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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 一节和一截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长长短短的日子、疲惫不堪的忙碌,心力交瘁的照顾、内忧外困的境况……小说描写一位纪委书记在妻子患绝症之后,所经受的生活困境和情感折磨。简洁的文笔、紧凑的故事、饱满的情感,读来令人感慨又肃然起敬。
  
  1
  
   在马骏眼里,今天整个菜市场的人都在和他作对,猪肝离他的理想值有五毛差距,葱贵了两毛,胡萝卜更离谱,足足超出预计一块钱。
   他已经走了三圈,就为了这三样东西。但是,连公厕旁最不景气的菜摊也死死咬住这个价格不放。马骏觉得自己快被这个默契度高度一致的群体逼疯了。菜市场闹哄哄的喧嚣声不断塞进马骏的耳朵,它们浪潮似的涌来,高高叠起,然后轰然倒塌,铺天盖地逼向末路墙角的马骏。
   一分钱逼倒英雄汉,这滋味比死更难受。
   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为钱计较成那样,要是我儿子,认都不认,丢人现眼!卖胡萝卜的老太太见他第三次走过来,烦了,边翻着白眼边拉高着嗓门和旁边正奶娃儿的儿媳妇说话。
   儿媳妇没空理她,瞟了一眼尴尬的马骏,红着脸匆匆把奶头从娃儿嘴里挣出来,秀里秀气地拉下衣服,温声招呼,买了吧老师,这胡萝卜红得多好,补人。
   眉目清瘦的马骏经常被人误认成老师。也不怪人家,像他这斯斯文文长相的,电视电影里,都是当老师的。
   没吃饱的娃儿哇哇大哭,儿媳妇又在装嫩,老太太看着不乐意了,一把抢过娃儿,话里带刺地训斥:怎么不给娃儿吃饱?省给谁啊你?谁稀罕你这一口?
   菜市场长大的女人,谁都不是省油的主儿,刚还低眉顺眼的儿媳妇把胡萝卜一扔,嗖地转过头瞪着老太太,两眼直迸火星子。
   老太太也火了,一手叉腰,怎么了?
   三斤胡萝卜!三斤胡萝卜!马骏叫起来,慌乱挥着手,阻止婆媳之间的战争。他清楚,为这三斤胡萝卜,他的用款计划会严重超标,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女人在他一个男人面前闹起来,他没有不管的道理。天那么热,菜场里到处都是肉腥味鱼腥味、菜叶子的腐臭味……谁的心情都不好,他也不好,最近他的心情都很不好……世道苍凉,何必再添些乱。
   马书记,买菜?有人在打招呼,马骏回过头看,挺熟的面相,想不起是谁,只好口里打哈哈,是是,你也买菜?
   老太太张大嘴,指着马骏。书记?书记买个菜怎恁抠呢?为个一块两块的,你转三四趟!啥书的记啊?
  
   抠是打小养成的习惯,父亲是个体面人,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一件中山服穿了一辈子,四个兜都洗穿孔了,照旧每次用木衣架挂上,烧一壶开水从上淋到下,熨得一条皱都没有。但每当讲究的父亲无言地脱下它,穿上其他粗布衣裳出门时,马骏知道,那一定是家里没米了。山深,山里人家一户不挨一户,隔得远,父亲常常出门就是一整天。多病的母亲时不时支起身子,倚着空米缸,忧郁地看向窗外徐徐落下的太阳。她的身子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柿子叶,傍晚的阳光那么虚弱,却能从容穿过她的身体,不曾遇到任何阻力。马骏的小名叫满斗,因为母亲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家里的粮食永远满仓满斗。喊一声满斗,她对生活的希望就灿烂一层。
   长大后,这个小名没少被人哄笑过,但马骏很淡定地忽略了大家的嘲笑。没有穷过的人,不知道穷有多么可怕;没有挨过饿的人,也永远不会明白“满斗”这两个字的深切含义。这生存体验上的差距,远远超出情感沟通的能力范围,马骏知道沟通不了,但他宽容地原谅了这些嘲笑。
   从小到大,马骏很节约,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有了工作、当了领导也一样,连洗头也是先用香皂洗头遍,二遍才用飘柔。但是,节约并没有给马骏带来金山银山,生活仿佛在考验马骏掰钱的本事――看着日子好过一些,母亲生病了,好容易等母亲出院,挨过了一段紧巴巴的日子,正喘匀气,老家的房子又被火烧了……总之,马骏的日子像是一把破损的梯子,离理想中的幸福永远差那么一小截。当马骏用了四年的时间,刚把这梯子修好,要往上爬时,一场突来的高烧又让媳妇墨墨进了医院。这一进医院,就没能办出院手续。墨墨的病和母亲不一样,母亲的病是干涸土地上的一条小裂缝,钱是一丝丝慢慢浸没的,因为慢,马骏基本上有充足的时间攒积。可墨墨的病是一台巨大的水泵,飞速运转,几个月不到,便吸光了夫妻俩所有的老业。
   前天,墨墨站在阳台上梳头,那紫色透明塑料的梳子,透过清早薄而白的晨光,波浪似的穿行在她的发间……接着,那流淌的光波停滞下来,墨墨倒在了地上。醒来后,第一句就说,斗斗,算了吧,不医了,早迟都是人财两空。
   瞎说。马骏蹲在地上,紧抱着墨墨,很气愤。
   真的,连妈妈看病的钱都让我们用没了,我不能再医了。墨墨冷静地说。
   你再说!马骏真愤怒了,边打断墨墨,边回头惊慌张望――最近一段时间,马骏后背经常发麻,仿佛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盯梢,而这眼睛偏偏是空的、盲的,像蛇的瞳孔,幽深阴沉。眼睛的主人蜷缩在他们的屋子角落里,罪恶卑鄙地候在某一处,可恶的它,看不见墨墨,但它却闻得出墨墨绝望的味道。墨墨一绝望,身体就会有青草被掐断手流满草汁的寒香,那股寒香一旦被它捕捉到,它便会猛扑上来,一口吞了墨墨。马骏不能让它闻到墨墨。
   墨墨挣扎着从马骏怀里站起来,缓缓走到阳台上的一盆玻璃海棠边上,失神地看着其中一朵粉红色的花蕾:我累,斗斗,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累,你不懂。
   你才不懂!你在,家才在。马骏面如寒铁。
   我不知道我能撑多少天。墨墨说出这话时,身子偏了偏。
   墨墨到底能撑多少天,马骏心里也没底。
   墨墨喜欢吃胡萝卜,过几天,墨墨又要透析了,马骏得让她吃点喜欢的东西。而且,从此以后,墨墨一周一次的透析将会增加到一周两次。那暗红色的液体,从墨墨温热的身体里淌出来,流过那些冰冷的仪器,又默不作声地回到墨墨的身体里面去。马骏常常盯着它们想,这么绕着大圈往外转,一周绕一回一周绕一回,什么时候它们会像野惯了的孩子那样,再不肯回去,或者再不认娘了?这可怕的想法把马骏半边脸都吓麻了,他握着墨墨的手,那手指细瘦冰凉,像水底飘摇的草根。
   买菜的时间改在下午是从哪天开始的,马骏记不得了。这时候菜场的东西比较便宜,但马骏依然得与小商贩们斗智斗勇,一分一厘地谈价钱,一点一滴往下压,能省一点,就省一点。马骏一个月2988元的工资,还不够墨墨的药费。这些天,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说具体一点,是已经很久没有钱了。亲人和朋友,能借的也都借了。两边乡下的父母,已经各自卖掉了半边老宅,再卖,人就得住庙里了。马骏边狠劲剁着肉丸,边拼命地想,到哪里再想法凑点钱?
   其实,城管局纪检书记马骏要借钱,不怕没人给。包工头、建筑商、小店主,哪里都能借一千给两千、借一万给两万。关键是这些钱马骏不能挨。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摘冠,凡是肯利利索索借钱的,总是有些工作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马骏今天伸了手,明天或许就得替人家做点什么,一不小心踩到河里,整个后半生就报销给纪委了。
   想来想去,只能卖房子了,卖房子要找曾电脑。
   曾电脑原名曾殿能,曾经也是满腹经纶之人,当过马骏的高中班主任。那些年,生性洒脱的曾殿能餐餐伴酒,一个人喝不算,还满街请,动不动就要“与尔同消万古愁”。一个月那点工资,大部分变成了酒。结果国家房改政策出台,曾殿能连五千块钱的房改费也拿不出来,差点被老婆兰花逼得上吊。万古愁没消成,倒成了千古恨,痛定思痛,被市场经济的大浪打晕过去的曾殿能迅速调整人生,毅然扔掉粉笔,湿嗒嗒爬起来,租了个巴掌大的门面,成立了凤鸣县第一家二手房交易中介所,左手接买主钱,右手接卖主钱,几下就搞发了。
   当曾殿能山一锄海一浪快活自在地淘金子,成为特级贫困县凤鸣县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后,凤鸣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曾经认为是脑筋有问题辞掉金饭碗的曾老师,人家的脑壳里其实安的是奔腾的主板,算得比谁都精。
  
