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定风波 醉年【醉年】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交上腊月,旺子心里就无故多出了一些情绪来,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一口气憋着,出不来进不去,就在那卡着。谁也没有气着他,小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的,媳妇随顺,孩子听话,单位上领导也抬举,年终单位总结时评了优秀,上台去领奖,风光得很。没有不顺心的事,也没有值得特别高兴的事,可心里就无故地打了一个结,解不开来。自己静下心想了半天,最终也没个结果,实在想不出原因来。病了吧,不像,不痛不痒,能吃能喝能睡。更年期,那是女人的病,听说男人也得那个病,可也不是时候,自己才不到四十岁,早着呢。抑郁症,也是搭不上边的事情,一直好好的,每天咧着嘴,说不够,笑不够,哪就抑郁了呢?据说这个病现在很流行,像时装什么的一样,多少人不觉意间就抑郁了,就自杀了,可自己这么爱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媳妇孩子那么可爱,家里老人那么慈祥,朋友都忠诚友好。凭啥抑郁了,真是扯淡的事。说是这么说,可心里那一口气就是堵着,很顽固地在身体的某个地方游荡着,时不时窜出来骚扰他一下,好像啥事情没有做,又好像是啥事情等着要去做,并且非做不可。反复地想,什么事呢?家里的,单位上的,该做的都做完了,朋友委托的事,也没有。他甚至有些痴迷于这种不安的情绪之中,有一天在一个十字路口,差点闯了红灯,被一位出租车司机伸出头来大骂了一顿。他只有连连道歉,自己也不明白为啥就闯了红灯,似乎思维掉了链子,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那么显眼的红灯也没看见。那天他回家后对媳妇莫名其妙地发了一次火,说差点被车撞了,像是媳妇惹得他撞车似的。媳妇迷茫地看着他,说没发烧吧。伸了手来在额头上试体温。他说好好的,没感冒,就是觉得有口气不顺畅。媳妇就笑着说,这病我知道原因,过几天就好了。他赶忙问媳妇,媳妇卖关子不说。只说,谁养的狗娃谁知道脾气,到时候保你没事。听媳妇这样说时,情绪似乎已经好了许多,就不再提起。
   过了两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腊月八了,你们吃搅团了吗?今年过年你们回来吗?母亲从来都是那样,打电话时直通通,只管问,或者只管说,说完了就挂电话,经常弄得旺子在这头发懵。正说着话呢,那头已经没了声气。母亲就这个习惯,说过多少次了,总是改不过来。省钱着呢,怕说多了费钱。就是旺子打过去的电话,也一样,说完了就挂。旺子说,妈你只听不要钱。母亲说,你的钱就不是钱啦?还是坚决地挂了。可母亲又特别喜欢打电话,尤其是节令,母亲总是要打电话来,提醒该吃啥吃头,该做个啥仪式之类。乡下的老节日又是那么多,并且又一个一个样。比如,元宵节了要点面灯,二月二了要吃炒豆子,端午节了要吃花馍馍,甜醅子,腊月八了要吃搅团等等。都是按照老家那边的风俗来,也不管这千里之外的城市有没有那样的食品,只管一股脑给儿子提醒了,好像儿子就在老家那个村子里或者自家的隔壁住着似的。
