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现不明物 [河里漂过不明物]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整个屋里只有朝东一扇小窗户,嵌在上面的五条铁栏杆已是锈迹斑驳,木制窗叶上的四面玻璃破了一块,似乎从来就少那么一块。窗外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弄堂路,中午以后阳光就照不到那里了,从那扑来一股浇水后冒上来的湿热,以及夹杂着尘埃的气体。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在弄堂里不断轻语着什么,后来隔壁家新媳妇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哭了起来,她们开始一起哄孩子。
  屋子里黑漆漆的,朝北的灶房门关着,也没发出一点声音。我刚从午觉醒来,一个人懵里懵懂地走下楼梯,就站在楼梯口也就是窗口的位置。过了一会,我看见当时的我眯眼看着台几上的老木钟,老木钟很响亮地敲了三次,它铛铛地敲响了两声,我以为差不多了,结果它又敲响了一声。我知道我睡过头了。
  我穿了一件破旧的白汗衫,和一条蓝布做的短裤,胸前有三个脏兮兮的小洞,忘了是怎么弄上去的。我掀起汗衫用两只手擦脸上的汗液,就像用双手托着毛巾洗脸一样,只是没洗脸时那么细致。我闻到自己的汗臭味,它使我的心情逐渐坏起来。但有些事我说不上来。我开始找我用竹片削成的宝剑,插在一个用软水管做的剑鞘里,可我想不起来把它放哪儿了。
  我这才发现朝南的堂门开着一条缝隙,左边的门是关死的,右边的门像被风推进来一条缝。一抹阳光从外面钻了进来,棱形地照在光滑的水泥地板上,有光的一块空气全是一粒一粒的粉尘,有些看上去像缩小的羽毛,轻缓地盘旋在一片橙黄色中。我把一只手伸进阳光,然后握紧拳头想抓住那些灰粒,但一离开阳光,它们就全消失不见了。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去哪了,他们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匆忙跑出去的,这就是我当时的预感,因此我不安地朝门缝外面看了一眼。平时我母亲就坐在弄堂里和邻居聊天,这是我乐意看到的,我会光着脚走过去,问她要两角钱去小店买支棒冰。我最怕看到她独自坐在灶房里,灶房的门开着,北光打在她一半脸上,暗的一半脸埋在她手心里,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一半鼻子,半干的眼泪在另一半脸上泛着一种凄冷的光。
  死一样的沉默。
  那样的场景在现在的我看来,依然清晰无比,甚至还能闻到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油烟和眼泪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看见她左手臂有一块紫色的淤青,不用说那一定是我父亲打的,他在我母亲身上留下创伤,就自己一个人走出去了。而在这之前,他常常是盯着门角落里的锄头。那时候他的眼神里盘踞着凶狠,另一个不顾后果的他,在他的眼睛里举着锄头杀气腾腾,使他的双眼变得锐利飞红。
  灶台上堆积着没吃完的饭菜,一只碗摔成了三瓣,筷子散乱扔在灶台角落,打扫过的饭粒黑乎乎地和碎瓷片掺在一起。我一一扫视这些烂摊子,想从它们那还原出一些细节,但想象总是使我感到窒息的难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了。
  我走过它们,走过和它们一副模样的母亲,走到后门院子里。后院除了一只装满水的缸,缸里静止浮着一只红色塑料勺子,和勺子红色的倒影。就只有一小块已经盛开的凤仙花。我父亲放下锄头,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因为后院的竹门敞开着,似乎还因为遭受激烈的对待而微微晃动着。
  凤仙花每年都从那个角落生长出来。它是自己长出来的,它的种子成熟以后,自己就像炸弹一样爆开来,但我想不通它是如何自己钻进土里去的。我看完香港电视剧《日月神剑》走出来,手里拿着竹片削的宝剑,一时兴起就把它们劈了个精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长出来了。我摘下它们快要成熟的种子苞,当炸弹朝邻居小伙伴的额头上掷去,第二年,那地方居然也长出了凤仙花。
  我忘了我是怎么发现猪圈里的两头猪不见了,平时它们不是睡觉,就是在那里哼哼地叫个不停。它们是吃饱了睡,醒来就叫饿。但那天它们确实不见了,木槽里的猪食还剩一大半,也就是说,它们还没吃上几口饭,就莫名其妙地被掳走了。我不知道谁会来掳走它们,扭头又看了一眼又开始低泣的母亲。
  
  我打开灶房门,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母亲不在,一切东西都完好如初。于是我关上门,呼了口气朝门外面走去。很快我就把那事给淡忘了。隔壁的新媳妇正在弄堂给她儿子喂奶。她的乳房似乎挺丰富,总是有多余的奶汁,我不止一次看见她蹲坐在弄堂里,往青石板上挤多出来的奶水。
  我往大路上走了一会,看见洪飞洪强两兄弟还有国军,就凑了上去,后来卫忠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我们玩了一会儿玻璃弹珠,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一起往河边走去。河边有一片浅石滩,我们常在那烤年糕或烤番薯什么的。甚至在那里搭过一个茅草屋,晚上点着手电筒在里面讲鬼故事,然后发疯了似的叫喊着往家里跑去。
  我凝神看着那群孩子,记不清是谁先发现那具尸体的。也许是一直拿着竹竿的国军先发现的,因为他一直在撬浅滩上的石块,应该是没有任何目的的行为。然后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这是什么东西?