  2
  
   不能卖房子。曾电脑皱起眉头。马骏是个好孩子,高中整整三年,他替整天忙着喝酒的曾电脑写了1000多份学生期末评语,爱学习、爱劳动、团结同学、乐于助人……所以,曾电脑对这个被他评价为“踏实善良”的学生是很有感情的。
   但我需要钱。马骏说,很多很多钱,如果可以,我还想去抢银行。
   我说句实话吧,曾电脑打个盘腿,香喷喷地抿了口桌上的茅台,靠在玫瑰色沙发上,从牙缝里迸出话来,再多的钱,也救不活李墨墨!她死了,你还得活,你把房子卖了,以后住哪里?媳妇孩子住哪里?曾电脑直呛呛地说。
   什么媳妇孩子?我只要墨墨。马骏生气地看着班主任。
   我晓得你心头难过,但你也不要太纯情,都书记了,啥子事情没见过,偷钱的偷人的、卖地的卖官的。面对现实,不是犯错。曾电脑劝马骏。
   我……都知道。马骏叹口气,软软地端起杯子,眼里透过一丝迷茫,但是,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墨墨去吧?
   眼睁睁看着人过去的,凤鸣县不止你一个。曾电脑的表情阴暗狰狞。
   马骏抬起头,空洞无神地望着曾电脑家墙壁上的关公爷像,关公爷脸是红的,马骏是白的:不行,不行不行!
   这世界上,本来有很多病,就是拖死的。曾电脑说。
   不不不,等我卖了房子,可以给她换肾,换了肾,她还可以活很多年。
   也有等不及合适的肾源就死的,还有换了肾后照样没活成的。反正我不帮你卖房子,你一个农村娃娃,好容易在城里混了一官半职,买了房成了家,你卖了房,以后怎么办?总要留条后路,这个道理你都不懂?曾电脑问。
   我……懂,可是,马骏无力地站起身来,曾老师,你不要再说了。
   他不能再听曾电脑说话了,曾电脑的话,魔咒一样,穿越丛林和山谷,沉沉叩响他藏在那片深深密林里的房子。房子里有一面镜子,如果曾电脑再敲门,那面镜子就会自己飞出来,飞到他身边,照出某些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这太可怕了,马骏昏头胀脑地拿起桌子上的房产证,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家,墨墨已经睡了,长发散在枕头上,小小的脸,娃娃一样,下巴尖出一道薄薄的棱。马骏轻细地摸了摸她的脸,退到卫生间拿出拖把拖地,一点一点,马骏仔细认真地拖完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他每晚的必做功课,必须――那个坏东西、那个藏在家里的盲眼幽灵――他要让它无处安身。
   手机响了,马骏忙不迭掏出来接,墨墨的睡眠很浅,开个门,她都会醒。
   斗斗。曾电脑在那边喊。马骏无声笑起来,曾电脑的脑袋真是台电脑,这种时候,他叫他小名,提醒他关于穷的过往和与之有关的未来。
   老师,马骏轻声阻止他,你不用劝我了。
   我劝你什么呀,我在你门外头,你赶紧出来。
   马骏狐疑地说,你在我门外头做什么?
   开吧你。曾电脑不耐烦地说。
   打开门,曾电脑塞给马骏一个档案袋:先拿去用,别卖房子了。
   尽管从没“享受”过收档案袋的“待遇”,可马骏明白档案袋里是什么,逢年过节拿着信封来找他的人也不少,还有的直接塞卡。马骏从不接,倒不是马骏有多高尚,马骏只是想,他不过是个纪检书记,副局级,有油水轮到他也没几滴。再说,就算有油水,人也不敢给他太多,纪检书记这个职务,一般人不敢试探,试探的都是洒毛毛雨,不过千儿八百。照这种收法,几年下来没多少。但不小心进了纪委的笼子,不光得吐出来,工作还要打脱,后半生连个靠都没有。而太太平平细水长流地过一辈子的话,共产党给他的远远超过那个数。
   抛开党性和纪律,从纯粹的金钱观来讲,马骏绝对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我不要,马骏固执地推回去,你知道,我还不起。
   那算我买你的房,这是两万块订金。你不是要卖吗?
   我不是要卖给你。我只是找你帮我联系个好买家,多卖一分是一分。马骏胸口剧烈起伏,好歹自己也是一个副局级领导干部,在凤鸣县,用土话讲,是上了香火板板的人,他还没有沦落到让一个生意人来可怜他的地步。凤鸣人都知道,曾经满肚子墨水的教书匠曾电脑早已成了个满身铜臭的人,亲家买个房子都照收中介费。若非同情,他哪会如此大方?
   收着!曾电脑摆出当年当老师训学生的派头,老子巴巴赶过来,放着豆豆都没理,你不识好歹。
   豆豆是曾电脑的小情人,马骏知道,曾电脑媳妇兰花也知道,全凤鸣人都知道,但曾电脑有能耐让豆豆不吵着结婚,更有能耐让兰花不吵着离婚。他有钱,大把大把的,谁吵,他把钱往不吵那边一丢,这边就点穴般闭嘴了。钱不是个东西,但有时候钱真是个好东西。
   不要!马骏难堪地推开曾电脑的手,曾电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档案袋没封口,落到地上,浅红色的钞票桃花瓣似的撒了一地。楼梯的灯光黄而迷离,那么多钱撒了一地,让拮据的马骏觉得像站在梦境里。马骏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百元钞票,胸口钝疼。再望望曾电脑,心头便烦乱了,早知道曾电脑这么多事,他就不找他了,一个商人,你接你的买卖,管别人这么多闲事做什么?马骏有自己的尊严,每周他还要坐在主席台上安排思想政治工作,偶尔还带队到曾电脑的公司检查创卫工作,八竿子打不到一船的两个人,他不能跟曾电脑的筷子夹到一个碗里、搅在一个锅里:老师你别再逼我了。这钱,我真不要。
   你不要?你不要下周一你拿什么给墨墨作透析?曾电脑看着马骏,你别在我面前耍领导派头,我教18年书,就你一个人最有出息,其他的,最大的当他妈个股长,最小的当个家长。我不能看着你个当书记的受这罪,我知道你在外面开不了这个口,也不敢乱开口。你别怕接我的钱――我一个晚上可以赌出去十万,你当我是赌输了。
   我真不能接你的钱。马骏坚决地说。
   那好,你不接也可以,我告诉墨墨去,说你已经没钱给她治病了。曾电脑说。
   马骏傻了,依曾电脑张狂随性的脾气,这种事情,他说得出,就做得出。
   接不接?曾电脑指着地上的钱。
   这样吧,老师。马骏艰难地弯下腰,拾了一沓:我先借你这些,把周一的透析费付了。
   下次的呢?
   下次?下次再说吧。马骏心里说。
   曾电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蹲下身捡钱,他捡钱的动作很不好看,不是一张张拾起来,而是像个乞丐在争抢别人遗落的东西,连刨带扫。楼梯间很脏,曾电脑的手弄得全是灰尘,但他刨得很起劲,边刨边嘴里嘟噜:别丢不起面子,我那年、你今天,不都扯平了?你不笑话我,我不洗涮你。没钱的滋味,我知道。念叨完,把乱糟糟一沓钱全塞马骏怀里。
  