   母亲那边挂了电话,旺子这边正愣着,就有一口气悠悠地从腔子里窜了出来,美美地出了一口长气,顿时感觉浑身通泰舒畅了,仿佛大病初愈一般。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会那样郁郁寡欢的,原来是想老家了,想回老家过年了。这究竟算个啥事情呢?幽灵一样在这个时候偷偷地窜进来,平时怎么就没有感觉呢?偏偏在这时候就来了,像节气一样,三九四九了就该寒冷得透骨,五九六九了就该冰消解冻了。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成,没法子说,就是个感觉,啥感觉,没有个词儿来表达。就说想老家了吧,究竟是想啥,那些田园村庄,土路泥墙,山峦沟壑,树木野草,都一股脑在脑海里放映了一遍,或者接连几遍放映出来,甚至村里人的口音都被放映了出来,反反复复,就像电视剧。那就叫想,这不都出来了,看见了,就是觉得不够味道,缺少点啥,像一盘上好的菜里没有放盐,寡淡寡淡的,心里却会生出一种隐约的痛,不能说出口的痛。原来想念真会想成病的,就是想回老家了,那就回么。病根在这里,被母亲一个电话就解决了。旺子就欢快地哼了一句常回家看看,有滋有味的。
   旺子已经习惯了阳历的日期,被母亲提醒了,才知道已经是腊月八。那天回家后就忙着动手做搅团。他从厨房里找出一小袋荞面,那还是暑假回老家时一个亲戚送的,说是用石磨自己推出来的,味道纯正得很,拿回来吃过一次,果然好,就存下来,足够吃一顿搅团。在老家时见母亲做搅团,他特意学过,这会做起来比较顺手。很快搅团做好了,凉在碟子里。然后找了几颗独瓣蒜,捣成蒜泥,再和了油泼辣子,油汪汪的,闻一闻,很满意,就是母亲做的那个味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忍不住先尝了一口。媳妇接孩子回来,闻见味道说,大男人做饭了,值得表扬。旺子脸上便开了花一般。媳妇孩子吃不惯,但都说真好吃呢,那脸上的花就开到心里去了。媳妇说,今天咋这么高兴呢。旺子说今年回老家过年吧。媳妇问,那口气顺过来了吗?旺子笑笑,说好了。媳妇说,还是我了解你,这不就好了嘛,不抑郁了吧,就顺遂你,回老家过年去。旺子就感激地看了媳妇一眼,鼻子里隐约一丝酸涩。
   旺子是腊月二十八天黑时到老家的,那时正下着漫天大雪,没有风,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显得拥挤而有秩序,只一个劲地将山川大地覆盖着。山梁白了,田野白了,道路白了,树冠白了,屋顶白了,一切都变得洁白而安静。晚炊的柴烟在屋顶上弥散开来,混合在飘落的雪花里,似一幅写意的水墨画。那只白色的小狗在院子里欢快地奔跑着,融合在落雪里,几乎看不见形状,只有两只黑色的眼睛灵动地闪耀着。旺子的感觉好极了,好像这场大雪专为他的回来而落下,又似乎是一个默契的约定。他的希望中,过年需要一种特别的气氛,天气是最最重要的,他希望着天气越是寒冷越好,雪越是下得大越好,那样才能衬托出家的温暖,才能烘托出节日的味道。他的心里暗自产生一丝得意,觉得这次回家过年是他英明决策的结果。他给媳妇说,咋样,乡村的雪野味道可好。媳妇点点头说,真的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寒冷的天气。女儿在雪地里跑了一圈,追赶着那只白色的小狗,好像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和小狗玩了一会,身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花,像个小雪人了。旺子说,女儿像个小雪人了。女儿听见了,就高兴地要拉着旺子在院子里堆雪人。旺子感觉很累了,就说天黑了,雪花都要睡觉呢,等明天再堆雪人吧。说话间饭已经熟了,是旺子最喜欢吃的洋芋面。母亲打过电话,那时旺子他们还在路上走着。母亲问他们什么时候到家,想吃什么。旺子想也没想就说洋芋面。其实母亲早就知道,老早就准备好了做洋芋面。旺子每次回家来,第一顿肯定要吃母亲做的洋芋面。他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洋芋面,好像不吃洋芋面就没有回到家一般。洋芋面的味道好像就是老家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