  国军用竹竿去戳它,是软软的。
  这时卫忠蹲下去看了看,好像是层皮。
  洪飞则惊恐地叫起来,不会是个死人吧?
  洪强躲在洪飞后面,也说,不会真是个死人吧?
  我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我和他们在一起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总有另外一件事情缠绕着我,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所以听到他们说死人,我也只是半信半疑地认为可能性不大,我似乎还说了一句,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其实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我会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我太心不在焉了,不想他们总是大惊小怪地来打搅我对另一件事情的思索。尽管我也参与了对尸体的挖掘,我的工具是从附近捡来的一根柴棍,这附近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工具了,只好将就着用。
  我们围成一圈先是撬石块,然后翻沙子,沙子不久前刚被翻动过,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后来是卫忠第一个看出来的,他捅了捅尸体圆鼓鼓的肚子和肚子上的硬毛,有些失望地说,什么呀,原来是只死猪。
  可谁会把死猪埋在这里?好像只有我不相信。
  一头死猪有什么好奇怪的。洪飞说。
  于是他们停止了挖掘,仿佛好不容易挖到一个宝盒,打开来一看却是空的。他们扔掉手中的竹竿和棍子,因为另一头似乎脏掉了,反正也不值钱。他们走到河里去洗手,用水草使劲反复地搓手,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手全部洗完。已经露出来一部分的动物尸体泛着一种惨白,他们也不打算重新填好它,就这么洗手不干了。
  只有我还不想放弃,拼命翻那些带着一股腐烂味的沙子。我想把它整个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一只死猪。因为我坚持不信它会是一只死猪,猪死掉以后不是应该出现在菜场里吗,怎么会埋到河边来?我的态度转化使他们感到怪异,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对一只死猪这么较真。好像是国军说了一句,不是死猪,那你说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条死狗呢!我说,所以要把它整个挖出来。
  他们却笑了。洪飞说,就算它是条死狗好了,有什么区别,反正不是死人。你别挖它了,快过来洗洗手,你不怕把细菌带回去啊。
  最终我也没能把它整个地挖出来,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麻烦了,再说天就要暗下来,他们也该回去了,我不可能固执到一个人留下来挖动物的尸体。但作为我没能如愿的报复,我换了一根国军之前使用过的竹竿――因为它的头是尖的――用力刺进尸体的肚子里,黑色的污血立刻涌溅出来,我不确定身上有没有沾上它的血。我闻了闻浑身弥漫着一股尸臭味的自己,有些后悔这么干了。
  
  我独自走到家门口,发现门只开了一条缝隙,那还是我出去时候留下的,也就是说,门一直没有被动过。我隐约预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不禁放慢了脚步,习惯性地捏紧小拳头。果然当我推门而入,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静寂得让人简直不敢呼吸。我一边呼唤我的父母,一边跑到二楼找他们,但二楼房间也是空的,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楼道里传来一种似有若无的回音,显然那是我微微颤栗的呼唤声,我差点被自己飘摆不定的声音吓到。
  家在我的想象里于是充满了死亡之色,我无法忍受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只好两眼飞红地走到门口。我看见当时的自己,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低垂着脑袋,双手抱膝坐在一个水泥门槛上。他背后的两扇门只开了一扇,他在打开的一扇门下面,他的身后是一片漆黑。关上的那一扇门有着压抑的暗红色,而我在等我的父母回来,完全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我终于想起我在担心什么了。
  炊烟逐渐在村子里蔓延开来,饭菜的香味伴随着干活的人们归来,变得越来越浓烈。听声音我知道隔壁家的新媳妇正在给儿子喂饭,是排骨炖肉和米饭拌在一起的味道,它几乎搅得我心绪不宁。本来我一点也没有这种念头,但现在我饥饿极了,同时也似乎加重了我内心的一种恐慌。这种恐慌使我对一辆学步车充满了敌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趁着还有一点夕阳,我只有努力去回忆一些事情,来抵消肚子里的饥饿感。
