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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是醒时言_醉醒时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你的朋友对你都不怎么样。”Q老爷说,“黑椒都不来看你。”   “别的人,也没有来看过你。”Q老爷说。   “你想想看,来看你的人都是谁,基本上都是我的朋友,你的朋友一个也没有。”Q老爷说。
  “你对别人都很够意思,挺着大肚子,还为黑椒向??打抱不平,他呢,什么表示也没有,到现在也还没有出现过。”Q老爷说。
  Q老爷说得我心烦意乱。
  “当然,你是没有错的,错的是那些人。世界上的逻辑就是这样,率真的人反而更容易被人忽视。”Q老爷下了一个结论。
  我很容易相信这样的结论。很容易为此辗转反侧。
  “只有我是了解你的人。”Q老爷说。
  
  “也许黑椒认为跟我们在一起很不自在,还不如跟哀梨在一起有话说,称兄道弟,无拘无束。黑椒可能并不喜欢跟我们来往。有可能黑椒自己认为跟我们不是一路的人。虽然我一直觉得他人不错,可他跟我们始终有一层隔阂。”Q老爷说。
  黑椒是我的前姐夫,在他成为我的姐夫之前,他是我的朋友。那时我在P大念书,黑椒有时过来找我,我们聊文学,到了食堂开饭的时间,我就带他去吃饭。有一次有其他事情我出去了,我妈恰好在,我告诉我妈,一会儿将有一个西北口音、中等身高的男生过来,她要做的是带他到食堂吃一碗面。我早就隐约觉出,黑椒来找我的用意有一部分是蹭饭吃,这事他并没有明示,是我自己瞎想的,我总是把带黑椒去吃饭当成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天我妈带黑椒去吃饭,黑椒很健谈,跟我妈东拉西扯。黑椒告诉我妈他来北京之前是西安一所职高的教师,我妈退休之前也是职高老师,所以他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在我妈看来,黑椒是个正经人,他虽然是个文学青年,但也是个职高老师,对她侃侃而谈的一切都在她能理解的范畴内。他告诉我妈他为何离开西安,是因为要来北京考戏剧学院的研究生,然而两年过去了,他没有考上,现在他有两份工作,挣钱还考试期间欠下的债。――我从来没有去过黑椒居住的房子,但能够想象那一定破烂不堪,因为黑椒每次提到住处从来不说“在家”,他总是说“在房子里”;而当我提出到他“房子”看看时,他总是找理由拒绝。――那天我妈跟黑椒聊了半天,后来他进入了我的家庭,认识了我的姐姐。
  回想起这些颇有今昔之感,因为谁也不曾料到这是段孽缘。如今我的姐姐出走已经两年,黑椒仍在盼望两人能够复合。――当一个人想要离开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依然眷恋时,两人都会有许多心碎。姐姐要离开黑椒时,黑椒毫不知情,他在外地采访,姐姐包了很多饺子,塞满了冰箱,好让黑椒回来后对付一阵子。他们租住的平房很快断电了,因此黑椒回来时,那些饺子都坏了。黑椒打开冰箱,小虫子直往外爬。想到这些,连我这局外人都忍不住要流泪。我清楚地知道姐姐离开的原因是她不想再在卑贱和贫穷中忍受随时都要崩溃、对人生有各种怪议论的黑椒。说到底姐姐还是想做一个有着幸福生活的普通人。每一个女人,包括文艺女青年,都需要安全感。况且姐姐不是文艺女青年,她只是有一点文艺情结,这点浪漫的期待在黑椒身上消耗殆尽,如今她需要过安全而正常的日子,最好是住在体面的、自己的房子里,最好是男人帮忙做做家务,而不是随时过来提醒她现实令人崩溃而人生空虚绝望。
  “黑椒不是你说的这样。他不来看我是因为他不想要伤心。”我向Q老爷解释着,作为朋友,黑椒是个厚道人,永远令我觉得踏实,那是一份很坚牢的友谊。
  然而当我独自一人时,我禁不住怀疑Q老爷所说的一切是真的。我向黑椒表达了不满,通过微博私信和聊天工具批评黑椒,说我白交了这个朋友。
  对于我的指责,黑椒的第一反应是全盘接受。当我说他不够朋友时,他说他确实是的。黑椒这样说完全是出自真心的,他经常痛心疾首地反省自己,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这是黑椒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黑椒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永远不够理直气壮。
  “你说的是。可是我总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总希望自己状态好点,稍微体面点再见面。原来想着到年底会好点,现在感觉心理有障碍,觉得自己状态很糟糕。人极度自卑就会慌慌张张,说一些可笑的话,被抢白一顿。那次唱歌,被那女的讥讽抢白,觉得很不给你挣面子。”黑椒说。
  他说的是过年期间跟我和空山在蓝岛麦乐迪的那次唱歌,我赶紧跟他说:“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对谁都是那样的,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总之现在那种灰头土脸的感觉,如影随形。”黑椒说。