   旺子很累了,一夜一天,连续坐车,几乎没睡觉。他带着很多行李,一个拉杆箱,一个简易小拉车,结实地捆绑着两个大纸箱,还有一个大背包。这些都是他负责搬运,媳妇主要负责孩子和两个小包。要是换了平时,他都愁死了,几件子行李,合计不下一百斤,上车下车的,不知道要狼狈成啥样子。可这一次他却很有信心,一手拉杆箱,一手小拉车,背着大背包,雄赳赳的样子,恨不得把媳妇手里的小包也提过来。媳妇见他太累了,要帮着拿拉杆箱,他坚决不让媳妇沾手,说这些是男人的事情。媳妇笑着说,只要心里高兴了啥事也乐意,小男孩一样。旺子说,你不高兴吗?媳妇说,我没有多少感觉,倒是想我妈了。旺子说,回老家只有自己有感觉,你不在我老家那里长大,没感觉也是正常的。见媳妇神态有些细微的变化,心里就怀了一丝歉疚,但没有说出来,只是对媳妇和孩子表现得更加细致体贴,生怕惹得媳妇孩子不高兴了,扫了回家过年的兴致。他们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火车到市里,本来准备坐班车到县里再倒车回家的,结果到市里时,因为雪下得太大,公路封闭了,客运班车一律停运,只有出租车在跑。旺子一咬牙,干脆租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拉到老家里来。价钱上自然是高了许多,但他还是觉得很划算,省得再倒车,也暖和舒适,赶天黑之前就已经进了家门。
   吃完饭,旺子陪母亲和奶奶说了一会话,就被奶奶催促着睡了。旺子一家睡在东边厢房里。母亲在前几天就把炕煨热了,烤箱里炭火呼噜噜燃烧着,一直没有封。母亲说房子空得久了,热起来很不容易。但旺子觉得房子很暖和,尤其是炕,那种热,很温和,很熨贴,夹杂着淡淡的柴烟的味道。他睡在炕上时再一次发现了老家的味道,除了洋芋面的味道,还有土炕的味道。他离开老家,在那个千里之外的大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已经习惯了城市里的一切,那里噪杂的市声,河水一样永远不断的车流,蚂蚁一样熙熙攘攘的人群,森林一样日渐增高的楼群。那里的所有他都已经非常适应了,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城市中的一员,乡土气息在他身上日渐消失。他的说话穿着举止甚至走路的姿势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城市人。不知道他的人,一定以为他本来就是那个城市的居民,祖辈都居住在那里。那里有他的家,有他工作的单位,有他的朋友圈子,他熟悉那里的一切。日常生活中,他很少意识到自己是个外地人,他的生活完全融合在那个城市的洪流里。但有时候,突然就有一种感觉生生地冒出来,搅扰得他不安。也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就是一种漂浮的感觉,或者流浪的感觉,就像他现在居住的那套单元楼房,在十九层,上下都靠电梯运行,站在窗口向下看时,地面上的一切都变得渺小了许多,而自己也就悬在半空里了。就是那种悬在半空里的感觉,飘着悬着,心里总是落不到实处。每次产生那种感觉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家那房子不是自己的,迟早会换了主人,自己无非是一个暂时居住的客人。那样想时,总不免会生出一丝悲伤来。而一旦回到老家来,这种感觉就消失了,这里的一切都是土的,院落,房舍,山峦,田野,坟墓,树木,等等,都是土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都舒适自然安全而且永久。突然间他就发现了一个道理,人都是属土的,就像树木一样,根总是扎在泥土里的,这土里土气的老家,原来扎着他的根。
