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中考资料 > 中考化学 > 正文

你是否听到呼唤声 你无法听到我的呼唤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出门前要检查,仔细得很。我的手表被取了下来。保卫处的瘦子问,你进来的时候,没有登记有手表啊。    我说,是黑子给我的。    他有些疑惑,狠狠地瞪着我说,妈的,骗人都不会,黑子只会抢别人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送人东西。
   我从裤子的兜里又掏出一个镶了照片的佩饰,说,黑子还要我去黄河市的三号小镇找他老婆呢,这个佩饰是他们离婚时他从儿子身上拿的,现在,他让我给他送去。
   怕他们继续问我手表的事,我说,手表我不想要的,他非要给我,黑子听到手表的声音就失眠。
   黑子据说是一个毒贩子,在看守所里,他是黑心杀手,新来的人不知,往往会被他教训。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打不过他,又不屈服,他便想尽办法折磨我。把对付别人的方法用了一遍以后,仍旧无用,便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他说,我以后和你说话,不用他妈的,和他们说话就用,如何?
   这一点,他有些孩子气,以为和我说话的语气改变一下,便是对我莫大的恩惠,我依旧不理会他,这让他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又开始折磨我。
   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无非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端着尿盆站在一旁看。
   我从小就是个犟种,别说是端尿盆,我养父要我大雪天脱了裤子站在外面,我都一句话也不说。
   黑子在我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胜利感,他觉得很沮丧。直到有一天,一个被他欺负过的犯人,在放生时狠狠地用木棍偷袭了他的下体。这是看守所的常例,只有到离开时,你才能向以前欺负你的人报复一下。黑子受伤了,他的饭自然被其他人抢了,黑子饿了两天以后,我刚好胃不舒服,吃不下,把饭放在了地上。黑子以为是我可怜他,一把捡了去,狼吞虎咽地吃了。
   就是这样,黑子和我成了朋友。和我成了朋友的黑子是善良的,他的眼睛里柔和极了,他还和我说起他的儿子,说起他在黄河市的家。然而,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历史,仿佛那是一个储满了炸药的仓库,一打开门,就会爆炸一般。
   他不说,我也猜测得出,他一定是赚了不少的钱,因为,他的手表都是金子的。
   他笑着说,这表很值钱的,我送给你吧。
   我接过来看了看,挺滑的。问他,不生锈吗?他便骂我,妈的,你真是二百五。骂完了又道歉,我并不在意他的粗口,相反,我反而不习惯他和我客气着讲话。
   原来,他是有事情要我帮助。他的儿子,叫丢丢,其实,不是他亲生的,但是他喜欢他。黑子从脖子里掏出一个佩饰,说,这里面有我和丢丢母亲的合影照片,都笑着,你看看,都笑着,可好。你帮我把这个送给丢丢,手表就归你了。
   我可以帮他送,但手表我不想要。
   黑子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说,过几天,你就要出去了,我可能一辈子出不去了这表还是给你好。这手表是我的订情物,当年,我买了它以后就遇到你嫂子。你嫂子当时大着肚子,在街上哭。我救了她,还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本来准备做最后一次买卖,你知道吗,最后一次,我就想带着你嫂子远走高飞了。可是……
   我接住了那手表,很滑。黄金的手表,挺沉的,像一个沉甸甸的提醒。
   看守所的瘦子大概暗觑这块金表好久了,想不到,竟然被我一个两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蛋抢到了。自然有些郁闷。他仔细地查着我衣服,将我衣服里的卫生纸掏出来,伸展开来,看到里面没有裹什么东西,便吐了一口,扔到地上了。
   他咳嗽着,说,你要等电话回过来才能走。
   电话刚才已经打进去了,要找到黑子去证实这件事情。
   我站在看守所的门口,看不远处的废品收购站里有一个人在那里跑个不停,还有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一直等着,过了十多分钟,便走了。
   看守所在这个城市的郊区,有一班公交车每天都会带来很多衣服和食物,是往这里送的,有时候也会带走一两个小偷。
   有一辆公交车在不远处的站牌下停了,吐下两个人,马上就走了,丝毫也不犹豫。加油门的声音很好听,一下子,我喜欢上这种声音了。
   在看守所里,除了打架的声音,尿尿的声音,就是半夜里一些男人手淫时呻吟的声音,夜晚安静的时候,虫子的叫声太遥远了,听不到。
   电话终于回过来了,瘦子将我的包袱扔到地上,说,赵小帅,你可以走了。
  二
   离开考城县许镇已经五年了,我一直在许镇的附近转悠,我一开始希望我的养父母出来寻我,在我被冬天的一场大雪给滑倒的时候,在我被一个理发店老板欺负的时候,我都想他们。养母会腌制好吃的酱瓜和红萝卜,一开始,她还娇惯我,不舍得让我干重活。我对她一直有深感情。
   养父是个瓦匠,他天天往腰里别着一个瓦刀便出门了。晚上回来的晚,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他不喜欢我上学,他把我作业本卷烟抽了。
   十五岁的时候,家里的奶羊死了,按照惯例,我们将奶羊杀了,吃了肉。母亲将羊皮做成了马甲。穿在身上,我便出来炫耀,是啊,我将一头羊穿在了身上,我走路的时候很有力气,觉得自己可以像一头羊一样尥蹶子。有邻居说闲话,说,小帅,你不孝顺,你吃了你妈的肉。
   我没有听懂邻居们的话,不理会他们,继续张牙舞爪。
   有一个高个子叔叔是个热爱评论国家政治的人,他嘴巴长得有些大,大概是因为天天说话锻炼的结果,他说,小帅,你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身体弱,这只奶羊奶过你。农村人讲究知恩图报,你现在吃了奶羊的肉,又穿了奶羊的皮,这样不好。
   他的话像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一样,把我近十年的光阴一刀一刀割走了,我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我的记忆模糊得很,我只记得我家院子里有一头驴,我的父亲骑着驴子出门时还唱着歌谣,我记得我有一个聋哑母亲,她一年到头听不到我说话。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叫谢瑞敏的姐姐,她在沙土地里画画给我看。
   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我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个镇上来的。回到家里便把羊皮马甲脱了,我一边吃腌菜一边想,我的亲生母亲现在在做什么?村子里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得病死了,他的衣服被烧了。我的衣服会不会也被亲生母亲烧掉啊。