  3
  
   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雾一样漫进屋里,夜晚变得不真实,房间的一切事物也一并变得不真实。
   墨墨的眼睛在雾色间晶亮晶亮地闪烁起来,她又醒了。马骏翻转身,假装打呼噜。
   墨墨这样半夜起床已经不止一次,她蹑手蹑脚溜下床,有时候,跑到书房写东西――马骏知道她在写什么;或者是打开衣柜,细致无声地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分类地折叠;最近她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厨房,每夜都要给一个个泡菜坛子换水,洗坛盖。完事后,回到卧室,也不睡,趴到床上伏着身子盯着马骏看,她若有若无的温细呼吸吹拂到马骏脸上,像只随时会惊飞的胆怯的幼鸟。马骏不敢睁眼,怕惊飞了它,只得把呼噜打得更响。
   向死而生的日子是艰难残忍的,可怜的墨墨天天都在等候死亡的马车到临,马骏也是。尽管他们彼此回避谈论这辆马车,但他们都知道,它很近、它越来越近。省医那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肾源的信息,墨墨在等待中,不得不准备一些事情。比如,她要写遗书;比如,她要把马骏那些丢得乱七八糟的证书收拾收拾;再比如,女人的小聪明,那些初恋情人写的、她不舍得丢掉的情书,她不得不烧掉它们;再比如,马骏喜欢的泡酸菜,她得随时换水,谁说得清她什么时候“那个”呢。总之,墨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白天不够,晚上不得不加班,她要替马骏做的事情是马骏后半生整整三四十年的,这么多事,装在她脑子里,她怎么能睡得着?这些心事,墨墨以为马骏不知道,马骏也不得不装成不知道――死就算不能逃离,至少得让墨墨尊严地死去,他不能睁眼,他怕看墨墨诧异愕然的表情,怕她尴尬到无处可逃,怕她哭。她才32岁,娇小的墨墨,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这样的夜晚,没有人能真正入睡。
  
  4
  
   局长开会回来,传达县里的会议精神,县城所有的街道都要建防护栏。没办法,创卫工作开展半年了,尽管凤鸣电视台天天宣传“城市就是我们的客厅”,要大家把最美丽的风景最整洁的环境展现给客商,但凤鸣人乱扔东西的时候,从没把城市当成客厅珍惜,只有在乱穿马路时把街道当自己客厅一样方便,想咋走咋走。县委书记很生气,亲自上街吹了一天的口哨,可书记不但没堵住乱穿马路的人,反倒把个走到半道的老太太吓得慌不择路撞到轿车上。
   市民素质上不来,只有上硬件,县委决定在县城街道四周建防护栏,拦不住,还关不住?
   防护栏工程项目资金共计400多万,城管局接到这样一桩政治任务,上下都很振奋。局长不敢马虎,战旗招展锣鼓喧天地迅速开始招投标。
   时间在不同的人和事身上,打下的烙印各不相同,它让墨墨一天天憔悴,却让县城一天天漂亮整洁起来。天蓝色的防护栏伴着绿树红花,宛若给街道系上了一条条彩色腰带。
   副局长曾海刚买了一辆雪佛莱,车瘾挺大,天天上下班都绕半个圈接送马骏,单位有人签了到,再去菜场买菜,他不仅不管,还主动申请接送。大街上看见熟人,打招呼的嗓音直奔帕瓦罗蒂。难怪,奔五十的人了才学了个驾照,买了个新车,显摆显摆也不为过。
   马骏看着有趣,边笑边推辞:曾哥,不用管我,麻烦。
   不麻烦!要不是有楼梯,我乐意送你直达四楼大门口。曾海哈哈大笑,用力握着方向盘,像握着情人的手:我儿子说,车是男人的第二个老婆,尽管我这老婆不算是出身豪门,也算是大家闺秀,我巴不得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
   马骏想起曾海前些日子骑的那辆摩托车,打趣: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大老婆呢?
   休了!曾海一挥手。
   顺着曾海扬出的手望过去,是人行道旁一道道天蓝色的防护栏。不知怎么的,马骏心里升起一种怪怪的感觉,一个影子很淡地划过他的脑海,像细小的蚊蝇,感觉得到,却捕捉不到。一眨眼,没了。
   几天后马骏路过街道,这感觉再次出现,这次,它长大了,像鸟儿,马骏差点就捉住了它,它却飞快一闪,再次消失。
   没办法,马骏最近一段时间的反应很迟钝,那是墨墨闹的。过完生日的墨墨,性格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半夜起床不再轻轻悄悄,而是非要闹出大动静。她打开电视、打开所有的灯、她把拖鞋走得啪啪响。马骏的眼皮已经沉得睁不开了,墨墨却一再摇醒他,问他许多问题。
   有时候,她很可爱: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有时候她很生气:你生日我给买的毛衣呢?扔了?你怎么这样?那能扔吗?那不是一般的衣服。
   我们当年为什么不要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多好,他可以代替我,看着你慢慢变老。
   斗斗,说嘛,说爱我,永远爱我!
   可爱的、蛮横的、娇媚的、忧伤的墨墨,不停地变幻着表情和目光,不停地说话,亢奋、激动,满脸通红。马骏听、再听,疲惫地瞪大眼假装认真,瞳孔却无法聚焦。最后,他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分明她的话,嘴里机械地哼哼,脑子却已经陷入无边的昏睡。
   睡梦中,经常有天蓝色的鸟儿,它们飞,飞飞。
  
