊老李？
当初曾接待过他的一个法官都叹：从我年轻时候你就折腾，直到我今天花白头发退了休，你怎么还在这棵树上吊着呢！我这会说句没原则的话：我一百一地信你了，你消停回行不行？
――证明呢？老李说，你既然相信，当初咋不给我出证明？
老法官被气得一蹦仨高，差点把桌子拍碎了。
从他屋里出来以后，老法官逢人便讲，甭管他，天底下还有他这么犯轴的人吗。他他妈该着！
老李这人一大好处，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的生命力也十分茂盛。瞧他个子不很高，走路嗖嗖嗖一阵风，一般人得小跑着才能撵得上。人说像这种走路急的人，一辈子的忙碌命，前边总有好多事等他去做。就像一个下了班急匆匆赶着回家奶孩子的娘们。他每天生活的都很充实，他有他自己狗屁的希望和追求，所以他永远年轻。他的焊活好，退休后不满足于几个退休金，还时不时被人请去干点技术活。他本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挣那么多钱大都花到他认为该花的地方去了。他觉得这钱花得值，他就这样活着挺好。
我们有时候和他聊，他常常说起一个叫陈三的人。就是当年和他竞争转正指标的老师。说起他当年许多不光彩的行径，我们都认为那是个小人。但法律得讲证据，有些事情仅凭想象和揣测是不够的。再据他说那个陈三现在也半身不遂见谁都哆嗦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人常常把我们的生活搞得很麻烦，小人有时候也可以制造一段麻烦的历史。但小人是防不胜防的。我们只能和老李一块同仇敌忾的骂一通小人，除此之外便无可奈何。
我们也不再劝他，我们都知道他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