   我开始仇恨我的养父母。只是过了一个晚上,我发现,我的养父母竟然变成了我的仇人,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骗我。他们给我盛的饭很稀,连同新衣服也放在衣柜里,不让我穿。
   我偷偷地穿上我的新衣服,我不但穿上了新衣服,我还把家里的白糖都吃完了,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专门做了他们不高兴的事情。可是,他们竟然没有打我,还摸我的头发。
   直到半个月后,养父突然拿着一根扁担来打我,我才知道,他们当初并不是没有生我的气,而是故意不当场表现出来。养父只两下就把我打翻在地上,我的鼻子出了血,甜甜的气息,让我觉得很好闻,身体也变得飘飘然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被养父打。养母还是心疼我,给我做了鸡蛋,看着我吃完,问我,是不是偷了养父藏在鞋子里的钱。我当然没有偷,可是,我知道,那只鞋子在院子里的鸡窝下面,脏兮兮的。后来的确不见了。
   他们便怀疑我。
   我是在扁担被打折的那天晚上逃出来的,我很不解他们为什么如此不信任我。十年的时间,我们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看天上的月亮,吃年夜饭。
   甚至,我还坐在槐树下面唱歌给他们听。
   只是这一切都被猜疑打破,他们用一根扁担把我打成了小偷、忘恩负义的人和一个没有前途的杂种。
   逃出家的前几天里,我很想念他们,我就在许镇上来回逛悠,但是,没有一个人来找我,遇到村子里的人,他们也没有带话给我。
   我知道,这一次被彻底抛弃了。
   但我仍然心存幻想,我知道冬天的时候,他们会想我的,因为,养父喜欢我给他暖被窝,还有,我学会了用粮食酿造粗糙的白酒,他也是喜欢喝的。他夸奖我,说我体贴他。
   我在一家小饭馆里打杂,没有收入,只管三餐。因为,老板女儿喜欢我,老板便把我开除了。我后来,又到了一家理发店里做学徒,没有想到,老板竟然是个变态,他在某个晚上竟然钻到我的被窝里。他以为我睡着了,他的手涂了很多雪花膏,很凉,他摸我的肚子,还摸我的生殖器,我一下尿出来,尿了他一脸。结果就挨了打。
   我很奇怪这个世界,每一次,我都是被打出门来。
   我在一个收旧货的店铺帮忙,有一次,我奉命去镇西边的一处农家收旧铜,钱是随后才结的,我只负责拉到店铺里。结果,我被一帮穿制服的人抓住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被抓到了看守所里。老板自然跑了,没有人管我。我说不清楚这些废铜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卖到哪里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案子没有办法结,所以,我只能被关在看守所里。
   我遇到打我的人,黑子,他是个狠角色,他的胳膊上纹着一条龙,他喜欢让人端着他的尿盆站在一旁。我就这样站过,我很尽力地端着,但是实在没有力气了,那盆子一下跌落在地上,正在吃饭的黑子被尿液洒了一身。
   又是一顿暴打,我把自己当作棉花,团成一团,躲在门后面。一面任黑子打,一边查着数字,我一定要在离开的那一天,让黑子还清。
   想不到,黑子竟然成了我的朋友。一开始,我对他依旧抱着极大的愤怒,但并不张扬出来,我发了誓的,我一定会报复他。谁知,他竟然是一个掏心掏肺的人。仇恨被时间一点点消解,就像口渴的时候,我想把许河里的水喝掉一半一样,可是,一旦喝到了水,我才知道,我只能喝两瓢。黑子有义气,他在贩毒的时候,最好的兄弟为了他死了,他便娶了这个已经怀孕的女子,他养他兄弟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
   犯事后,他委托别人和女人办好了离婚手续,钱财都留给了女人,他说,他这一辈子只对得起一个人,就是那个女人。因为,结婚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碰过她,怕对不起自己的兄弟。
   我不大懂,但看着他一直抹眼泪,就觉得,他是个有义气的人。
   哪里想到,这个凶狠恶毒的男人,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出口,从那以后,经常在我的面前哭哭啼啼地讲他的孩子,如何摔倒在路边上,并看着他,希望他把他拉起来。
   我同意了,帮助他将他的佩饰交给他的孩子丢丢。出了看守所我一路向西,直奔黄河市的三号小镇,我要去找丢丢。
   我想,其实,我才是一个丢了的孩子呢?
  三
   三号小镇是一个旅游区,濒临黄河。家家都养马,听说,是有游客骑着马上山观光。那些马匹在半山坡嘶鸣一声,很好听。
   我又一次被陌生的声音吸引。
   我在山上看马匹嘶鸣,我多想学习它,也那样自豪地叫两声啊。只在小时候那样叫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大声地叫过了。
   丢丢却并不在黄河镇上住,我沿着那个繁华的街镇一家一家地问过去,没有人知道一个叫丢丢的孩子,他的母亲叫菊花,他的父亲叫黑子,鼻子下面有一个黑痣的。
   镇街过去,有稀疏的坟地,再往下游走,有一个小村寨。那个村寨的院落,炊烟的长势以及河流里的水都让我想到了刻在我梦境里的过往。
   我试着进入一个院子,问正在烧柴煮饭的老人,他们不认识丢丢和他的母亲,说,可能是镇子里的人,他们很少往镇子上去。他们一辈子都在他们的田地里和院子里,他们那样安静,静得像院子里的树,被风吹落了叶子,那叶子也落在根部,当作来年的养分和记忆。
   我在那个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突然觉得,我应该回到我过去的家。十几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我家的篱笆墙,我记得村庄旁边的一条大河,还有我的又聋又哑的母亲。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个院子里,我的姐姐仿佛没有长大,她一直梳着麻花辫子。
   丢丢丢了,我呢,是不是可以凭着我的记忆找到我幼时的家。
   我在三号小镇的一家旅馆里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我给客人送开水,并回答他们的问话,我在空闲的时候画我记忆中的院子。那是一件力气活,我觉得,即使是大便干结,我也没有如此用力过。因为,那记忆中的图像总是模糊的,要想把记忆用拓片细致地拓下来,需要有很大的力气才行。
   两个月的时间,我终于熟悉了三号小镇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确认丢丢和他的母亲不在这个镇子里,大约她们得知了黑子的结局,走了,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两个月里,我也终于把记忆中的家画出来了,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有一只黑毛的狗,它的耳边一边大一边小,很是滑稽。家里有一头驴子,它在夜晚的时候会打响鼻,很响,一直从十多年前,响彻时间的隧道,至今一想起,仍然觉得声音清晰。我姐姐的辫子很好看,又聋又哑的母亲在厨房里。院子后面是一条江,那水里有很多鱼,每年夏天的时候,都会因为大雨,被冲到岸上来。江水的名字是最后想起来的,叫做汉江,因为,我五岁那年,母亲不让我去江里游泳,每一天都在我的肚子上用锅灰划一道深深的印记,直到晚上父母亲下地回来,才能给我洗掉。父亲说的话大致是这样的,汉江,汉江,是长成了汉子才能跳进去,你现在还小,不能跳,会淹死的。