   半夜,马骏被摇醒过来,睁开眼,吓一跳,墨墨的脸贴得近近的,偌大一对黑深深的大眼睛狠狠地望着他,说,起来,帮我晾衣服。
   马骏支起身子,看了看闹钟,才四点,他按了按太阳穴,痛苦地说,墨墨,我睡会儿,天亮了再晾好不好?
   不!会皱,起来,起来!墨墨板着脸,我洗了半天都不累,才让你帮忙晾晾你也嫌烦,快去!
   马骏无计可施,只好半闭着眼,踉踉跄跄摸索进卫生间,一件一件晾衣服。
   半夜的风吹进窗来,马骏觉得风在哭,他也想哭,墨墨的行径一天天变得不可理喻,她是在害怕吧?马骏赶不走墨墨的怕,只有由着墨墨闹腾。只是,这样半夜三更随时被叫醒过来,晾衣或谈天、洗菜或看照片的日子何时是头?这样乱七八糟的生活状态何时是头?或者,宁愿它没有头吧?马骏不知道,他只是觉得,风真的在哭,因为,空气很湿,他的脸上,也很湿。
   墨墨又进来,端了一盆菱角菜。
   又干什么?马骏瞪大眼,伸手拦住她。
   我洗洗,腌咸菜。墨墨不由分说地挤开马骏,让让,哎呀让让。
   马骏颓然靠在门上,门弹在墙上,咚咚响,他的脑袋里也在嗡嗡响。
  
  5
  
   局务会上,马骏睡着了,局长叫醒马骏,让马骏谈谈创卫工作存在问题的整改建议,马骏搓搓脸,慢腾腾地说出上句,结果立即就忘了下句。他难堪又无辜地望向局长,但是,该死的瞌睡又来了,他费力地睁眼,却睁不开,混乱无章的梦境立即见缝插针地挤进来,挤来一片海,玫瑰色的海。他知道它在塞内加尔,那里的盐湖长满了嗜极菌,让湖水变成浪漫的玫瑰色。墨墨从玫瑰色的湖水中快乐地走来,走着走着却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孩子,伸出手要他抱。他赶紧过去,伸手接她,却感到四肢乏力,于是,他和墨墨哗啦一声一起摔倒在湖水里。接着,他们又一起漂浮出水面,他在水面打呼噜,一声接一声,把玫瑰色的海平面震得一起一伏……
   醒来的时候,会议室黑乎乎的。马骏吓了一跳,这一觉睡了多久?天都黑了,可墨墨还没吃晚饭呐。
   马骏抹抹嘴角的口水,甩甩压得发麻的胳膊肘儿,赶紧拿出手机。
   却看到有新信息。
   是曾海发的:兄弟,多睡会儿吧,我已经安排办公室给弟妹送了竹荪炖鸡,说你在加班。
   马骏松口气,眼眶一热。
   逐一关上楼梯间的路灯,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中显得空洞寂寞,马骏一步步从这寂寞里挣扎出来,走出单位的大门。
   站在人行道上,马骏突然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墨墨。今晚,他能不能歇息一下,比如散散步,哪怕半个小时也好。
   咪咪来哆来哆西啦啦啦、法法咪来来法咪……马骏的手在防护栏上无声敲打着节拍――那是墨墨喜欢的《四季歌》。
   傍晚一定下过雨,防护栏上有细小的雨滴,聚集在一起,被马骏一敲,便碎而委屈地溅落一地。法法咪来来法咪咪……优美的旋律戛然而止――琴键消失了,马骏飞舞的手指下,空空无一物。
   梦里那群天蓝色的鸟儿从遥远的地方渐渐飞近,先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慢慢变大,变清晰。最后,它们停在防护栏上,静静地看着马骏。
   原来如此!那一直不断出现在马骏心里的异样感觉原来如此。
   马骏现在的位置隔斑马线还有两米多。马骏清楚记得,在设计方案中,防护栏距斑马线处的空隙应该不超出一米。马骏的手指下,应该还有琴键才对。
   马骏心头一凉,迅速回身返回办公室。
   工程资料在桌上摊了一大片,那是前段时间全部审查过的资料。身为纪检书记,所有的工程,马骏都是自始至终参与监督的。从资料上看,它们并没有任何问题;从质量上看,材料也没有任何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工程的验收着重于防护栏的质量和各类安装经费,而没有人拿着皮尺,满大街量防护栏的长度。
   马骏沉沉地盯着那些图纸和数字,拨通了曾海的电话。
   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串伙的?马骏劈头就问。
   曾海那里半天没有声音。
   我再问你一句,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串伙的?马骏加重了语气。
   曾海终于说话了:兄弟,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马骏说,曾局长,你需要有一把尺子,把有些东西好好量量。
   曾海那边再次陷入沉默。许久,电话里传来曾海黯然的声音:马书记,你在哪里?
   我在本来应该有防护栏,却没有防护栏的地方。马骏激动地回答,他当了四年城管局纪检书记,没有办过一个大案。没想到出了大案,第一刀要砍的,居然是班子的老大哥曾海。曾海五十好几了,性格豁达,人缘好,在局里管工会,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是他操持,跑上跑下,老黄牛一样。怎么偏偏快退二线了,干出这样的事来?
   马书记,我……现在不方便。要不,半小时后我给你打过来。曾海慌乱无计地说完,挂了。
   半小时后,马骏接到的却是曾电脑的电话。
   马骏啊,那个事,曾海那个事,能不能求个情?不过是多一截少一截的问题。曾电脑在电话那头玩世不恭地嘻笑,一不影响国家安全,二不影响安定团结。
   这话似曾相识。
   在医院进出的时间多了,医生们多多少少也知道了马骏的经济危机,副院长甚至暗示马骏,家里实在是困难,墨墨的药,他可以开普通的便宜的药,代替昂贵的有效的药。
   无非是长一天短一天的问题。副院长看着迟疑不决的马骏,温和地说。
   母亲忧郁地倚在空米缸旁,洒一身夕阳等父亲归来的模样浮现在马骏眼前,与卖菜老太鄙夷的表情交替闪现。那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鬼使神差的,马骏点了点头。
   曾电脑的话像从天而降的一道X光,把马骏骨头下的阴影全都照了出来,一排排的黑。曾电脑说的事情,哪里是护栏,分明是墨墨的病。
   不行!马骏恼恨得很,霍然一掌猛击在桌上,也不知是在恼恨谁。
  