  一开始我还能控制自己去回忆什么。我在回想那把竹片削成的宝剑。当时淋着灰蒙蒙的细雨,外头冷飕飕的,漂浮着一团不像是风的气流,那场雨仿佛已经下到人的心里去了,因此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阴沉沉的。雨不大我就没带伞,回来的时候身上湿透了,那是在雨中站了太久的缘故。我记得我在门口瑟瑟发抖站了好长时间,灶房里的一幕把我吓坏了,我无法走进去,似乎也不能离开,只能那样子呆立着。
  我看见我父亲正举起一把柴刀,将我母亲摁倒在墙上,母亲的脖子被他勒得透不过气来,脸涨得像带血的猪肉一样飞红。相反的,母亲苍白的双手在我父亲充满血块的一只手面前,她的反抗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听天由命滚出大颗的眼泪。那样的眼泪我在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牛眼眶中看到过。泛着白光的刀刃正对准我母亲的额头,当我意识到一些可怕的事情也许就要发生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了,我冲了上去,嘶叫地喊了一声,妈――
  父亲对于我的突然到来似乎溢出了他的意料。但我宁愿相信当时我的出现其实正好给了他一个下来的台阶,我父亲只是个好面子的人,还不至于那么疯狂。所以我跑过去抱住他的一只腿,他也就放开了我母亲,随手扔掉柴刀。母亲从墙上瘫软地滑落下来,随后一把拉我过去,死死地抱住痛哭起来。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了什么事吵起来的,记忆只是短暂地闪过猪圈里的两只猪不见了,此外就像两张白纸一样空白和模糊不清。我不能确定。
  
  我的意识在那一刻,就由不得我了。我拼了命地想继续去回忆那把宝剑,我记得那天将它扔在门角落里,后来我去找了两次,但都没有找到。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就不见了。与此同时,一个穿红衣服女子的形象闪闪烁烁地出现在越来越暗的空气中,她的确是出现在空气里的,因为她并不是站在地面上。
  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具女人的尸体。此后她就不止一次的,以一个飘立着的红衣女子形象来到我恍若触手可及的面前。她的到来不受任何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随意出入我的梦境,就像打开一扇陈旧的木门,然后在嘎吱一声中走进去那么简单。
  有时她出现在我半夜起床撒尿的时候,不经意扭头望过去的窗外。窗外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能看出一轮青灰色的月光,然后她就像是从月光里钻出来的,一动不动地占住整个窗口。红色的衣领不时地吹起舞落,风从来没有那么具体过,她的双臂有一种吸人前往的纯白,泛着微弱的青灰色月光。此外我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包括她不知是清晰还是模糊的脸部。我憋回一半尿液跑回房间,整晚也不敢多闭一会眼睛。电灯一直点到天亮,尽管如此,整个晚上仍然是风吹起红色衣袖,露出她在月光下白色手臂的画面。我记得我糊里糊涂地在墙角落里尿起尿来。
  我只有在人群中才敢看一眼她的脸。通常是在小店门口的晒谷场上,通常是在傍晚我去买冰啤酒的时候,我远远望着站在晒谷场上闲聊的大人和小孩们,我还看了一眼紧挨着村庄上空的蓝色乌云和燃烧似的夕阳。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人群中多出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她就像浮在夜下的森林里一样泰然自若,旁若无人地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我。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鼓起勇气看见她有一副美丽而清晰的脸庞,它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要寻死。确实是这样的。
  晒谷场上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当时我嘴里含着一根快吃完的小白奶。我的朋友卫忠挥舞着双手跑到小店里,又言语激动地问小店老板,老板,二角钱的小白奶多少钱一根?这事成为后来广为流传的笑话,每当结交一个新朋友,我就会有模有样地给他讲述那段笑话。而关于红衣女子的那件事,我却只字没有提过。但这两件事总是一起浮现,就像两节火车车厢,它们应该是一体的,而我总是将另一节车厢隐藏起来。我这么做似乎是为了我母亲,以及她羞于见人的遭遇。我并不很确定。