   在老家的土炕上睡觉,梦也是香的。半夜里,旺子睡得正香,被媳妇捣腾醒了。问啥事啊,媳妇说,你听啥声音。旺子听了一会说,狗叫声,还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媳妇说,还有一种声音呢,若有如无的,邈远而空灵的那种。再听。问媳妇,你知道那叫什么声音吗。媳妇说,不知道才问你呢。旺子说,那就是天籁之音。媳妇感叹,村子里的夜晚真是安静啊。
   第二天,旺子睡到十点多才起来。雪不知道啥时候停了,天晴了,满世界一片银白,院子里积了足有半尺厚的雪,反射着阳光,哗哗地耀眼。二哥一家子也回来了,正在张罗着扫雪。他们就赶紧把院子里的积雪连推带扫收拾到门外的园子里,再把大门外的路道也扫开来,一直连接到村里的小路上。好久没干活了,旺子美美出了一身臭汗,感觉浑身通泰舒畅了许多。大门外就是一大片田野,全部被白雪覆盖得严实,不远处的山坡上,也被积雪覆盖了,陡峭处露出灰黑的色块,一块一块地点缀在绵延的山峦上,像一幅巨大的图画。村庄洁净朴拙而安详,虽然天气特别冷,寒风刺骨,在野地里站上一会就会被冻得打颤,但他的内心里却感到无比温暖。他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了,没有见过冬季里山村田野的雪景了,乡村的所有景象正在日渐从他的记忆里退却直至消失着,正因为这种退却,使他格外珍惜并怀恋这些景象。这些景象原始而荒野,但在他心里却温暖而亲切。
   扫完了雪,早饭已经熟了。荞面搅团,母亲亲手做的,做了一大锅,二嫂和媳妇打下手,捣了两大碗蒜泥,和了油泼辣子,满屋子香气氤氲。正吃着饭,来了几个堂兄弟,说是要去赶集,就赶着吃饭,十几个人抢着吃,一大锅搅团霎时就吃了个精光。同样的一顿饭,人多了抢着吃,那味道就好像无故多出了一份香。
   今年腊月小,二十九已经是年关了,镇上最后一个逢集日,是个抢集,人都急着要回家过年,买卖双方几乎不讲价,只是抢一样拿东西。道路上雪太厚,没法子骑车,满路上都是步行着向镇街走去的人。旺子他们弟兄四五个,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说笑着去赶集。这条路旺子走过很多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哪里有个沟,哪里有个坎,哪里拐弯,哪里有坡,在记忆中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可今天全被大雪覆盖了,看不清楚路的面目来,只是顺着别人踩出的脚印走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亲切而单调,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忘记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走过路了,在这么厚的雪地里走路,这么热闹地去镇上赶年集。离开老家将近二十年,每次回来,早些年是骑自行车,后来是骑摩托车,这几年基本上是坐出租车,或者亲戚的小轿车,总之是很少步行着走这一段路。虽然还是那条老路,只是老方向老样子,细微之处其实已经变化了许多,不注意时看不见,仔细观察时,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条路,绝对不是二十年前离开家时走过的那条路。道路也在老去,但那是一种新鲜的老,一种缓慢的更新的老。不像人的老,是一种仓促的不能回头不能更新的老,只一味的一天一年地老去。二十年前他从这里走出去,走进了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他成了那里人。但他内心里总是怀恋着这条路,他感觉从来也没有走出这条路,这条路狭窄偏僻,朴拙弯曲,就像一生没有出过门的母亲一样卑微,但旺子走在这条路上时感觉到母亲的目光一样的温情和淳朴。