  6
  
   曾海其实是个老实人。你知道的,你看看他在你们城管局十来年一直抽的是什么烟!再说,人家对你挺好。曾电脑一本正经地坐在马骏的客厅里,人家细心得连鸡汤也替你给墨墨送。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你会发现问题。总之,曾局长是个什么人,你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马骏说,我查了,我昨天把全县城走了一遍,用脚程量下来,实际工程量和结账的工程量相差至少是20万以上。你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防护栏,把人整得跟关猪一样,创卫其实不该这么管,你看看世界上那些著名的文明城市,有谁是靠安防护栏管理市民的?早晚不还得拆吗?今天少安点,明天少拆点,功过相抵。曾电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曾字,你看在老师面上,算了吧,又没人发现。
   不行。马骏摇头。他必须退赃,必须自己向纪委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20万,足够他进班房了,我这样做是为他好。他不能临近退休了还搞得晚节不保。
   你这个人就是犟!曾电脑有点急了,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但是除了你,谁婆妈到去量他妈的防护栏啊?什么晚节保不保的,你不说,他能有什么问题?再说,我问你,一个县城少几百米防护栏,到底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损伤?啊?
   老师!这是违规违纪违法!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马骏恼怒地看了曾电脑一眼,说,你不懂。
   我不懂?曾电脑嘻嘻笑,我不懂我能赚这么多钱?你们要是个个都是无缝的蛋,世上哪来那么多苍蝇?我告诉你,你捉到个曾海,是小的,大的那些花脚乌龟,你还没见过。
   马骏愣了愣,农村长大的马骏,对于城市天然有一种惶然的陌生,尽管在凤鸣县城工作了近20年,马骏离城市的生活依然遥远。比如,他不会打麻将,比如,他不会跳舞、不会唱卡拉OK。这些年,他和墨墨的工资大部分用在了老家母亲的病上了,母亲仿佛在考验全家人的抗打击能力。今天她的肝有问题、明天她的肺有问题、血压有问题;没几天,鼻子和关节又有问题。父亲忙进忙出,从一个民办老师无师自通成中医师,山山岭岭地采药,刺蓬里钻进钻出,把个中山装都挂得没形了。父母的生活状态直接影响了马骏夫妻的生活质量,他们站在城市的心脏里,却永远不能与县城的节拍一起跳动。不善于应酬却勤恳工作的马骏似乎天生是当纪检书记的料――组织需要这样埋头苦干的榜样,但显然没有哪个领导敢把这样的榜样放在跑项目拉资金的重要岗位。如此,纪检书记,是马骏最好的去处。
   马骏这个纪检书记,这些年除了替局里有些浪花蝶儿搞出些家庭问题的男男女女处理些鸡毛蒜皮,大案没遇到过。他的所见所闻,离名捕所经历的惊涛骇浪远得很。
   我承认我见识短浅。马骏自嘲,但是我绝对是为他好。他都近50了,太太平平退休,下半辈子领的工资何止这20万?他是不是算不过来这笔账?你是做生意的,你不帮他算,反把他往火里推。
   说白了吧。曾电脑说,这里头有我一股,我才是真正的项目经理。你看在老师份上,算了行不行?曾电脑从包里拿出5万块钱,放在桌子上:也算你参一股。
   水越搅越浑了,马骏感到头大:老师,你做你的二手房生意,又不缺钱,来揽这个工程做什么?你背着我搞些什么破名堂?
   我承认是我不对,我偷工减料,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嘛,所以挂人家的名号做。曾电脑说着,挠挠头,算了吧,曾海车也买了,你还天天坐呢……算了吧?
   真不行!马骏推开钱,说,我必须向王局长汇报。
   王局长?曾电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马骏,你真不懂还是缺根筋?还王局长!
   马骏懵懂地看着曾电脑,一头雾水。
   哎呀哎呀,我索性都给你说了吧,你个书呆子!曾电脑看起来好像已经被马骏始终“不在状态”的状态气坏了,他伸出手,把手指一根根往下掰:二十一万,曾五,王五,我五,打点花了一万,还有五万全在这里,早就给你预算着,怕你不收,没敢动。
   王五?马骏目瞪口呆,他不过是就事论事就事办事,没想要牵扯到别的谁,就像那天在菜市场,他本来只是想买一斤萝卜,怎么一下子就冒出这么一大堆萝卜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收下吧,墨墨需要钱。曾电脑撇撇嘴,扭头盯向里屋,眼神寒亮。
   真不行。马骏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批评或训斥曾电脑,他觉得很乏力,他背后的坚强后盾王局长突然成了他方阵营中人,而且是将,马骏惶惑了,只有机械地拒绝着。
   是啊,你当然不要,你也许想,她早点走更好。下次到医院,你可以连便宜药也不用开了,搓点面粉怎么样?像他们造假扑炎痛,吃不死,也救不活。曾电脑眼神一收,望向马骏,缓缓刺出凌厉的一剑。
   狡黠的曾电脑,绕了大半个圈,到头来他手里居然捏着一张牌,这张牌足够压倒马骏所有的正义,真难为他了,居然藏到现在。
   一股寒流穿过马骏的身体。
   他无法相信,这话来自曾经高唱“我也不上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梨花满树星满天”的老师口中;来自前些日子还充满温情地上门送救命钱给自己的老师口中。这么多年,他只知道曾电脑发了、俗了、糙了,但他不知道曾电脑的心狠了,黑了,而且黑成这样。他的聪明原来全用在这些地方。
   或许,在他上次送钱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一条鱼在喂饵了?
   你枉为人师!马骏吃力地说,我为你感到羞耻。
   曾电脑摇摇头,说,马骏啊马骏,你也枉为人夫!我也同样为你感到羞耻。
   卧室的门开了,一注鹅黄色的灯光流水一样漫到马骏脚下。
   马骏和曾电脑一起转过头,是墨墨。她歪着头,打着哈欠站在门口,有些惊讶:曾老师?
   墨墨!马骏吓坏了,脸色煞白地盯向曾电脑。曾电脑表情自然,若闲庭信步,只拂了拂手,了无痕迹地把桌上的钱包扫到沙发上,再塞到垫子背后。口里却没闲着,冲墨墨和蔼可亲地说,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
   墨墨笑,说,你客气了,马骏,也不给老师倒水?
   哦,马骏回过神来,起身要去倒水。
   曾电脑阻止了他:不用不用,我这就走。说罢,又别有深意地道,明天曾海还开车过来接你上班。你看,他都成了你的私家司机了。
  
  7
  
   鸟儿天天在马骏脑子里飞。
   但是,曾电脑手里那张牌,是悬在马骏头上的一把剑。
   曾海也仍然天天开车接送马骏,不说话,闪烁的目光不时看向马骏。马骏一看过去,他又立即躲开,实在躲不开,就讨好地笑,表情像乞讨的小孩。这让马骏很厌烦,想冲他发火,却又没法对曾海一头花白的头发视而不见。曾海大马骏将近两轮,马骏硬不起这个脸,只好身不由己地坐上车。坐着,又觉得自己强迫了自己的意愿,实在不舒坦,常常在中途愤愤地要求曾海停车。这时候的马骏,也成了一个小孩,一个任性的小孩。当马骏生气的时候,曾海就会怯然地停下车;而马骏的怒火消失的时候,他和他的车又会怯怯地靠拢来。
   乞讨的和任性的,两个孩子的游戏,每天上演。
   唯一看得懂这游戏的曾电脑却神秘失踪了。
   六月初七,曾电脑媳妇兰花买了一大堆吃喝等着曾电脑回家,一起去给她爹老子过生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兰花气不过,含着一汪泪去找“那个小妖精”。兰花是不肯叫豆豆的名字的,她是正室,耻于提名字,只叫那个小妖精。
   滨河小区尽头的小别墅是豆豆住的房子。曾死鬼,给豆豆买的房子比自家的还气派。兰花边寒心地骂着,边提起勇气准备面对这个比自家女儿还小一岁的豆豆。作孽啊,打不跑她就算了,还躲不开她,上门来找人,真是羞死人了,豆豆不嫌害臊,她嫌臊。
   兰花惊惊跳跳委委屈屈恨得冒烟地想了半天,最后给她开门的却是个歪瓜裂枣的老男人,看着愕然的兰花,他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解释,漂漂漂亮的好人豆豆小姐、活菩萨豆豆小姐两天前把把把房子租给了他,便便便宜得当当当送他。
   豆豆跑了!
   兰花头一个念头就是曾电脑和小妖精这两不要脸的妖孽私奔了。腿一软,在大街上就哇哇哭开了。踉踉跄跄跑回家,疯子似的到处翻存折。
   还好,蓝的红的存折本儿都在。
   再查公司,财务恭恭敬敬地说,老板娘,曾总最近没开支票。
   兰花这才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放心地笑。刚笑完,接着嘴又一咧,号啕起来:完了,完了,钱没丢,那就是人丢了,不是自己丢了,是被人给弄没了啊!我的天啦,曾电脑被豆豆绑架了。
   刑侦队长不同意兰花的观点,说,曾电脑也许是到哪里旅游去了。他有钱,可以坐着飞机到处耍,当打出租车。何况他有免费导游。
   凤鸣人都知道豆豆是做导游的,湖北人,三年前“导”着曾电脑游了一回东北三省,接着就被曾电脑“导”到了凤鸣。
   队长仇富情结有点重,公安局一座楼,还没有曾电脑家一栋房子值钱!他说刻薄话,是冲着这恨来的。
   导不导关你屁事。兰花刮了队长一眼,却没工夫计较,哭丧着脸,不停地说,他肯定出事了,我知道,我耳朵一直鸣。他都十来天不见影了。
   刑侦队长扫了兰花一眼,说,都十来天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报警。
   那个小妖精!兰花羞愤地说,他经常在那边!我恁晓得她也不见了。队长!兰花一把扯住刑侦队长的袖子,那个小妖精不见了,她是杀了我家老曾?还是绑架了他?你快给我查啊,这活要见人,死得见尸啊!说完,兰花愣了――男人就算要出事,也不一定是死啊,怎么一下子冒出这样不吉利的想法来?
   刑侦队长嘻嘻笑,说曾太太,心急了吧?早迟不全是你的?他指的是曾电脑的家产。
   说归说,刑侦队长还是再次打了曾电脑的手机试探,结果仍然是关机。之后的三个小时,他在兰花的期待目光下,打了不下20遍,都是关机。
   刑侦队长的狗鼻子嗅出了腥味――曾电脑做房屋交易的,轻易不会关机,手机是什么?那是流钱的渠子,关了它,等于堵财。
   他的细眼睛开始冒蓝光,他盯着兰花:走!
   移动公司迅速调出了通信记录,马骏是曾电脑最后一个通信者――曾电脑发过一个短信给马骏,很诡异的六个字:面粉?或扑炎痛?
  