  那天我母亲没有在现场。一个像是爱到惊吓的女人疯跑了过来,不时地回过去伸手指着桥头的方向,她这么做是因为慌乱地发不出声来。直到有人跳起来问她,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她才像被人拍醒似的,喘着粗气说,有,有个女人跳河啦,桥,就在桥头……
  于是所有人都向桥头跑去,他们在后面扬起的尘土,我至今难以忘记。跳河的女人已经被湿淋淋地打捞起来,一个粗暴的中年男人正在摁压她的胸口,三四个身上滴着水的男人正围着他们。粗暴的中年男人继续摁了几下,将手指放于女人的上唇,过了一会他说,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叹息声。我记得死去的女人穿了一件红衬衫,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白色胸罩。她的头正歪向我这一边,双眼是睁开的。粗暴的中年男人后来用手将她的眼睛闭上。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一个哭喊的男人和一个同样哭喊的老妇人向桥头跑来,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跟跑在后面,男人则跑得飞一样迅速。男人推开围观的人群冲进去,接着双膝跪倒在死去的女人身旁,使劲地摇晃她的肩膀。女人在他的不断摇晃中,双眼突然又睁开了。和活着的人睁开眼睛不同,那只是一个机械的动作,没有情感,也没有温度,仅仅是一种引力的掉落。老妇人追赶上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直接瘫倒在有一滩水的泥地里。天呐――她慢慢捂住眼睛颤抖地喊道,天――呐――
  跪在桥头泥地里的两个人,仰天痛哭着。
  
  我说过我的意识已经由不得我。我回忆起当时的我坐在门槛上独自回想,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碎瓦片,竹片削的宝剑,红衣女子,以及无故失踪的两头猪,它们都是自己跳出来的。后来我又回想起在河边发现的动物尸体,确切地说是在发现它之前,另一件我现在越想越觉得蹊跷的事情。
  我意识到盘踞在我内心真正的恐惧,其实是因为这一突发片段。
  我们五个人一起来到河边的浅石滩,和往常一样,我们只是随处走走停停,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乐子。年纪最小的洪强跟在他哥哥洪飞的后面,他们穿一样的衣服和裤子,都是白衬衫和一条裁花裙多出来的布料做成的短裤。我和国军在乱石堆里乱翻着什么,国军似乎总能翻到心里想要的东西,一颗体形像鱼的石头,一个别人扔掉的铁盒子,有时甚至是一块玉。而我总是一无所获,在这一点上,我有点嫉妒老天总是给他运气却一次也不给我。卫忠一个人赤脚站在河里,似乎在看水里头有没有鱼,他傻傻愣愣脏兮兮的,话也不多,但总能一眼发现我们感兴趣的事情。
  所以是卫忠叫了起来。我们看过去,见他用手指着河中央,大声说,那是什么东西啊?
  那时的河水还很清澈,河面除了闪烁的波浪,很少有东西浮在上面。所以它的出现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它以一种人眼无法判断的速度漂淌着,因为十分钟后,我们才发现它的位置改变了。它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它是一块石头吧?时隔多年,我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
  笨蛋,石头怎么会浮起来!洪飞说。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我们常常是像望大人一样看着他,对他无穷无尽的知识佩服得两眼放光。
  它看起来的确像一块椭圆形的石头,但比石头要白细一些。长得像石头又不是石头的,我们都还没见到过,连洪飞也说不上来,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这时国军掷了颗石头过去。浅滩上什么样的石头都有,一些又圆又扁的,可以用来打水漂。这是我的得意项目,我可以用一块毫不起眼的扁石扔出十来个轻水漂,轻盈得仿佛蜻蜓点水般飘走在上面。石头在不明物的前面掉落了,扑通一声,溅起一个不大的浪花。他娘的,就差了那么一点。国军在空中挥舞一只拳头,遗憾地说道。
  后来卫忠也掷了颗石头过去,但从石头落水的位置,很难看出他是投向不明物的。
  我和洪飞洪强两兄弟将卫忠戏谑一番后,也加入到这场无聊的游戏里。现在的我看着那群无聊的孩子做出来无聊的事情,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在一幅有着河流、浅石滩和水杉林的画面里,我隐约听见洪飞好像说了一句,看我们谁能扔中它。
  画面中于是出现一群孩子,不断朝河里掷石头的黑白影像――我不清楚为什么只有这一段是黑白的――扑通扑通的落水声连绵不绝,荡起了阵阵恍如月光洒入梦境的圆晕。但无一人击中它,最多使它轻微地波动几下,那么摇摇晃晃不痛不痒地过上一会,不久便又静如止水了。