   正是在我努力长成男子汉的时候,我被一个陌生的叔叔骗到了镇上,然后又带我到了很远的河南。在旅馆打工的时候,我常常面对着墙上挂着的那张中国地图发呆,我暗暗记下许多地名,都是沿着那条汉江流下来的。
   画好了那幅画之后,我开始沿着三号小镇的汽车站向西北方向走路。我要到南阳去,过了那里,就可以到湖北的襄樊,那里也是汉江流经的地方。
   往西北方向的襄樊走,是因为,有一个襄樊来的客人对我说过,你这个小崽子,怎么有襄樊口音。这让我大吃一惊。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口音给了我很多信心,仿佛是一块布,被染上了黑色以后,纵使洗得发白了,那黑依旧是底色。
   我知道,我这么多年来,虽然已经说得一口地道的考城话,但是,总有一些幼时已经养成的说话习惯还没有被考城的话语给洗净,所以,才能被旅馆里的客人听到。
   这句话简直给了我寻亲的方向,从此,我记下了这个地名,襄樊。
   我在地图上看了又看,从黄河市的三号小镇到那里,需要走很远的路,我坐上了最便宜的大巴,中间在南阳转车一次。
   我把黑子送给我的金表用一个黑绒布包好,包裹了好多层,放在了贴身的上衣口袋里。我怕那金子会发光来。因为,在电视剧里,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可现在,我一个流浪的人,手里拿着一块挺贵重的金表(我没有问过价,因为怕露了富,被抢劫),我很怕那金子到处发光,让人惦记了去。
   旅馆老板是个好人,他将自己储存了多年的零钱陶瓷罐打碎了,将里面的零用钱全都给了我,说,这是这些年我积攒下来的碎钱,很多。本来是留给我的孙子的,结果,他前年早夭了。这些钱给你吧,你在路上买一些零食,就不用换钱了。
   满满一兜的碎钱,像满满一兜的鼓励一样,我用那些碎钱买了烧饼、雪糕,还有红枣馅的饼子,我蹲在襄樊的街头吃,我想吃得饱一些,好有力气走接下来的路。
  四
   襄樊的人真多啊,有一条街道上,两边都是卖衣服的人,像吵架一样地大声叫喊。
   我被他们的叫喊声吓坏了,我觉得,这些人的声音直冲向钱物和利益,不如那匹在三号小镇后山坡嘶叫的马的声音好听。
   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街道里穿过,我觉得,我仿佛长大了一般,我觉得,声音对于我是一种教育。我突然在这喧哗的叫卖声中回到了五岁时的家,那安静流淌的江水上飘着鱼和水草,姐姐在河边上挖水螺,我在岸边捡拾。可是,我每捡一个丢到筐子里,就听见旁边有人叫喊一声。我抬起头来,才发现,我撞到一个推三轮车的男人身上,我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车上有苹果和黄灿灿的橘子,像黑子的金表一样黄。
   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在街上跪着,他的前面铺展开一张纸,上面写着很悲惨的故事,他需要钱回家。
   我掏了一块钱给他,他便向我作了揖,连声说谢谢。
   我看了一会儿他的故事,便走开了,有一阵子,没有一个人给他钱,大家像看电影一样地看着他。还有人看完以后,当着他的面说,骗子。
   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人,大约在那里观察了一个中午,他叹息了一声,扔了五十元钱,走了。那个学生模样的乞讨者,腾地站起来了,追上,说,大叔,你一定要留下名字和地址,以后我会还你的。
   我看了以后,感动不已。
   我突然觉得,若是写满满一张纸,铺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让很多人看到,一定是最好的寻人办法。
   说干就干,我跑到旁边的文具店,买了纸和笔,写了长长的篇幅,说明自己十五年前被人贩子拐卖到河南,现在只记得自己的家在汉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只记得母亲又聋又哑,姐姐叫谢瑞敏。
   写完了以后,我还把原来画的那个草图也复制在白纸上。院子画得有些太小了,驴子画得有些大了,最后,人没有地方站了,只好用简笔画了个影子。看起来很淘气,像小孩子胡乱画的。
   我只是想试一下效果,我决定和那个乞讨的学生站在一起,他是跪着的,我却不需要,我想,既然有很多人围在他那里看,就让这些人也顺便看一下我的故事吧。说到底,我们两个人都是需要别人帮助的。
   很快,正在学生那里看的观众移步到了我这里,我很开心,甚至有些羞涩。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像是自己种的庄稼有了好收成一样,心跳加快。
   那个学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能站起来看我到底写了什么,他或者怀疑我抄袭了他的故事,故意在一旁捣乱呢?
   总之,他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朝我这里看,不是看,而是有些警惕地瞪着我。我微微地向他笑了一下。我觉得,微笑是最好的注解,我真想大声地告诉他,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是要大家来给我凑车费的。我只是想回家,想和他一样,回到一个温暖的有亲人期盼的家。
   有一个老人蹲在我的寻亲启事前,用手指着画上的院子,他说,这是你的家吗?
   我点点头,又用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不大会画。
   他便蹲在我的旁边,告诉我,你给我说,我给你画。看我迟疑,他又加了一句,我的画可是值钱得很,不过,你放心吧,我不要你的钱。
   我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空白的纸给他,我不知道眼前的老人为何这么热情地帮助我,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有过类似疼痛的人,才会理解并帮助另外的人。或许,他也是从小被拐卖到这个地方的吧。这样想来,觉得他异常亲切起来。
   他果然是一个好的画家,他不但会画院子,而且还会画我记忆中人物的大致模样,河流的流向,以及我姐姐的麻花辫子。他画完了,又用大笔在上面签上了他的名字,告诉我说,这幅画,你可以卖钱的,记住了。
   我当然不信,但还是感谢他。他的签名非常好看,像一只鸟一样,大概,这位老人有飞翔的梦想吧,要不然,他为何把自己的签名签成一只鸟儿的造型。
   下班的高峰期很快就过了,路灯昏黄着,旁边乞讨的学生终于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收起了跟前的求助信,叠整齐,装入挎包里面。他大约想到别的地方去,但又忍不住走到了我的前面,看了一眼我的寻亲启事,终于明白了,我并没有抄袭他。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很多。甚至,他还和我招了一下手,我看到了,我觉得这样真是好。
   围观的人中有一个中年人,问我,老弟,你的画是谁帮你画的?
   是一个过路的老先生啊。我答。
   那个中年人指着那画,对旁边的友人说,你看看那画上的签名,七大山人,好像是真迹啊。是的,那画上的院子非常笨拙,一看就是七大山人画的。
   说完了,那中年人便拨开众人,问我,老弟,你找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在北郊的外江区,原来是外江镇,现在划了区。我可以带你到那里去看一下,怎么样?