  8
  
   茶杯里的水并不烫,马骏却像是被烫了嘴。
   你说什么?他手里的杯盖无辜地掉在地上,配合调查?必须去?
   随行的城关派出所长急急弯下腰拾起杯盖,无头苍蝇一样塞回马骏手里,也不想想已经脏了。他和马骏才分手半个小时,人家马骏刚刚代表城管局,把广场旁属于城管局的一块地无偿送给派出所建岗亭,一眨眼自己就和县公安局的人一起来找人家,说要让人家去公安局坐坐。不是死人不填葬场,不是妇人不上产床,人家清清白白一个人,城管局里忙不完的鸡毛蒜皮事,凭什么要去你公安局坐坐?反过来说,没个要紧要命的,公安局也不敢随便对一个纪检书记说个“请”字。这情情面面担惊受怕地一想,派出所长心头乱了。
   马骏到公安局后,公安局正副局长都出山了,都是县管干部,大会小会常见面的人,请进来容易,送出去难,不能不高度重视。证据之所以能叫证据,一靠查,二靠问,还有的法子,多多的,但不能、也不敢在马骏头上使。所以,诱导比较管用。
   马书记,都是搞执法工作的,一家人,你能不能说说,曾殿能发给你的短信,面粉?或扑炎痛?是什么意思?粗糙惯了的局长温和的声音很?人,也许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伸手搓了搓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马骏感到满身都是刺,说,没啥子意思。
   没啥子意思是啥子意思?
   没啥子意思就是没啥子意思。也许他喝酒了吧,乱发信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马骏打了个哈欠,屋子里光线有点暗,他想睡觉。
   马书记,你能不能严肃点、配合一下,情况是这样――曾殿能失踪了。
   他失踪了关我什么事?马骏反问。心里却觉得奇怪,曾电脑好好的,怎么会失踪?
   据林兰花回忆,曾殿能7号就没再回家。我们查了一下,7号晚上7点21分,曾殿能与你通过电话,然后,曾殿能从家里拿了五万块钱出门。兰花问他拿去哪里,是不是小妖精那里?他说屁话,要通个关系。此后,曾殿能没再出现在家中。第二天早上,曾殿能给你发了个面粉和扑炎痛的短信后就消失了。到现在为止,曾殿能的手机没有任何通话和通信息的记录。副局长低头看着卷宗,面无表情地陈述。
   总不能说曾殿能是被我绑架或杀害了吧?为个五万块钱?马骏摊开手,摊到一半却突然想起那天被曾电脑一把薅到沙发靠垫背后那一沓钱,整个头皮全麻了。
   那钱还在!曾海整天晃着他该死的可怜样,曾电脑发的短信又时时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扰得马骏一团乱麻,倒把钱的事给忘了。
   一切皆有可能。杜局长飞了马骏一眼,我们查了,你爱人是尿毒症晚期,你已经负债六万元。也就是说,你有很严重的经济危机。
   马骏一时气结,眼睛瞪得鼓圆,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马书记,今天可能就要委屈你睡这里。
   不行!我要回家!马骏激动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
   墨墨每天半夜忙完她的事后,都要盯着马骏的脸看上一会儿,这看,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何况……钱得处理掉。
   终于还是走出了公安局,已经下午六点半了。
   “不许外出,不许关机,随时配合调查。”马骏这辈子第一次用自己的食指,在这样的承诺书上印上自己的指印。自由后的马骏顾不上愤怒或伤感,第一时间打开了手机。
   接二连三的信息提示争先恐后地响起,像一群叽叽喳喳可怜巴巴追逐着主人要吃食的小鸡。
   全是墨墨的短信。
   亲爱的,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亲爱的,我怕。
   马骏的手指停下来,他不想再往下翻查信息。墨墨在等他。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马骏抬起头,泪眼模糊看去,那散乱颤抖的叶子全成了墨墨惶然无助的眼神。墨墨,等我,我就回家。马骏迎头跑向远远驶来的车辆,也不管是不是出租,急切地招手。
   哪怕那是架飞机,他也要拦下它,让它送他回家。
  