   七八里路程,说笑间不觉意就到了。街上自然是那种年节的热闹繁华景象。旺子他们说好了最快地办完年货,尽快回家。他也像村里人一样看见想要的东西不讲价就拿,碰见了许多原来相熟的人都热情地打着招呼,说着最熟悉的话语。每一个人的话语似乎都让他感动,那些都是他熟悉的乡音,一律淳朴而实在。旺子美美地说了许多老家话,把能记起来的土话方言俗语全部用上了。他也听到了许多表扬,这人实在得很,出门这么多年了,口音一点都没变。他心里乐着,和兄弟们背着好多年货,回到家时快两点了。天气愈加寒冷了,手脸都冻得通红,身上却出了许多汗,肚子也饿了,早晨没吃饭一样。
   母亲在忙出忙进地准备年夜饭,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女儿见旺子回来,拉着要堆雪人,旺子说忙着呢,女儿噘了嘴不高兴,他叫一个小侄子带女儿到外面去堆雪人。大哥的两个孩子也回来了。大哥住在镇上,早年已经分家另过,他和大嫂没有来,只叫孩子回来热闹。二哥家在县城住,经常回老家来照顾奶奶和母亲,这会一家子都回来了,住西厢房。父亲去世两年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奶奶,平常日子可能很孤凄,只有过年时才能热闹几天。奶奶最喜欢热闹,将近九十岁的人了,还像孩子一样喜欢过年,其实就是图个团圆热闹。这会奶奶就坐在炕上念叨着,这时候了,还不写对联,迁三代,等啥着呢,先人都在外面等着回来过年呢,一会了还要到庙上叫马去呢,这些娃娃不像话,迟早要把老一套的乡俗丢光了。见没人答话,奶奶又反复着把那些话说了几遍,口气里明显含着埋怨了。旺子就赶紧应承着,赶紧裁纸写对联,迁三代。奶奶就高兴了,说,对联要用紫色纸写,新孝不能用红纸,三代用红纸迁,另外给你大迁一个黄纸的灵牌。还有献饭要素的,你太太一辈子吃素,临终饿死了也没开戒。旺子应承着,一边跑来跑去忙,奶奶就高兴了。说我旺子听话,是个孝顺娃娃。听得旺子脸上红红的。
   二哥的毛笔字写得好,旺子叫二哥写。大侄子在一旁帮着压纸,一边把写好的对联放在桌子上晾干。无非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之类。写了几幅,二哥叫旺子来写,旺子说字丑,拿不出来,谦虚着,还是忍不住,拿过毛笔来,略加思索,写了一幅:瑞雪覆盖家乡年,春风温暖游子意。二哥看了说,有点意思,看来你是越来越稀欠老家了。一句话竟说得旺子心里涌出一股酸涩来。正写着,几个堂兄弟和庄家也拿了纸来要写,就挤满了一屋子人,喝茶,抽烟,说话。对联多,一个人写不过来,又找了一支毛笔来,旺子和二哥一起写对联。上房里就凉满了红的紫的对联。晾干了的拿走了,接着又有庄家拿了红纸来写,就一直写。两个比赛着似的写对联,也顾不得谁的字好看谁的字丑了。直到五点多,总算把写对联的人打发完了。几个侄子已经在院子里放起了炮竹,嘹亮的炮竹声里年的味道愈加浓厚了。
   旺子指挥着几个侄子贴好了对联,自己把三代在桌子上供好,摆了素献饭,水果,干果等。把老香炉找出来擦洗干净,取了香插在香炉里,黄裱和纸票也一起摆放好了,招呼堂弟和侄子们一起叫马磕头。家里的神供好了,就赶紧到庙上去敬神。家族里所有的男性都集中在一起,拿着香裱,爆竹到半山的庙上去。几个从外面回来的媳妇子也要跟着去,一同去了,也没人说什么不能去的规矩等。要是在往常,女人是不能到庙上去的。庙上自然是另一种繁华景象,村子里每家的人都要去庙上敬神,这会儿是最热闹的时辰。孩子们在庙院里外争抢着放炮仗,大人们在虔诚地烧香磕头,然后排着队敲钟。整个庙院里香烟缭绕,钟声爆竹声不绝于耳。功德箱里塞满了钞票,几乎要塞不下去了。旺子也随着别人在功德箱里塞进去了几张钞票,他看见会长脸上的笑容在寒风里像梅花一样开放着。
