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 怀揣一个笔记本闯入是笨拙的 蹲身如瓮，即可捕获未曾有过的沉淀 那些杂生植物，那些在清晨与黄昏 不倦地鸣叫着的昆虫们的动静
记下它们的全部，一如记下我遽然的举动
屐履之遥，盈盈之湖谧如铜镜
灰灰菜、苏打草、俗名老瓦匹的常绿树
温厚地静视不速之客，掸去他的桀骜
蝴蝶自在翻飞，长脚郎悬停小叶之上
小事物的优雅，宛如一枚银制别针
水在身外，在肉体的长堤悦动
骨髓里的水草兀自茂盛，容纳鱼儿的穿梭
无需倾注视线以外，目及岸上的水渍
幽暗处，间或飞蹿出一只水鸟；湖上
哗然的光芒从天而降，那样的直线运动
切割云层，明晃晃地投射涌伏的粼浪
事物的古奥叫人臆断、冥想，忘却自我
未等本子完全打开，它们已挤满笔端
亲近
从柳树林涌过来的水汽，把我当风箱
在湖边湿地，无论走动，还是静坐
都能感觉地气从脚底反复地蹿至背脊
湖面上，烟波蒸腾，小风掠过一片迷蒙
站在半空的阳光，幻化彩虹的琉璃
是小苍鹭吧，倏忽叼走早晨的寂静
咫尺的残桥，举着紫藤的花环
颔首频仍，对我的亲近表示由衷的敬意
滚过喉咙的乱嗓，仿佛穿过桥洞的混响
在水面掀起一阵褶皱：止步急促
相信自然的魔力足以拂去冥顽的慌张
瞧那只麻鸭的镇定，远胜教科书的描绘
取出随身的雪莲果，我啃噬起来
素食的意义在于能够从容地清理自己
然后倾听耳语，一生，需要嘱咐的太多
几乎每天，我都放不下对草木的清点
我发誓，我这样并非觊觎和占有
我相信他们也一样，习惯幸福的点名
夙愿
我愿意，被一片绿地变成一丛无花果
身边那些枯荣轮回、自在生长的芦苇
我愿意，是葱兰那白色花瓣上的工蜂
置花蝴蝶蹁跹的舞蹈于不顾，嗡鸣不息
我愿意，让湖空的晴朗彻骨地照耀
让水禽的翅膀给予扑打湖水一样的耳光
我愿意，是沟壑中的一摊泡沫，卷着
一些残枝败叶沉静在潮湿的角落
我愿意对幽绿的水草许下旷世的爱情
以清净的身躯为池鱼献上朴素的欢悦
我愿意，跟随小径蜿蜒的苔藓寂然走向
丛林腹地，于山谷养在深闺的湖泊中
冲洗一身风尘；绰绰山影，清澈、澄明
期待素身的我与湖中的星月亘古对视
我愿意像湖中的一缕浮萍，眼神忧郁
有着赤子的纯净和火焰一样的颤栗
假如有一天，我耗尽了远行的力气
就笑着打开身体，学习慈姑，枕水而居
草本
歆羡于一片金鱼藻的吐纳，在浑浊的水里
生产一个新世界，五彩的鱼去了远方的家
幸好还有睡莲，催眠流动之水，任由
一群懵懂小鱼无忧无虑，小尾巴急停急转
它们一定把这里视作姥姥的家，亵玩莲花
回望岸上，芦苇已经向着季节深处进发
旱伞草一路小跑，想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
把汛期安顿好，用根须保卫一湖平静
而水天一色之间的那片柔软，已经荡开
远望参差如手指，擦拭着时间的空蒙
无论怎样的境遇，浸泡水里，栖居岸畔
它们除了在意自己的名字，哪管什么枯荣
一丛苦蒿让位于一枝黄花，免于礼数
更多的兄弟姐妹，廉洁勤政，相安无事
沼生的受到安抚，陆生的未必眼红
它们只对阳光负责，不吝短暂的一生
看湖人的斗篷上落满了日月星辰的光影
早晨我走过，看见他沿着长堤，在唱歌
禅意
在清流冲决的小小豁口，小叶箭竹落户
漏过枝丫的光束打在潺潺的水面，亮晃晃的
晕圈扩散开来，闪闪的光斑长满我眉宇
眯缝着眼……远处，塔尖挑着炫目的蓝天
泛着青铜光泽的琉璃瓦习惯了飞檐走壁
只有石阶最不虚幻，像席地而坐的老者
那干净的肋骨。微风清扫着几片落叶
仿佛我心底顿然升起的悲悯在静静地消散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常常是
手拿箫笛的老人，跟随风筝牵着的孩子
一溜小跑，云翳巨大的投影从稻田那边走过
稻草人处变不惊，张开双臂，憨憨地笑着
那飞碟般的斗笠上，麻雀成群，闹喳喳的
好像有什么诉不尽的怨愤。在安静的午后
湖畔进入黑白片的沉闷，我像一块多余的
泡沫，在沿岸低洼处，爱上一汪玉带草
安静的午后，我第一次读到此湖的辽阔
手里诗页已经打开，一片积雨云说来就来
斯人
晨雾追赶的一匹白马跨过沟渠，它的四蹄
飞奔，在软软的湖滩上溅起黑色的泥沫
撞上从湖面涌过来的水汽，早雨淅淅沥沥
但闻马啸声，不见骑马人，雾，密如奶茶
潺?之水，流向湖心，那浩渺的远处
经受着寂静的考验；多少次了，我怀疑
陪伴我站立的时间能否具备足够的耐心
呼吸吐纳的，似一支笔划过纸上的痕迹
只有这个时候，才无需急切地转身离去
水黾轻巧地说：“流走的光阴也可追回！”
它来去如飞，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
身体是时间甩出的墨汁，湖是泛黄的宣纸
四顾茫茫，潮湿的湖波像打蜡的镜面
足以承受一个静谧者内心释放的孤寂
对于永恒的坚守，他有着垂钓者的秉性
凝重的早晨，没有人在身边走动
甚至连一条鱼也忘了打探他存在的消息
身后的原野，雾锁芦苇，白马飞奔
隐匿
云朵阴郁的情绪徘徊在湖空，燕低飞
暴雨肯定是要来的，散落的水葫芦
开着妖精一样的花，像在把情郎等待
青铜色的蝎蝽，习惯人们称呼红娘华
在暗浊的水里练习隐身术，毫不理会
我的到来，尽管我伸入水里的手指头
比沼泽地里的野胡萝卜口感更新鲜
我惊诧于它们在这里的安闲，抱守空旷
而孤寂的日子，在水中，它们是帝王
对于它们，湖面只不过是打蜡的镜面
而在水中的世界，砾石才会变成山峦
它们把卵产在缝隙里，好比藏住了财宝
这何曾不是我们一生所欠缺的底气
泥蛉有时显得书呆子气，爱使小性子
在丰茂的水草根部，夜以继日
阅读经卷。暗淡的湖面似撒了胡椒粉
嘿，我要和你们一起沉睡千年万年
煮沸的小欲望，抵挡不了一阵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