  9
  
   曾电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马骏吓了一跳。那声音恍恍惚惚,像是从井里荡出来,像日本鬼片《贞子来了》。
   豆豆、豆豆!曾电脑气若游丝地哭。
   啥子豆豆,我是马骏!你在哪里?马骏一惊,冲着电话大声嚷。
   豆豆……曾电脑结结巴巴地哭。
   你哪儿去了?师母报了案,还祸害我在公安局呆了一下午。马骏急得不行,曾电脑再不出现,他的家怕就要被公安抄了,快说,你现在在哪儿?
   凤鸣……中学后山……大……水池。曾电脑呜呜哭着,好像是打了个酒嗝,有气无力地说完,挂了。
   警察满世界找的人,居然就在凤鸣县城里?马骏啼笑皆非,边发短信给墨墨,边让司机掉头往凤鸣中学开。
   凤鸣中学后山有一个提水房和巨大的蓄水池,当年全校师生喝的就是这池子里的水。后来废弃了,四周长满蒿草、狗尾巴草和野棉花梗、节节草。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能在荒草中间找到那条通往池子的小径。马骏当年最爱躲在水池旁边背书,曾电脑有时候为班里的活儿找当班长的马骏时,都知道到这个地方来找。傍晚了,天色微暗,空气中弥漫着玫瑰紫和橙红色的雾,已经看不见太阳,只有山顶绯红的云霞,证明它刚刚路过。十多年后的校园后山与十多年前完全不一样了,山上没有多少背书的学生,只有无边无际的野棉花在草丛间盛开。山坡很安静,山下的校园,远远望去也很安静。曾经差点逼得曾电脑跳楼的那栋家属房,没心没肺地杵在校园左侧,灰冷灰冷的。所有景色都流露出苍凉和忧伤。马骏急切地穿过草丛,迅捷爬上池子,又顺着池壁的铁梯爬到池底。
   光线从半月形的池口射下来,很奇异,像外星人的飞船,在宇宙中慢慢关闭或开启时那种与时空相隔的光束。
   曾电脑蹲在光束正中间,眼神呆滞,花白的头发零乱不堪,像个乞丐。这个乞丐和那晚在马骏家门口捡钱的乞丐不一样,那个乞丐是对生活充满迫切热爱的,而这个乞丐显然已经对生活没有了任何追求和期待。
   你跑哪儿去了这几天?马骏急急奔过去,也跟着蹲下来。
   蹲下来了,马骏才发现,曾电脑以前的风流倜傥是打扮出来的,现在的曾电脑,全然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模样。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确切点说,是不中年了。57岁的男人,景气时,可以看成40;不景气时,往老里看,也可以看成70。曾电脑正从40猛然苍老到70。
   豆豆,走了。取走我这些年给她的30万块钱,走了。曾电脑木木地说。
   啊?马骏听不懂。
   豆豆裹了我的钱,跑回老家了。
   那这些天……马骏隐隐猜出了什么。
   我追去湖北,狗一样。
   找到没?
   先没找着……地儿那么大。后来找到了――豆豆说过,她家在县城东郊,家门口望出去有几百亩荷塘,我守在能看到几百亩荷塘的一户人家门前,守了大半天,看见豆豆和个男的出来,狗男女,搂在一起,豆豆笑得他妈的贱啊――和我一起也不见这样笑法。见了我,他妈的居然不躲,直直地就朝我逼过来。我他妈反倒一步一步,退啊……退……掉荷塘里了。
   曾电脑说着,凄惶地笑起来:我他妈的去捉奸,倒让一对狗男女给吓塘里了。
   人家从家里大大方方出来,至少有父母之命,不算狗男女。你以前和豆豆,那才叫……马骏顿顿,没说。尽管曾电脑现在是条狼狈的落水狗,但他仍是他老师。
   曾电脑闭上眼,一双手在池里的黑与天空泻下的光束之间交错乱挥,声音嘶哑:你不晓得!我离不得她,她有大把大把的青春,比太阳还耀眼,和她在一起,她顺手一点,就能把我的整个乌七八糟的人生点亮。她是我的蜡烛,没有她,我就熄了。
   马骏说,你不能因为要让自己亮起来,就霸人家一辈子。走吧,公安局消案去,不然,真要把我搅进去了。
   好容易把醉醺醺的曾电脑从池子里揪出来,马骏趁着未尽的夕晖,同情地仔细打量这个花天酒地的班主任老师――他正眯起眼看山下渐亮的万家灯火,脸上一片恍若隔世的表情,微勾的腰不经意间显出一丝老态龙钟来。豆豆是真的抽走了他的肋骨和仅剩的青春,他现在不是富得流油玩世不恭的曾电脑,他是凤鸣县城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正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爱情是一朵奇异的花,佩上它,能带人穿越生死、穿越时空,也能令鲜花凋零、使枯木逢春。失去它,阳光就没了,天也黑了。
   后悔吗?后悔没骂她,反倒摔塘里。马骏问着,想起那场面,不由失声笑起来,曾电脑啊曾电脑,你活该!你还面粉,还扑炎痛,你作孽吧,自有天家收你。
   曾电脑恼恨地刮了马骏一眼,你笑个屁!
   钱呢?马骏不计较,曾电脑受伤严重,让他骂呗。
   曾电脑再摇摇头:不要了,她既然能笑成那样,我就当送她下半辈子用吧。说着,曾电脑顿顿,突然忍不住冲马骏发起飙来:你再笑,你再笑!人家笑起来像朵花,你笑起来像堆屎!
  
  10
  
   公安局里,师生二人各藏心事,马骏没提豆豆的事,曾电脑也绝口不解释面粉的事。
   啥子面粉面条的?肯定喝醉了。曾电脑一口咬定,我他妈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啥意思。
   五万块钱呢?干警问。
   赌了,去省城赌输了。曾电脑伸伸手,夸张地朝自己膈肢窝嗅嗅,皱皱眉,赌得没白没黑,都臭了,我得回家洗澡。
   出了公安局,曾电脑站在路灯下,拍拍肚皮,说,我饿了。意思是要约马骏吃东西去。
   马骏没那闲工夫,说,你自己吃去吧,我要回家,墨墨等着我呢。
   你不同情同情我?陪我喝口酒,我都人财两空了。曾电脑垂头丧气地说。
   哼哼,马骏说,你面粉扑炎痛地威胁我,我还陪你喝啥子酒。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的不义之财,活该让豆豆骗走。
   我愿意!爱面子的曾电脑靠在路边的防护栏上,吊二郎当地晃着脑袋,又牛逼起来:老子找钱就是为了花钱。
   你愿意?你挖空心思在你背后这玩意儿上做文章,也不过才整到五万。马骏嘲讽他。
   别老提这事,我说马骏。曾电脑停下来,换了个表情,我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要老实告诉我。
   什么?马骏冷冷的。
   你不是不想收那五万块钱,你其实是不想救墨墨,你累了,要放弃?对不对?曾电脑说。
   马骏愕然地盯着曾电脑,他是存心不让马骏轻省。
   的确,马骏想过,若有一天,墨墨就那样在他身边睡下,不再醒来多好,他就可以一觉睡到天明,不用半夜起来回答墨墨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用面对墨墨绝望惊恐又毅然回避的目光。索性让所有的痛苦和怕在黑夜的掩护下占据这房子吧,他想投降了。
   “解脱”这两个字,从墨墨的病危通知书下来后,一直在他心里。他躲着它,他压着它,他把它绑在石头上,沉在水底下。曾电脑却把它搬出来,非要他承认,他怎么能承认?
   算了算了,我也说句实话给你听。曾电脑两手合抱在胸前,免得你他妈以为我这个老师被钱熏坏了,那五万块钱不是赃款,防护栏工程也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头想帮我堂兄弟曾海,一头想帮你――你一直不肯收我的钱。你太拧,死撑,拿自己媳妇的命死撑!你哪是男人?你不接钱其实是你那抠毛病作怪,你这边还没接钱,那边就在担心还钱――我是你老师,你抠钱的德性,我能不知道?
   马骏呆呆杵在路边,街道上车水马龙,灯光映在马骏脸上,厉厉的、辣辣的。
   曾电脑拍拍马骏的肩膀:面粉也好,扑炎痛也好,随便你。豆豆这一走,我都看开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火没掉到自家脚背上,不晓得痛是啥子滋味。曾海的事,我也不管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有你的难处,一切都是我管得太宽了。
  