   旺子记得,这座庙是在八十年代才修建起来的。那时候他还小,只觉得一村子人在一起盖房子很热闹。他知道那块地方叫做庙台子,是山坡延续到山脚时突出来的一块平缓的台地。小时候他跟随姐姐哥哥在那里铲草糊,拾羊粪,夏天时,庙台子上有许多狗曲花,开得非常灿烂,他经常采了狗曲花,编成花冠戴在头上,满山坡跑。父亲说,那地方原来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庙宇,六十年代时破四旧,全部被拆毁了,那个时代像做梦一样。八十年代政策放开后,村里人也好像从梦里醒来似的,摇摇脑袋看看天,随着光阴日渐好转,重新修建庙宇成为另一种流行趋势。没有人愿意落后,对神灵的敬畏似乎在每个人心灵深处潜伏着,只要有人提出来,就没有人敢反对。那些古老的传统的观念,像一种遗传的基因一般在每个人的血液里流淌着。人们出钱出力很快就在老寺庙的原址上重新修建成了一座规模很小的庙宇,只有靠北边一个大殿,神龛上也没有塑像,只是迁了几个神牌供奉着。但这里已经成为了人们灵魂的皈依之所。人们愿意来这里祈求自己所期望的,忏悔自己觉得错误的。这些年香火日渐旺盛起来,庙宇建得已经很有规模了。庙院里除了北边的大殿,西边也建成了一座大殿,大殿里都雕塑了神佛像,不再是原来木制神牌了。东边建了一座钟楼,里面悬挂着一口巨大的铁钟,当院竖立一座石碑,刻写铭文记录重修大事。巨大的石雕香炉里,香烟浓烈喷涌。山坡上另外修建了几座殿宇,也都是气势宏伟的样子。和正殿相对,南边建成了一座戏楼,符合了皇庙对戏楼的格局。路道也拓宽了许多,小车可以直接开到戏楼前的场地里。旺子这些年在外地生活,每年回老家来,都免不了要到庙上烧香敬神,每看到日渐繁华的庙宇,内心都会暗自生出许多慰藉。他的工作多少与宗教方面有些联系,他知道宗教文化的繁荣是一个时代的反映。虽然老家的庙宇还算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只能说是一种民间信仰,大部分都是儒释道合一的,并且带有许多个人迷信的色彩,这种民间信仰,是古老的乡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旺子一直以来都接受着现代文化的教育,但他内心里还是相信,人确实需要一种信仰,需要对某种未知有敬畏之心。缺乏信仰而没有敬畏心的人会变得非常疯狂。
   回到家里时,暗淡的夜幕已经将村庄笼罩了,田野里积雪透出灰白的光。晚炊的柴烟混合着炮仗的火药味,浓烈地在村子里弥漫开来。旺子听见庙上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舒缓悠扬的诵经声,村庄顿时变得安详而温暖,年也就在这时悄悄地走进每一户人家来。
   村子里爆竹声渐渐稠密起来,村庄上空的烟花也竞相开放了,开始接纸了。奶奶在炕上不停地念叨着,这时候了,还不去接纸,这些不肖的子孙们,先人在外面等着过年呢。旺子说,马上就接,等人来齐了就接纸。奶奶不再念叨了。堂兄弟们和几位叔伯陆续来了。年长的叔父用木盘盛了三代灵牌,香裱烧纸,奠酒,茶水,带领着全家族的男人们到村道的十字路口去接纸。女人们抱着孩子随着看热闹。接纸就是迎接逝去的先人们回家来过年,为啥叫接纸,旺子一直没有弄清楚。大伯和父亲在世时,旺子就问过,都不能回答清楚,现在大伯和父亲都相继去世了,再也没有人给他唠叨那些事情了。乡村的许多风俗都是这样一代人一代人口耳相传着,后来就只剩下一个名词和一些仪式了,至于更深的意义没有人去考证。乡村文化基本是没有文字的,但却具有悠远的生命力。