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功利现实的时代,我们的社会和生活散发出散文的气息。现代人身处冷冰冰的金属和水泥森林的环境之中,犹如被置于世界的荒野,灵魂找不到可以遮雨的屋宇。于是,诗作为对现实世界和散文气息对抗的另一个世界,对人精神和灵魂的救赎力量更无遮拦的彰显出来。大学校园这座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外界现实污泥的象牙塔,有着滋养诗歌所需的纯净、理想、激情的土壤,故而成为诗神最钟爱的地方。新时期诗歌运动开始,大学生诗歌就成为当代诗歌史上一个重要的角色,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中有着重要的贡献。全国各高校都有优秀的校园诗人,新诗潮中涌现出的许多知名诗人都是从校园诗人蜕变而来。在社会发生转型的今天,尽管大学生们的生活方式和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诗歌对大多数同学来说也许并不像以前那样神圣,但依然是承载大学生精神世界的主要载体。我们的校园依然在为时代培养着一批批优秀的诗人。
当今的文学刊物对大学生诗歌创作并不是很关注。《星星》诗刊从2008年开始举办的“大学生诗歌夏令营”对鼓励大学生诗歌创作,繁荣校园诗歌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2009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活动征集稿汇集了包括北京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复旦大学、香港大学等15所大学的15名同学的作品。当然,不管是从所涉及到的学校还是所涉及到的同学来看,由于选取的范围和数量有限,都难以说他们的创作呈现了当代大学生创作的品格和面貌。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这些挑选出的作品中去窥视出当代大学生诗歌创作的一些特征。
这些作品中首先吸引我的是关于“乡情”、“亲情”和“爱情”的诗歌。情感是诗歌永恒的主题,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在诗歌的历史长河中以这两者为主题的作品有如恒河沙数,历代文人时写时新,留下了不少经典绝唱。这些学子们的创作虽不能与经典相提并论,但也写出了新意且真切感人。特别喜欢陈陈充满童真和灵动的《一把豆芽见了阳光》:“母亲总爱做豆芽,七月,圆滚滚的豆子怀了孕/豆芽就白白净净地出生,吃到我们的肚子里//齐刷刷的豆芽,像幼稚园的孩子/白白的腿,胖胖的胳膊//阳光,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豆芽就绿了一点,再绿了一点//我多愿这是母亲头上的白发/一见光,就全部返青”。这首小诗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够简单。简单的语词,简单的句子,简单的行动,简单的意象。看似轻松的白描却传达了深厚的母爱与时光流逝中母亲的衰老还有作者对母亲的感恩。通过为孩子为家人做豆芽这一日常的行为,作者就刻画了一位典型的传统母亲形象,她们的爱就体现在最平凡、琐碎的事情之中,而自己也在日复一日的付出中慢慢变老。这首诗表面轻松随意,读罢却让人掩卷沉思,达到了深入浅出的效果。安乔子善于塑造父亲的形象,在这些诗中,一个历经生活的艰辛和磨练却隐忍坚强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每天,他把自己空空的水桶放进去/日子便满满地爬上来/通过长长的井绳,湿漉漉的日子/密密麻麻地结成了手上的茧”(《父亲装进井里的日子》);“亚热带,雨水。青苔蔓延到他难以启齿的嘴唇/他闭口不提内心的疾苦和辛劳/只把发霉的话一一收割/他相信骨骼还足够硬朗,还能装进身体里的/谷仓,等第二年又抖出一片良田”(《父亲》)通过对具体的井绳、手上的茧、青苔、谷仓这些意象的选取,刻画出了默默付出的父亲艰辛的生活和孤寂的内心。这样的诗歌未免让人沉重,然而也在沉重中体悟一种感动,一种更深沉和博大的父爱。林宗龙的《把故乡装进帐篷》描写了出门远行却又将对故乡的思念塞满了自己的整个行程,表达了一种漂泊与怀乡的情结。在一个亲人越来越远,亲情越来越淡的日子里,读一些关于亲情的诗歌,总能让人心里莫名的温暖起来。让人遗憾的是这些诗歌可能囿于传统,缺乏了现代诗歌的先锋性和实验性。如同青春和激情属于年轻人一样,炽热的爱情也是青春写作一个无法回避的主题。让我略感奇怪的是这些作品中关涉爱情的诗歌并不多,也许这个被古今中外无数著名诗人反复吟诵过的主题,让年轻的诗人们面对前人的成就仿佛是面对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很难找到独特新意的感受和表达形式,故而采取了一种回避的姿态。