   好啊,好啊!他的话,差不多让我看到了火把照耀下的家乡,我甚至看到了驴子上的父亲以及在厨房里煮红薯给我吃的母亲。
   我跟着他,坐上了一辆往北开的公交车,那辆车很破,人工售票,售票的女人有些胖,黑黑的,一边嗑瓜子一边说话,声音有些滑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果然,她口里有一口痰,趁着停车的时候吐到了马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恰好路过,差一些就吐到他身上了,那人便骂,女售票员便还嘴。一来二去的,甚是机智。
   车开了,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朝着女售票员吐了一口痰,那女售票员又回吐了一口,车上的人开始笑,很大声。我也觉得很好笑,和他们一起笑了。
   我的后面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很香,车开动不久,她拍我的肩膀,问我,现在几点钟?我看了一下电子表,告诉她。过了一站路,车上上来了几个长相粗糙的人,她又拍我的肩膀,问我几点钟。我又告诉她。大概又过了一站路,站牌等车的人变少,车上的人也开始松弛,她又拍我的肩膀,问我几点钟。我有些奇怪,扭过头来看她,她正好低着头整理包裹里的东西,我只好告诉她。她不知道是在哪一站下的车,总之,车行了很远的路,有一阵子,后面的香味没有了,我向后一看,坐着的是一个抽烟的男人。
  五
   外江镇有一个旧码头,停着不少船只。我们就在码头那里下了车,中年人对着我笑了笑,说,我正好要到下游的大哥家去取一只笼养的鸽子,我顺便帮你看一下那下游村寨的样子,你呢,可以沿着码头向上游走,在天完全黑之前,我们就在这里集合。对了,你的那幅画,我拿来参考一下好吗?反正你已经记得那院子的大致模样,还有,对了,你尽量地要挨门挨户地问一下主人家姓什么,若是姓谢,你就多打听一些,这样有好处。
   时间的确比较紧,虽然是夏天,但是天已经有些昏黑了,我要抓紧时间去问。兵分两路,自然要快一些。
   上游的院子比较新,大约是村子里的一些新成家的人,和父母亲分了家另过,搬了出来。房子多是新建的,多数外墙都贴了白磁片,在光线渐暗的傍晚,显得刻意的白。一共十余户人家,那些院子里没有养任何动物,打扫得甚是干净,像城里人一样。我被那些整洁的院落拒绝,有两户人家,我问都没有问他们,我觉得那养在院子里的观赏树,以及院后面停放着的崭新的摩托车,都距离我记忆中的家太远了。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变成了我现在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家里的那个院子,它不会跑,它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十余户人家里,只有一户老人家,他不姓谢,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很警惕地看着我,以为我要骗他钱,他听我说了一半的话,便返回房间里。我有些失落,正要走,他从后面叫住我,递给我五块钱。他真的把我当成了乞讨的人。
   我没有接他的钱,我摆摆手,说,我不是乞讨的人,我只是找人,找我的家。他依旧说话含糊,他这一次说了很长的话,我只听懂一句,大意是,你该洗洗头发了。
   我告别了他,用手摸了摸我的长发,是的,不但该洗头发了,而且,也该剪了。
   我在镇子上唯一的一个理发店理了发,那个理发店离约定的地点很近,若是那中年人回来,我一转头就能看到他。可是,一直等我理完了头发,那中年人也没有踪影。
   我的头一直往外扭着,那个理发的老师傅,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执著地看着门外,天已经彻底黑了,那个去取鸽子的人,放了我的鸽子。
   理发的老师傅在门外煮面条,他用菜油炒鸡蛋,香气扑鼻而来。他看我一直在不远处站着,问我,你到底在等谁啊。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是啊,我在等谁啊。我太马虎了,因为,我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老人,只好说,我来这里是找人的。
   老人一听,惊喜着奔了过来。夜色突然亮了一道光,很神奇地将他照亮给我看,是不远处的一个路灯突然亮了。
   老人拉住我的手,问你是说,你来这里找家人,是不是?
   我点头。
   老人说,你是不是姓谢。
   我开始惊讶起来,说,我仿佛记得我姐叫谢瑞敏。
   老人一愣,又细细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你姐,你姐,你还记得什么?
   我说,我还记得我娘又聋又哑。
   老人突然就松开了我的手,那路灯也熄灭了,他的脸一点点被夜色吃掉,他的表情我也没有看清楚。
   远处的锅着了火,一股干锅后着火的气味。老人突然想起炉子上的油锅,往回跑。我也跟着他跑过马路,发现锅里黑黑的一坨东西,那锅菜已经不能吃了。
   我问老人,大伯,这个村子里是不是有姓谢的人家丢了儿子。
   那老人将锅里的菜随手倒在门口的一个垃圾筐里,说,是我的侄子,那一年跟着我在堤上挖茅草根吃,他不老实,跑到河里捉鱼,一下被水冲走了。那也是夏天,河里的水很大,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出动了,几十号人,沿着河的两岸向下走了一百里路,问了一个月,都没有发现人,活的死的都没有。我哥只有这一个儿子,让我给祸害了,内疚了一辈子。不过,村子里的人都相信,这孩子没有死,因为,要是死了,在下游的村子渡口,就应该发现尸首。所以,我们一直都相信,这孩子有一天会找回来的。我在这个村口开个理发店,也是在等着他来找,要是那样的话,我把他领着我哥跟前,算是赎了罪。
   老人的话让我陷入了迷惑中,我记忆中没有叔叔,也没有跟着一个叔叔去大堤上挖茅草根,更没有溺水的记忆。可是,巧合的是,这家人正好姓谢。
   我问老人,你哥哥家里养了驴子吗?
   老人答,早些年养过一头牛,驴子没有养过。
   我又问,那,那个被水冲走的孩子今年有多大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一转眼都二十年了,今年应该有二十七了。
   我彻底灰了心,年龄也不对。
   那个中年人大约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撇下我不管不顾地去了。但想来,我依然很感激他,是他让我遇到了一位劝我理发的老人。因为,我油污长长的头发,会让人误解我是一个盲流。而后,我又听这位理发的老人讲了一个让人难过又温暖的故事。
   那个被水冲走的孩子应该是健康的活着的,因为,这么多年了,他的亲人还在这个世界上天天盼着他回家呢。这样想着,我觉得很是温暖。
   我要走了,我告诉老人,我要离开这里了,我要沿着这条江往上游走。
   老人把炉子盖上了,叫我进了屋,他在里面翻腾了半天,找出个红木盒子,他打开了上面的一个老式的锁,对我说,孩子,这是我今年挣下的所有的钱,正月里咱们乡下人不兴剃头,从二月开始,现在是六月底了,我挣了有两千块钱,我全攒在这里了,你看看,这钱多整齐,我晚上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数它们,我最喜欢数它们了。我一开始把它们分成五捆,后来,我觉得太少了,又分成十捆,我就是这样,天天数着它们过。我没有娶上媳妇,也没有过继来的孩子,我有的只是这门剃头的手艺,但现在也不行了,我用推子推头,我不用剪子,你刚才没有感觉到吗,我的推子推在你的头上,就像割草一样,你根本感觉不到疼,我就把你的头发剃好了。孩子,好了,我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子,你要是帮我做了,这钱就都归你,你要是嫌少呢,到明年春上你再来一次,我把今年下半年挣下的钱也给你,行不行,孩子……