年龄大的弟兄们和叔父们都跪在十字路口烧纸,领头的叔父嘴里念叨着,先人们都回家过年了。年纪小的弟兄和侄子们都在比赛着放烟花,村子的天空被烟花照得透亮。旺子跪在雪地里,他的心里很虔诚。纸票和黄裱燃烧着,纸灰像黑色的蝴蝶在火焰上空飞舞。旺子透过熊熊的火焰,似乎看见黑暗里站着逝去的先人们,那里有陌生的面孔,也有熟悉的面孔。爷爷以上的先人们对他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大伯,父亲,六叔,七叔们的音容笑貌都是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接了纸往回走时,旺子觉得伯父和父亲就在旁边走着,佝偻着腰,苍老而慈祥。突然间就非常地想念父亲了。回到家里,三代重新在桌子上供好,再烧香表,奠酒,奠茶,磕头作揖。这时候年才算正式开始了。
   年夜饭是饺子,母亲和二嫂、媳妇准备了一个下午,包了几大盘子,案板上都摆满了饺子。这时候用大锅煮着,所有在屋子里的人都争抢着吃饺子,满屋子显得热热闹闹。
   吃完饭,叔父们都各自回家去,剩下十几个弟兄们守夜,陪伴先人过年。地上摆了一张大桌子,荤素凉菜,干果,水果都有。旺子拿出酒杯茶杯,洗干净了,摆在桌上,招呼弟兄们围了桌子坐。女人们在炕桌上陪奶奶和母亲。旺子给每个人斟满了酒和茶水,就宣布开始喝酒。先在供桌前奠了一杯酒,再给奶奶敬酒,奶奶高兴,说娃娃从外面带回来的好酒,要喝,喝一次少一次,说不定明年就喝不上了。连着喝了两杯。母亲血压高,说不喝。几个媳妇子看见地上热闹,嚷着要来参加。旺子说男人们喝酒不要女人掺合。拿了葡萄酒和饮料,叫她们在炕上耍去。最小的那个弟媳妇就过来捣乱,惹得一屋子人都笑。每个人先碰了三个满杯,叫做三星高照。有人提议,干脆来个四季发财,又碰了一个。然后开始打关,按年龄大小,每个人都要见关,中途不得退场。二哥年龄最大,喝两个酒,当司令监酒,违者罚酒。大家一致通过了,接着屋子里就充满了划拳的声音。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但没有人去看,电视就显得有些落寞。
   炉子里炭火燃烧得正旺,水壶里开水翻滚。供桌上蜡烛安静地燃烧,香烟袅袅飘散。孩子们在地上跑来跑去,不时到院子里燃放烟花爆竹。旺子他们专心喝酒,喝得热了,就脱了外衣,一个个像斗急了的公鸡,张牙舞爪。旺子每年在外面,不知道要喝多少场酒,但从来都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没有空套的寒暄,没有丰盛的菜肴,但却能喝得酣畅淋漓,真正喝出了酒的味道。媳妇怕旺子喝多了,过来使眼色叫少喝点。被几个兄弟笑话了一顿,旺子就很男人地说,不理她,咱弟兄们接着喝。半夜时,都喝得高了,听见外面炮声震天,知道是零点了。停了酒,都到院子里放烟花。村子的天空被照亮了,漫天开着烟花。
   放了一会烟花,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小时候咱们经常摔跤,今天也摔一摔。大家都热烈响应,就在院里开始摔跤,像一群小孩子。媳妇子和孩子们站在台子上观看,拍着手助威。旺子脱了外套,只穿了羊毛衫,和几个不服气的兄弟摔跤,直到累得爬不起来了,满身的土,满身的汗水。看着自己满身泥土合着汗水,旺子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自己,心里涌上来一股巨大的暖流。
   旺子说,今年的年真暖和啊。媳妇笑着说,你像个傻子。
   旺子醉了,头脑里翻着一幅巨大的影子,像烟花的影子,像树木的影子,像雪野的影子。旺子说,那不是年么,年也喝醉了,走得摇摇晃晃的。

标签: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