当然,爱的感觉是抵挡不住的,如同春天里从大石块下顽强钻出来的嫩绿的小草。而只要是用真情酝酿出来的爱情诗歌,尽管没有标新立异的表现手法,依然会让人感怀。丛治辰的《岁月:十年之远》让我看到一段爱情的经历是怎样牢固地刻在一个人的记忆中并影响着他一生的生命历程:“再一次回到我们的眼睛,那个时候我们多么相似/从时间的开始就决定了我们之后的宿命,比如阳光和灰尘……你把那么多个阴雨的下午折算成一千块拼图的脆片/在夏天的傍晚叫醒我,刺进我没有结束的青春/在你和我之间有一条河流,我永远听到我们共同奔涌的悲伤”。曾经的爱在诗句中又复活过来,爱情不可能仅仅成为一件往事,不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共同的青春和悲伤已经溶入了彼此的血液,它们永远在时间之绳的那一头牵扯着你,让你回头。
里尔克是20世纪少数赢得众多的、世界范围读者的诗人之一。然而他的诗歌却并不是易于理解的,常常是主体隐秘,语言晦涩。他赢得如此多的读者,是因为很多人阅读他的作品时感觉到他那揭示自我隐秘、内心奥秘的作品仿佛就是为自己而写。我深信这些探索人性的创作具有了超越时间和种族的亘古不变的价值。易翔的诗具有了揭示意识的隐秘或情感的微妙的潜质,一定哲理的融入让其诗歌显得比较深邃。他的《忍》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形象的刻画了生命中的一种境界:忍耐。“花朵上落了灰尘,不用/伸手擦拭,擦不去灰尘,擦伤的只是/花朵,我安静等待一阵风吹来//又一根导火索,从暗地里伸出/牵绊住安稳的脚步,我小心翼翼/平息身上的火源,绕道而行”。尼采说过,兔子有七层皮,那么即使在人类身上剥完七层七十倍的皮,也不能说你再也没有虚伪的表皮了。《我是一个体内藏着影子的人》就通过构思非常巧妙,用诗歌的语言深刻地揭示了人的阴阳两面这一哲学问题。作者用人的影子来比喻人思想和情感中的那些阴暗、欲念和邪恶。这些东西就像影子,在有光的映射下就显露出来了。然而却又是人永远无法摆脱掉的,与人自身如影随形。羌人六的《清平乐》描写了深深困扰自己的孤独与虚无感,“菊乐路的十字路口/茕茕孑立的我显得尤其可怕/夏天了,我还没找到自己的所谓红颜/遇到的人都似乎心满意足/他们的幸福,让我嫉妒又愤怒”。其实这种孤独感对现代人来说是无处不在的,“我”遇到的人似乎都幸福,其实道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表面上人群涌动,然而彼此却并不理解。
这些诗歌作品中也有一些将笔触从自我挪向外在的世界,关注时代、社会和历史。尧晚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身的特色,作者喜欢在自己的想象中重构历史和历史上或者故事中的人物,融入一个现代人的理解与情感。书同的《她们》抓住“跑”这一关键词,刻画了消费社会中现代都市中年轻女性的命运,和她们与这个时代的关系,“她们要把自己打扮得像春天的花朵般/妖娆。去装点高高的楼房、宽阔的商场、五光十色的商品/她们要以自身的美和奔跑去装点城市,追赶9%的生长速度/我分明听见一些花朵喊痛。很显然她们还不惯常奔跑”。安静的《战争》充满人道主义,用弱者的哀伤表达对战争进的反抗和厌恶, “战争扭曲天空的倒影/水边的冰凌渗透死神眼脸下的哀愁/眼泪干涸/忧伤从枪尖启程/温存在深夜埋葬”。
一个国外的批评家说过,文学的隐喻模式是一种内部与外界相阻隔的盒子,读者或批评家便是将盒子打开的人。以上只是挑选了一部分诗歌从思想和内容的层面进行解读,剩下那些盒子里所装的秘而不宣的东西让读者自己去打开或许会让他们获得更多的趣味。
总而论之,这些作品的质量呈现出参差不齐的特点,有的显示了作者的娴熟的诗歌创作技巧,有很好的语言和感觉;有些作品则稍显稚嫩,简单的构思与直白的语言阻止了诗意的生成。概括起来这些诗歌大体上存在以下几个问题:首先是缺乏思想的深度和宏大的视野,囿于表层和个人的情感,而缺少了对事物本质的深度挖掘以及对社会的广泛关注;其次是对优秀的诗歌艺术手法缺少继承,流于传统的抒情模式,缺少了先锋性和实验性,故而诗歌的内在品质和外在风貌都显得平淡;第三是缺乏对诗歌从形式、主题、思想和风格开展多方位的探索。其实,对于任何一个刚开始诗歌创作的人来说存在这些不足都是在所难免的。我们的这些大学生同学几乎都是刚刚踏上诗歌这条道路,不管是从时间还是经验来说都不足以让他们的创作达到成熟的状态,不可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们正走在诗意的路上,或者说正处在通向诗意世界的起点,而离目的地还很远,所以,一切的不足都可以理解。正因为不够完美,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才有理由相信他们有无限提升的空间,相信他们有足够的潜力打破思维和感觉的壁垒,创造更为优秀和成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