   老人房间里的味道和理发间的味道一样,我已经适应了,他的洗头膏里加了一些洗衣粉,洗头的时候,我闻到了那种洗衣粉的味道。他如此节俭地活着,却一下子这么大方地对我,那他求助的事情,一定是非常重要了。
   我决定答应他,我觉得,若是真的能帮助他做一些事情,那么,我接下来的寻亲路程也会遇到心肠好的人。
   我说,大伯,你挣下这些钱不容易,我不要你的钱,你说吧,若是我能帮上忙,我一定答应你。
   哪知那老人有些执拗,他说,你一定要收下我的钱,我才能相信你是真心诚意地答应我。你一旦答应我,就不能反悔,就要认真听我的安排。
   我有些不明白,以为他太孤独了,想让我留下来,跟他学手艺,但是也不必要这么坚持地给我钱啊。
   老人又说,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求你,觉得你能理解我刚才的心里痛苦,所以,我帮助你一些盘缠,你可以继续找你的家人,你呢,接了我的钱,就要好好地演一回戏,我想让你帮我演一下我失散多年的侄子。
   看我担心的表情,老人又说,这件事情,我知道你会有些难为情,不是你的爹,你要委屈着叫爹,是不是,可我哥他要不行了,他躺在床上半个月了,这几天连馒头也不能吃,只能喝稀汤,什么药都用了,不中用。他一直不能闭眼的原因,我知道,他临死前想见一眼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哥哥外出无数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出去找。有一次,一个被车撞坏了脑子的傻子,哥哥在路上遇到了,还领到家里住了好多天,这些年,他想儿子都想疯了。这几天,我也着急得很,一直想物色一个外乡人来给哥哥送终。不然哥哥不闭眼呢,正好遇着你,孩子,你正好也姓谢。虽然年纪差了几岁,可是,我看你也吃了不少苦,看不出这几岁的差别。让你扮演我的侄子,你还要记住好多内容,好多人的名字,好多人的模样,还有我哥家里的一些琐碎事情,你都要记住了。这件事情办完了,你就可以上路找你的亲人了。村子里的人都会配合你的,我知道,要你这样生硬地记住这些人的名字,还要和我哥说很多话,很难为你,但你就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答应我吧,孩子……
   老人的泪都流出来了,我看着他,伸出手来,接过了那个红木盒子,老人看我接住红木盒子了,泪水还没有揩净,他就笑了,像一个摔倒后又捡到了糖果的孩子一样。
  六
   我在外江下村住了七天,我住在谢家的院子里,我认识了这个村子里好多人,他们有的黑牙,有的黄脸,有的爱笑,有的吹牛。他们给了我很多建议,关于下一步的寻亲。一方面,他们把我当成了被江水冲走了的谢家孩子,演戏给躺在病床上的谢老爹看;一方面,他们了解了我的身世后,生出百般的同情,替我出谋划策。
   他们找来了村子里的阴阳先生,帮我测定了寻亲的方向;他们还找到村子里一个走街串巷做买卖的中年人来,让他来描述沿江的村镇特点,以及他所遇到的丢了孩子的人家。这个做买卖的中年人也姓谢,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他答应我,要陪着我去上游的两个镇子里看两户丢孩子的人家。
   总之,他们感谢我用心地扮演谢家丢失的孩子,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
   理发匠彻底成了我的叔叔,甚至,“母亲”也因为我圆满的表演,而格外地对我好,她有几次欲言又止、转弯抹角地试探性地问我,愿意留下来吗?
   我多么想就此留下来,在这样一个身份里,我有着享用不完的快乐。我甚至第一次过了生日,自然是被水冲走了的孩子的生日,但他们异常认真地帮我过。母亲当着家人的面抱着我,久久地抱着我,我不知道天底下母亲的味道是不是一样的,但在那一刻,我记住了母亲的味道,有些咸,又有些香,像炒熟了的一盘咸菜。这样的一份温暖,不仅朴素,而且保质期久远。
   我跟着做买卖的中年人到的第一户人家并不姓谢,他们的儿子和我的年纪相仿,是和小伙伴们上集会时候走丢了。和我一样,这个孩子一定是被专门拐卖孩子的人贩子拐了去。
   那户人家的母亲握住我的手,不停地看着我,仿佛希望把我变成她自己的孩子。这些年来,他们家里的地荒了,有着上好手艺的父亲患了重病,已经躺在床上几年了。
   他们的孩子已经联系上了,在东北的一个地方做警官,算是有了出息,还寄了钱给父亲看病。这是我看到的最为幸福的一个父亲了。他躺在床上讲述他寻找儿子的经历,并告诉我说,要多问一下派出所。因为,一般丢了孩子以后,都会到派出所报案的。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提醒。
   第二户人家姓谢,但是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这些年来,他已经养了好多个儿子。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就哭了。
   领着我的人告诉我,这位老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可是,唯独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现在他养大的孩子大约有二十几个,有一半都上了大学。
   因为听说他有钱,儿子又丢了。他为了找儿子精神都不正常了,视力也下降得厉害,所以,经常有一些走投无路的孤儿或者流浪儿被人指点,找到这里,并声称是他的孩子,他一概供养。
   所以,当我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他一把就握住了我的手,呜呜地哭。
   他的院子里有十多间房子,像一个旅馆一样,让我惊讶的是,每一个房间的床上都贴满了寻亲的小广告,最早的一张字条竟然是一九七六年,那一年,我还没有出生呢?
   老人的邻居向我介绍说,这位老人不能见到陌生的年轻人,一见到就以为是自己的儿子来了,就会握着手哭个不停。老人因为养了许多前来投奔的孤儿,所以,吸引了全国各地前来寻亲的人,有十多个孩子都被亲生的父母亲领走了。没有在这里寻到的父母亲便贴一张纸在老人的院子里,一开始贴到院子里的迎宾墙上,后来墙贴满了,又贴到树上,大雨淋湿了,便又贴到房子的走廊下,再后来,贴到房间里。
   我在那房子里整整看了一天,我记下了三个姓谢的人的电话,两个姓谢的人的地址。
   那么多的寻亲字条让我感到莫名地难过,那每一张字条后面都是一个残破不全的家庭,都有一段又一段让人伤感的故事。丢失和寻找,在这个老院子里变得那么平常和拥挤不堪,变得那么具体和绝望。
   我用公用电话打完抄下的三个电话以后,悲伤起来。要是用眼泪洗干净自己,就能看到我的未来,或者能看到我亲生父母的脸,那么,我情愿在这个镇子上大哭不止。
   那三个人丢失的孩子和我一样大小,当他们听说,我也是十五年前被人贩子拐卖以后,他们发出尖厉的、紧张的甚至绝望的声音,他们统统先叫走失了的孩子的小名,发现我没任何反应以后,又说大段的往事来提醒我。但我一听他们的声音就知道,他们不是我的父母亲,他们的声音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细腻,那是物质生活非常富裕才能有的感觉。我的父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是粗糙的,身体上有稻谷和青草的味道,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我父母亲的声音应该是碜的,像没有洗干净而被炒了的青菜。