  我记得我掷出了第十六颗石头。十六颗石头就像它独特的脸型,它是自动影射出来的,所以不是十五颗也不是十七颗。事实上第十六颗石头还没有掷出,我就在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么无聊的行为我为什么要一直玩下去?我暗中对自己说,我应该去干点别的,还可以给他们做一下裁判。其实我清楚我只是没有耐心了,但我这么想的时候,充满一种恍若大人的成熟与自豪,甚至还用余光看了一眼正玩得起劲的洪飞。
  所以在最后一刻,我干脆卸掉了一部分手臂力量。石头呈一抛物线投向河里,当时我什么都没有想,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空乏得厉害。但第十六颗我不抱任何希望的石头,却不偏不倚地正好击中那个不明物。啪。石头击中不明物发出遥远而又清晰无比的短促音,我不清楚为何会那样清晰。
  我扔到它啦!我扔到它啦!我叫出来。真的击中它,我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赢得了这个无聊的游戏。
  洪飞却扔掉石头说,你该死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它晚上要来找你了。他这么说是因为不服气。某一瞬间不服气的片段,总是和童年的记忆一起呈现的。
  本来我的心情就不是很好,似乎有一团黑乎乎的意识,从我午觉醒来,就开始占据我的整个人生。的确可以说是人生,跑到门口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感到我的整个人生就要改变了。现在他这么一说,我就更觉得心灰眼暗,我的这种灰暗心情也许和这件事有关,也许无关。我说不出来。
  
  为什么偏偏是我,而不是洪飞或者其他人?
  我这么想的时候,四周已经暗压下来,只有天空对落山夕阳似有若无的反光。它是蓝色的,黑暗来临之前最后一幕还算通透的时光。本来它是一道绝妙的风景,现在它却使我潸然泪下,因为我的父母还未归来。屋子里早就黑透了,像没了一样,只有老木钟发出嘀嗒嘀嗒的钟摆声,证明家还存在。后来钟声敲响了,我仔细数过去,一共响了七次。我跑进去打开电灯,所有电灯,包括阳台下那只昏暗的二十五瓦灯泡。然后重新坐回门槛上,思考着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击中它的问题。我感到饿极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也许和我有某种意义上的联系,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的。看着像石头又不是石头的不明物,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我似乎知道它是谁的答案了。于是我长时间绝望地哭泣起来,连换口气都不行,顾不上去擦豆大的眼泪,一双手紧紧捂着胸口,心脏剧烈得像是要弹跳出来。死亡原来就是这么近,它在黑暗中不知是温情还是冷漠地微笑着,然后伸过一只很长的手来。我是逃不出去了。
  早晨的阳光明朗地晃了一下,我看见母亲正从菜园子里走来,扎起的头发稍有些凌乱,但在微红的晨光里有着极为动人的一面。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放着豇豆和茄子,似乎还有几个小青椒。后院的竹门敞开着,她挽着篮子走进来,转身又把门关上,然后她走到水池旁,洗刚摘来的那些蔬菜。
  她看起来始终沉默不语的,左手臂上的淤青隐约还能看出来,嘴角边却又多出一道新的淤青。一双眼圈红红的,带着一些湿润,似乎刚刚哭过。她洗完那些蔬菜,把它们重新放回竹篮子里,然后放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它滴了一会儿水,就又沉默不语地从后门走出去了。她那么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往河边的水杉林走去,让人觉得她这么一走,就不再回来了。
  我的回想和当时靠在门口的我,同时抽泣起来,然后又同时抹眼泪。
  哭完以后我就不再哭了。我站起来抹干眼泪,朝河边的浅石滩跑去。天空出现青灰色的月光,神秘而幽静地洒在浅石滩、水杉林以及河面上,但我没有看到漂在那里的不明物,我不知道它漂去哪了,我恍然意识到它并不是静止不动的。于是我合手代替喇叭朝着河里喊起来,妈妈――妈妈――
  我把喉咙也喊裂了,回应我的只是沉默本身的沉默,和寂静本身的寂静。已经太迟了。我跑回家重新在门槛上坐下,除此外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我后来漫无边际地等待出现一种虚幻的遐想,比如出现泡沫粉碎在海浪中的画面,以及诸多关于毁灭的画面,我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一种等待。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木钟,正好是七点半,又无声地过了一会,我看见有两个黑影正从黑暗中走来。于是我站起来飞奔过去,恍若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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