  11
  
   我们不要他的钱。墨墨指着沙发上的钱,坚决地摇头。
   要吧,慢慢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去北京。大不了,我以后给曾老师当牛做马,你看看,我当马、你做牛,我们一起还债。马骏温柔地拥抱着妻子,逗她乐。心里说的却是,墨墨,对不起。
   不要!墨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的病,我自己知道。
   马骏低下头,不再说话。墨墨说得没错,这点钱对她没有用,甚而更多的钱对墨墨也同样没有用,曾电脑给再多的钱,也是于事无补。墨墨已滑向崖底,要接她上来,曾电脑给的这架云梯不够长。
   墨墨温柔地靠在他怀里,好半天,徐徐用手指抠马骏的手心,说:我……想洗澡。
   上周开始,墨墨已经不能自己洗澡了,她没有那么多力量能支撑那么长的时间――洗头、搓背、抹沐浴露。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在不自觉中冒出一股股死亡的寒香。马骏知道,那个盲眼的坏东西,已经嗅到了墨墨,正一步步走近她。
   调好水温,打开了浴霸,马骏才回卧室去抱墨墨,弯下腰,马骏使的是上次抱墨墨时的力度,可是,多了,墨墨又轻了。到了浴室,马骏给墨墨脱下衣裳,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暗沉的深黑色,那曾经如玉般白皙的肌肤已经不见了,墨墨此时的皮肤和她的名字一样。
   黑色肌肤的墨墨静静地站立着,垂着头,仿佛是好奇,盯着自己,傻傻地笑。
   浴霸的灯光柔黄,浴室里水汽氤氲,洁白的墙砖衬着消瘦却微笑着的墨墨,像一朵雨后晨光中倔强盛开的黑色莲花,一朵被魔法的咒语击中的诡异的黑色莲花。
   墨墨抬起头,骄傲地昂着下巴,像公主一样徐徐展开双臂,要马骏给她上沐浴露。
   她的骄傲是一把刀,深深插进马骏的心脏。
   马骏转到墨墨身后,开始一圈一圈地给墨墨上沐浴露。
   斗斗,爸爸妈妈们的房子,要买回来。水流哗哗响,墨墨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古怪。她说的是两家父母为了给她冶病,各自卖掉的半厢木屋。在凤鸣,古老的风俗,乡下人除非家有大难,不卖老宅,那是老根。
   嗯。
   斗斗,我们的戒指,不许动哦。墨墨又说。那两枚结婚戒指,马骏前些日子打过主意要当掉它们,墨墨却鬼精鬼灵地藏起来,马骏怎么找也没找着。
   它们在装扣子的抽屉里。墨墨突然调皮地咯咯咯笑起来。
   嗯。
   衣柜里的衣服,不要乱送人。笑完,墨墨眨眨眼,神秘地说。
   马骏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知道,墨墨半夜偷偷写的那些信件,东一封西一封的,全藏在那些衣服的口袋里。他其实知道的。
   嗯。
   曾海的事,你先劝他自首吧,那样能保住工作,你得给人家一条路走。墨墨又说:人家也挺不容易的。
   墨墨!马骏吓呆了,手里的毛巾不知道怎地没拿住,掉到地上。浴室很暖和,像春天,浴霸的灯光如暖和的煦阳,金灿灿的,但马骏却像陡然跌进严冬,全身的血液凝结成一块石头――墨墨怎么知道曾海的事?那天晚上,墨墨听了多少?
   墨墨扭回身来,意味深长地笑。
   墨墨……马骏的心慌乱无章地怦怦怦跳。
   嘘!墨墨伸出手指,按在马骏唇上,看看地上的毛巾,嗔怪他:少说话,认真点。
   马骏低头望墨墨纤细的手指,张开唇用牙轻轻撕咬它,亲吻它。吻着吻着,马骏开始细丝丝地抽泣。最后,他索性把自己的脸埋在墨墨的手心里,号啕大哭起来。
   墨墨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由着马骏哭。她已经在离开马骏的路上,先让他预习一下,总比让悲怆堵在那里,等山洪堆积淹没他强。墨墨不怕离开,只有她与幸福生死相隔时,马骏的人生才能向死而生。如此,离开,是最好的方式――墨墨知道,墨墨知道马骏也知道。
  
  12
  
   黎明时分,墨墨又醒了,她悄悄走下床,来到客厅,拿出那沓钱,打燃火机,一张一张慢慢地烧。
   马骏困得厉害,他知道墨墨又起床了,由她吧,让她多藏一点东西在这里或那里,等有一天……或许,突然发现,会多一份辛酸的幸福。
   门缝透进来的跳跃火光把半睡半醒的马骏彻底惊醒。
   墨墨在烧什么东西?马骏跳下床,拖鞋也没穿就冲出卧室。
   沙发前,金鱼缸里已经满满一盆黑乎乎的灰烬,墨墨手里,还有一小沓燃烧着的钞票。
   墨墨!马骏疯狂地扑上去,一把抢过踩熄,你在干什么?
   不干什么。墨墨怪异地笑,盯着马骏,你怕借钱,你怕负债,你怕我死了还拖累你下半生要过天天还债的日子,所以你不肯要曾老师的钱!他一次次给,你一次次不要。我也说不要,其实是替你说的……可是!墨墨站起来,嘶叫,我凭什么要替你说不要?我凭什么要替你着想?你都不想我活,不想替我欠债,我凭什么要让你好活?你明天想去还钱是吧?你还啊!疯狂的墨墨弯下腰一把把金鱼缸塞到马骏面前:你还啊!全在这里,你去还啊。
   马骏气急败坏地看着黑色的一缸污水和灰烬,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裂了――墨墨居然烧掉了所有的钱,那是五万啊,用到病上也罢了,墨墨却烧了它!
   马骏的脑袋快爆了,他接过鱼缸,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鱼缸碎了,水流满地,灰烬遍屋。接着,马骏回过头,一巴掌打在墨墨脸上。
   墨墨随着他的巴掌,轻飘飘往后倒过去。
   马骏吓坏了,慌乱地拦腰抱住墨墨,把她抱回床上。
   台灯把马骏的影子映在墙上,形成一个很诡异的黑影。夜风从窗帘吹进来,伴着一声隐约的叹息。
   谁?马骏惊慌地回过头。
   屋子里除了他和墨墨,什么人也没有,马骏意识到那其实是自己的声音,恐惧焦灼的声音。
   长长短短的日子、疲惫不堪的忙碌,心力交瘁的照顾、内忧外困的境况……一切都因这恐惧而生,却迟迟不到头。
   既然你也知道了,不如让一切结束吧。马骏看着墨墨,无声地说。
   想着,马骏伏下身子,吻了一下昏迷的墨墨。然后,他拿起自己的枕头,缓缓朝墨墨的脸压下去。
   不过十几秒钟。世界安静下来,风卷起窗帘又卷落,仿佛它进来了,又带着墨墨离开。马骏惶恐地把枕头扔出老远,坐在地上,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
  
  13
  
   突然,床上的墨墨猛烈地咳嗽起来。
   马骏一惊,从梦中醒来。
   那个扔出老远的枕头,它在马骏头下安然地摆放着。
   只是一个梦而已。
   满头是汗的马骏看了看身边的墨墨,咳嗽后的墨墨并没有醒,她只是翻了个身,把柔软冰凉的手搭在马骏胸口,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拂拭着马骏。马骏低头看着这双手,长吁一口气,屏住呼吸,含泪把墨墨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然后,他歪着头,把耳朵放到墨墨鼻翼旁,幸福地听墨墨安详的呼吸――一长一短、一短一长。
  
  作者简介:
   肖勤,女,仡佬族,1976年生。鲁迅文学院第12期高研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代表作《暖》《金宝》。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十月》《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山花》《芳草》等,有多篇小说入选年度选本。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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