   告别那个买卖人以后,我去了十堰的一个镇上,镇子的名字叫青河镇。那也是汉江边上的一个镇。我坐了一天多的汽车才到。当我找到那个叫做谢大有的家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家里的一条狗朝着我叫喊不停。过了一会儿,那条狗像是从我的身体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般,停下叫喊,朝着我摇头摆尾起来。
   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暗示,我甚至莫名地激动起来,身体里有一股热无法排遣,我真想喝一杯冰凉的水啊。然而,谢大有的老婆是个精明的裁缝,不聋不哑不说,还能说会道。
   她的儿子小名唤作玉儿,她给他在脖子上戴了一个赭红色的玉石吊坠。玉儿也是在集市走失的,她去东边买一样东西,让儿子站在一棵树下不动,结果自己却忘记了,直到散了集会,回到家里,她才想起来。她一直不敢对老公说这件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说,她是第一次向外人说这件事情。这样一个秘密,她自己怀揣起来,像怀孕了而久久不生那样痛苦。这天,她向我说完以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双手合十,小声地祷告。
   她信佛,烧纸钱,施穷人一些薄钱。总之,从她记得那么清楚的布施目录上,可以看出,她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她大约因为失去了一个儿子,所以,对于再失去的东西总是计较得很,就像一直在计算着她所付出的总和,就像她自己掌握着一个奇特的数学公式,做够了善事便可以换回自己的儿子一般。
   她一下子给我说了半个下午,全是她帮助别人的事情,细小到送别人一轱辘蓝色的缝衣线,她笑着说,那线是她花了一个下午染出来的,天一样的蓝。
  七
   在十堰青河镇的派出所户籍登记室里,我查找了有关谢瑞敏的资料,竟然真的有一个,只是年纪已经有六十岁了,她显然不可能是我的姐姐。
   我在那派出所里喝水,等着那个女警察查一下十多年前的寻人报案资料。
   另一个房间里在审案,一个被抓住的小偷在辩解自己的偷窃理由,很滑稽,他竟然说自己失恋了。他一直是靠那个女人养的,现在,女人不要她了,他只好偷窃。他甚至还说了那个女人的电话,希望警察帮他打电话,让那女人来派出所接他。
   警察没有打那个女人的电话。小偷便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打算,他只是偷了一个地图,那个地图上面有他想要去的地方,一个叫做赤裸的岛(我很怀疑是听错了),他要去那个岛上脱光衣服走路,他要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他要偷看光着身子的其他人。他还说,你们这些警察很不讲理,以为穿着衣服就是警察就可以抓我,其实,若是脱光衣服以后,我们都是一样的,谁是小偷,谁是警察,还不一定呢。要不要试一下,我们都脱光衣服往外走,我保证人家认不出我们谁是警察谁是小偷。
   派出所里因为有了这个人的滔滔不绝,而变成了一个娱乐场,除了外面来办事的人,连几个警察也被这个无聊的人逗乐了,笑声连成一片。
   我想,我也需要买一个地图。我要沿着地图上的标志一点一点地走过去,我要到沿汉江的各个镇的派出所去查找叫谢瑞敏的人,甚至,我还要继续在人多的时候拿着我的寻亲启事表演,我在那个派出所里想了很多。出了那个派出所,我便买了一张中国地图,我甚至还在街头买了一个竹笛,我吹不响,和那个卖笛子的人学习了一个下午,仍然吹不响。
   然而,不远处,却有一个人吹着悠扬的笛子。他吹得真好听,我在他的笛声里听到了羊吃草的声音,听到了男人和女人在河边见面以后羞涩的交谈。总之,我陶醉在他的笛子声里。
   他是个盲人。
   他吹一阵子,便停一阵子,像是休息,又像是沉湎在一段旧事中。他是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双眼翻着白,苦像是乐,乐像是苦。他目盲心明,每一个人扔下钱币,他都能听见。他会停下竹笛,说声谢谢。
   到了傍晚,他便收拾起那块白布和搪瓷茶缸,提了破烂的蓝包袱走了。我一直跟着他走了很远,我想请他吃饭,想和他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就说说在城市里流浪的感觉吧,我是为了寻人,他呢,他或者只是漂着生活,只是为了听到茶缸里硬币的响声。
   我相信,对于一个流浪的人来说,那的确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声了,那声音能买大饼,能买安静的睡眠,能买遥远的想象。
   他吃一碗汤面条,在一个大排档里,他摸出四枚硬币来,递进去。他吃饭的声音很大,那是一种对食物特殊的了解。我也懂得这种声音,那是对食物的一种热烈的爱的表示。
   我不喜欢南方人饮食时用小小的餐具,又用细细的筷子。我觉得这样过于精致的生活是对人性的一种背叛。我也坐在旁边吃了一碗面条,鸡蛋炒西红?,那香味迷人。我也学着那盲人的模样,呼噜着吃,引得旁边的人观看。
   只是,我吃饭的速度还是慢了些,他吃完以后,便走了。
   等我吃完以后,赶上他的时候,他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在一个小巷弄出口,转弯过马路的时候,他被一辆车撞伤了。
   我便背着他到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因为流血过多,盲人被送进了急诊室。住院费交完以后,我已经口袋空了。要输血,还好,我们的血型符合,我给他献了血,然后虚弱地坐在他的床前等着他好转。
   只是流血过多,脑部有些轻微震荡,但检查发现,没有造成脑损伤。
   出院时,医院里的人问我和盲人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不认识他。这一下引得那些护士们的惊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救助立即引起了十堰媒体的注意,医院里一个护士的丈夫大约在广播电台工作,报道了我救助盲人的事迹,随即又被报社的记者侦察,然后,我背着盲人出院的照片就登上了晚报的头版。
   我的故事也在晚报上被报道了出来:流浪、良知未泯、坚持等等词语,像荣耀的衣服一样将我笼罩住,果然,有人送来了钱和衣服。新的衣服,像个明星一样扎眼的衣服。
   我有些不能想象,我觉得那些衣服太显眼了,我无论如何也穿不出门去,那么,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接受了,感谢人家。
   出院后,我把一件鲜亮的西装给盲人穿上了,我牵着他的手到十堰郊区的一个镇子上表演,跟着他,我学会了拉二胡,我拉的很用力,每每将那声音挑得很高,盲人便跟不上我的节奏,脸憋得通红,还咳嗽不止。他是一个能在音乐里融化的人,这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
   我若拉二胡,他就唱戏曲,他是个河南人,他唱着河南的一种小调。这种戏我在考城县的时候听过,只需要一个人拉着二胡就可以唱。他的声音沙哑得很,每一次都把我唱得泪流满面。
   他的唱词是这样的:
   我家有田一亩三,我偏不种。
   家后有女喜欢俺,我偏不懂。
   我的眼睛大又亮,我偏不用。
   有天路滑摔了跤,我偏不声。
   我的父亲让我西,我偏往东。
   直到有天迷了路,我偏不明。
   我的母亲百般疼,我偏不景。
   直到有天孤了身,我偏不痛。
   每一次唱到最后,我的二胡的琴弦便被他的声音打断,那沙哑的声音已经不是在唱,而是在喊。他的叫喊果然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不少人驻足听他唱,唱完以后,我们的茶缸里便会听到叮叮当当的硬币声音,或者一两个大方的行人扔进来五元钱或十元钱的纸钞。我们挣了一些路费,便继续前行。他也不知道我到底要把他带到哪里,但是我知道,他非常喜欢和我在一起。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但是他的故事却在他唱的戏段里讲得一清二楚。他是个苦命的人。
   父亲和母亲都是盲人,他生下来的时候看清楚了父亲和母亲的样子,但是后来一次眼疾,发了烧,便看不见了。所以,他很悲伤。
   我在一个又一个派出所查找关于谢瑞敏的信息,其中,我把盲人留下,独自一个人去看了很多处谢瑞敏的家,没有一处与我记忆中的院落符合。
   在一个派出所里,那个热情的女警察问我,可不可以将我的情况登记到网络上,让网上一些热心的人帮我寻找。
   网络就这样进入我的视野,在那个女警察的帮助下,我在一个寻亲网的网站上注册了一个身份,她告诉我,这叫爱弟(ID)。我的爱弟叫做赵小帅。
   网络果然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女警察上网公布我寻亲信息的半个小时内,就有无数个人给我提供信息。
   郊区的一个汽车厂退休工人还打电话到派出所,愿意领着我去另外一个镇上看一下。我马上赶到了那个叫做黄庄的村子,靠着汉江,有几头水牛在村寨外面打喷嚏,村庄的安静让我有些恍惚,以为就此可以走进我沉睡多年的记忆。
   然而,走到那个谢姓的宅院时,我的身体突然有些痒,那是一种不适的直觉,一条狗拴在门口,很脏。迎出来的夫妻两个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母亲模样的人容易掉眼泪,远远地,泪水已经出来了。
   她叫我小新。她抱着哭个不停,还问我记得家里墙上贴的钢笔画吗,她领着我走到了最里面的屋子里,一屋子的钢笔画,画着飞翔的鸟儿和吃草的羊群。
   我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我,我自小就喜欢在野地里跑,我记得最拿手的事情是爬树和骑驴子,我从没有印象自己会画画。
   我和盲人又继续走了,他依旧唱他的词,我拉二胡,我若是不专心,他便停下来,不唱。他看不清这个世界,却听得清一切,仿佛我脸上的悲喜,内心的波动,全都被他听了去,并大声地唱了出来。
   有一天,他送给我一个小包袱,径直地向南去了,说是要回家。他说,这些天,他跟着我走了十几个村镇,听了不少地方的鸡鸣狗叫,但数他自己村庄里的声音好听。他的村庄在南方,冬天的时候风也是冷的,但空气里常常飘着阳光的味道,适合他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他说了他村子的名字,村子里有一户卖香烟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后面,就是他的住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他已经忘记家的味道了。这些天跟着我一直奔跑,他知道我在寻找我的家。他大约被我提醒了,他储存在内心里的思念一天天膨胀起来。
   他告诉我,从今年开始,以后,每年的春天和夏天他出来流浪,到了秋天,叶子落了,他便回家。我要是想去寻他,便在秋天的时候去。
   他走了,他的竹竿是我给他买的,他身上那件很不合时宜的漂亮西服也是我给他穿上的,他的袜子也是我给他买的。的确,我们有了浓得化不开的感情。
   我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手机,那是他送给我的。不知怎么的,我用他的手机打通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哭了。
  八
   有一个人,很陌生,他一直在网上关注着我的行程。有一天,我在网吧里看到了他的留言,是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却又欠费停机了。他在留言里说,他知道我的亲生父母亲住在哪里。我便一直守着他的电话,有时间便打。
   后来,我想出了一个主意,跑到移动公司的缴费处,查清楚了他的号码,他是襄樊的号码。我便又回到襄樊,给他交了手机费。手机打通以后,才知道,接电话的人姓张,对我的事情一无所知。又问一些仔细的事情,才知道,这个人新换的手机号码,不知为何,老有人打他的电话。
   我满怀一腔的喜悦,回到襄樊,却遇到了入冬的一场小雪。
   那天真的下了小雪。寒冷的冬天将我的生计逼迫得无路可走。一个餐馆的老板认为我能吃苦,收留了我。老板还同意我在饭馆的墙上贴寻亲启事。每一个吃饭的人都会看一眼,也有几个热心人找我了解情况,但他们提供的线索均像大号的衣服,套不上我。
   襄樊的雪越来越大,将很多真相覆盖。从襄樊开始的寻找,即将在襄樊结束。我喜欢上邻居饭馆的一个女孩子,她叫邓苹儿,她对我好。没有过多久,我们就住在了一个房间里。
   生命中,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那家是一个租住的民屋,我们烧煤球取暖,我们两个在夜里拼命地品尝对方的嘴唇、耳朵和话语。大雪越下越厚,我们俩也越抱越紧。在感觉里,我在她的身体里回到了家和童年的河边,甚至我的姐姐,她叫做谢瑞敏。
   我和苹儿开始攒钱,买好看的枕头、情侣衣和餐桌。周末休息时,我们两个讨论我们的未来,窗帘的颜色、挣了很多很多的钱、去旅行、孩子的名字等。
   仿佛,我已经找到了温暖的家,母亲是她,姐姐也是她,我扮演我自己的父亲和我的童年。甚至,我不再上网吧关注我的那个贴子,我把饭馆墙上的寻亲启事也撕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苹儿过生日,我们买了二十一支红蜡烛,一个又一个点上,又一下子吹灭,房间里突然黑暗。那是一种突然迷醉的黑暗,我在黑暗的瞬间丢了自己。
   苹儿撒娇地给她的母亲打电话,给她的哥哥要生日礼物,还逼迫着我给她唱生日快乐歌。我沉醉在她的幸福里,我突然有些贪心,觉得,单单分享她的快乐还不够。我的生日呢?长这么大,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一个黑洞。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我的养父母从没有给我过过生日。
   在苹儿沉醉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母亲。我并没有表现出来,我隐忍着给苹儿唱生日歌。我觉得内心里的一根绳索突然被解开,那是一个被束缚了的想念,像一朵包裹着秘密的花朵,开放的时候释放出巨大的香气。
   第二天,我就去了网吧。果然看到了那个陌生人的新留言。他换了新的手机号码。
   我打了他的电话,相约见面,他叫鲁速,他自我介绍说是一个销售员。问他卖什么东西,却支吾了半天,掩饰过去。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身份,他说他常年在外地跑动,正是因为这样,他在路上的时候遇到寻亲的都会记下他们的联系方式和具体情况。有一年,他去陕西汉中出差,就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姓谢的中年人,他的孩子是在村外的河边被人贩子骗走的,孩子的母亲是聋哑人。孩子丢失的时候只有五岁多一点。总之,种种的情形都和我的讲述吻合。
   他给我看他随身带的笔记本,前面的几页抄了不少寻人启事,有一页画了地图,是有关我的。他指着那地址对我说,在汉江的上游,汉中安康县的葛员外镇。
   “葛员外镇”,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重量。我们正说话,鲁速的手机响了,接通后,他的脸色变得很庄重,向我示意,他要出去一下,然后将我留在了那间小饭馆里。
   我看他的笔记本,新的,寻人启事也都是新抄上去的。最后几页写了日记,细看,我吃惊极了,竟然是记录了我的行踪。从哪里到哪里,做了什么。竟然,还记了我的手机号码……难道鲁速跟踪过我!
   鲁速究竟是卖什么东西的呢?他一坐下来,我便又问他这个问题,他笑着说,他卖一种标准件,就是机械设备的标准件。我又问,他便说,回头,我带你看看我们厂子,就在襄樊城的东北角。他这样说,我便不好再怀疑什么了。
   但是,我仍然想马上去一趟。
   我把我和苹儿的全部积蓄都揣在了怀里,我甚至还借了餐馆老板五百块钱。去安康,去葛员外镇,去我梦里的家。
   鲁速非要陪我一起去,他怕我担心路费的事情,还说,他很早之前就拿了我亲生父母的一笔寻人的费用。一直觉得过意不去,现在终于有机会将我送到地方。他也才能安心。
   我听了觉得暖乎乎的,一路上,都在讲他帮助过的人。他的故事总是前后有矛盾,讲着讲着,他就会说一句,哎呀,时间太久了,我记不大清楚了……我并没有认真听他讲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小心事里,我一直在想,见到了父母亲一定让他们告诉我,我具体的出生日期,我觉得,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具体出生日期太尴尬了。鲁速自己嘲笑自己记错了,向我道歉,我才从自己的心事里出来,我看着他,觉得他是一个让人感动的人。我给他点烟抽,我的手颤抖着,内心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颤抖,不是激动,是害怕。我怕又一次失落。
   葛员外镇在汉江的边上,大概是路边的白杨树引起了我的回忆,我感觉身上有些热,这种热和我第一次趴在苹儿身上时的感觉非常相似,那是一种急于融化的热。我很想马上下车,爬到那树上,然后再调皮地摔下来,仿佛这样,就能钻入童年的某个片段里去。
   我的“家”在镇子的后边,父亲留着奇怪的长发,黄土染得他的脸很黄,母亲果然是聋哑着。姐姐也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等着。
   烤火,上好的木柴,说话,一口地道的汉中话,回忆我的过去。村里几个老人也都到家里帮助我回忆。
   家里的驴子早卖了,但是邻居家一头驴子还没有卖,在邻居水伯的提醒下,我想起来,有一年夏天,我跟着他们家的驴子拉磨的事情,我转了一圈又一圈之后,晕倒在地上。
   火烤热了我的身体,他们的话语又温暖了我的心灵。我原本觉得,一个人的过去是原封不动,只能一点点模糊和远去,从没有想过,坐在这样一个院子里,我的童年一点点复活,变大,又丰硕。
   我吃了大碗的面,还和母亲比划着我这些年的经历。我觉得心里异常的安静。是我的家,这一定是我的家。寒冷的天气里,我心里暖和得很。姐姐的模样也熟悉得很,并不是她的模样,而是她身上的香气,那是一种熟悉却又不能叫出的香味,仿佛我幼时就已经沉浸在这种香味里了。那种香味从树上掉下来,成了苹果,从河里流下来,成了肥鱼,从三号小镇里流出来,成了引领我寻找家庭的炊烟……我忽然想起这味道的来源,前不久,我在襄樊寻亲的时候,在公交上的味道,那个拍了我肩膀多次问我时间女子的味道。大约是巧合吧,碰巧用同种气味的洗发香波,或者碰巧用相同牌子的香水。
   姐姐的孩子叫笑笑,还不会说话,呀呀着。笑笑只有八颗牙齿,上面四颗,下面四颗,他露出全部的牙齿笑着,他也很喜欢我。
   整理我的东西的时候,姐姐看到我包裹在衣服里的金表,大声尖叫一声。我闻声跑过去,以为出了事,哪知姐姐却脸红着说,没事。
   在家里过了一周,我知道了我以前住的屋子,那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可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宽阔的房子,两张床并列放着,现在只是存放一些杂物。
   我住在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间里,那里面有姐姐用的衣柜子和已经打碎了的长形镜子,还有一个牛角刻成的大梳子,很大。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回来了,他们都叫我现在的名字,小帅,他们都很热情地问我东西和南北,总之,我觉得,他们在我小的时候,一定都抱过我。
   有一个傻子,流着口水,我想他一定也认识我,可是他看着我,嘿嘿地笑,说,你是谁啊,你是谁啊,你怎么在小馒头家里啊。小馒头?这是让我感到陌生的名字。朦胧中,我仿佛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一股被推远的磁场,那力量并不强烈,却一点点地生出来,让我在安静的夜里,感觉有些凉。
  
   让我产生怀疑的是我的母亲,有一天,我早晨醒来,却赖在床上,我听到母亲在院子和父亲说话,母亲的声音清澈,像村外的江水一样。我有些迷惑了,母亲不是聋哑吗?
   果然等我起床以后,母亲又不说话了。她很亲我,看着我洗脸刷牙,看着我往脸上涂雪花膏,看着我把毛巾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但我还是很疑惑,姐姐已经回到县城里她自己的家了,院子里除了母亲,没有其他女人了。
   又是一个周末,姐姐从县城过来,她买来了一个MP3给我,还买了几本杂志给我,姐姐问我,想不想到镇子上看看,做点小买卖。
   我想了一下,说,我想开个小饭馆。若是能在镇子上开个小饭馆,那么,我就可以回到襄樊,把我的苹儿带过来。我没有和姐姐说苹儿的事情,可是姐姐却一口答应了我的要求,她带着我去镇上看房子,当场就交钱定下了一个门面。她甚至还领着我找到一家做木匠活的人,让他帮我的小饭馆订做桌椅,还有能挡风的活动门。她都是先把定金交了,让人家打了收条,并把收条交给我保管。
   她那么有钱,让我疑惑不已。
   姐姐把孩子放在家里了,我问她,笑笑呢?她没有听懂我的问话。
   然后买了东西回家,姐姐先走了,去租下的房子那里量窗户的尺寸,然后再去木匠家告知那木匠,好订做得严实。
   当我走进院子里,母亲正笑着和姐姐说话,我听见母亲问姐姐,你和小帅跑了一晌午,丢丢放在哪里啦?
   丢丢?这个名字这么耳熟。在进门的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看守所里,黑子,他用近乎深沉的声音告诉我,他的儿子叫丢丢,他的老婆叫做菊花。
   母亲和姐姐显然没有料到我这样突然地就出现在她们面前,母亲紧张地看着我,眼睛泪汪汪的。姐姐也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而我是那个知道方向的人。
   我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姐姐,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知道,那个在鲁速的笔记本上写下我行踪的人,不是鲁速,而是姐姐。
   我永远也不会找到我的出生日期了,我觉得,但是,我真的找到了我的家。而这个家,竟然是我到看守所遇到黑子的那一刻就存在了,就在等着我了。
   如今,我终于回来了。跑到村子外面,对着一个谷地大声地喊,姐姐,我已经找到了你,你听到了吗?
   有回声,但很模糊,像冬天的梦境。
   我的家人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他们存在。

标签:呼唤 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