  “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弱智。”黑椒说。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不再出门。黑椒还没有来看我,本来他说很快要来的。一些情绪再次涌上心头,――朋友就是这样,需要经常见面,以巩固彼此之间的情感,否则即使相知甚深,也会因为长期的间隔而产生误会。在QQ上,我转而跟哀梨抱怨黑椒不来看我。哀梨说:“即使不见面也不意味着什么。”
  唉,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尤其是对于黑椒那样的人。
  然而我还是抱怨。
  我就是耳根子软,假如Q老爷对我说我的朋友对我不够意思,我就会真的对他们耿耿于怀。
  后来黑椒终于来了。
  黑椒打电话来说他在路上,已经到了中关村。我们在家里等着他。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妈妈。我们等了很久,后来黑椒终于来了。一进门,我便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气味。他的头发长了,很像是个文艺青年的模样,然而脏兮兮的,很久没洗。他戴着紫红色的围巾,黑色的棒球帽,全都散发着浓烈的气味。我立刻意识到Q老爷真的错怪黑椒了。
  他之所以迟迟不到是因为去中关村家乐福买礼物,一式两份,给我和妈妈一人一份,内容是巧克力,德芙礼盒和法国产的瑞士莲。这是一份体面的礼物,他花了不少于四百块。
  Q老爷也很高兴看见黑椒,那些他对黑椒的误会立即烟消云散啦。我们一起围坐桌前,谈论起他最近的生活和那些共同的朋友。
  “我住在通州。”黑椒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他最近住在哪里。姐姐在的时候,他们一直是住在市中心的。也就是说,住在他供职的那个文化单位附近。那附近全是平房,北京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北京的二环以里不时可以看到这样的居住区,那些存在了两百年以上的“胡同”,颓败凋敝,里面的居民肮脏贫穷。有四五年时间黑椒和姐姐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钻胡同”,从一个胡同搬到另一个胡同,住在一到两间潮湿低暗的平房里,黑椒出门穿越几条胡同到另一条胡同上班。他们的邻居是公共汽车售票员、交通协管员和低保老大妈。他们热衷于议论新来租房的邻居,并透过一点窗缝向屋里看。在院子里,奶奶和孙女、婆婆和儿媳大声地争吵,为了晚餐的菜金或者每月几百元生活费的支配。这些居住在市中心的穷苦土著全都瞧不起外地人。有一回,姐姐在胡同中穿了印花的裤子在走,路边的两个中年妇人停下了议论盯着她看,她还没有越过她们,两人已经在异口同声地说:“傻逼。”
  姐姐走了以后,黑椒搬出了胡同。有一段时间他在南四环租了一小套单身公寓。他跟我妈妈视频,把镜头对准屋里的每一样家具和电器,包括空调、电视,我知道他的潜台词:“现在房子好了,你可以回来了。”因为知道姐姐是不会回来的,这样的举动催人泪下。又一年过去了,黑椒现在大概已经确定,姐姐是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吧。
  “我在通州跟一个人合租房子。”黑椒说,“那是个过时的女明星。一个朋克。”
  “谁?”我和Q老爷几乎同时问道。
  “她叫水优。”
  “水优!她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程度?”
  “她没有攒下钱。她没有钱。”黑椒说,“当然,出去以后人家还是很光鲜的,但你们没有见过她平常的状态,跟在舞台上判若两人。”
  那个叫做“东高地”的地方,我至今没有弄清楚它到底是在北京的东南西北。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次,跟着别人到那里去看通宵演出。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记得那不是对外开放的演出,到场的每一个人都跟另外的人互相认识。水优也是每次都会出场的歌手之一。我还记得她那时候的样子。其实所谓非主流音乐界完全是男尊女卑的世界,有才华或没有才华但很会交际的男性主宰着这个世界的秩序,女歌手很少因自己的才华受到足够的尊重,她们的美丽令她们最终成为愤世嫉俗的人。十年之后,那场子里的人现在大都红了起来,成为所谓“非主流”音乐界的顶梁柱。有时他们是以“非主流”面目出现的主流,甚至在奥运期间地铁内循环播放的MTV词曲作者字幕中出现。而水优显然不在此列。那时候水优已经成名,现在她青春不再,过得比那时候悲惨许多。
  “因为有水优在房子里,我很少回去住。”黑椒说,“她为此很崩溃,我刚搬进去正好有一次出差,一个多星期没回来。当我回来时,水优到屋子里,质问我为何夜不归宿。后来我多次提醒她,我们不过是合租房子的关系,我没有必要向她交代我的行踪。有一天水优在她的微博上透露,那个人又一次没有回来,又一次等他到半夜。惹得无数粉丝猜测纷纷。”
  “你把房子租给我吧。”Q老爷开玩笑说,“我替你去那里住。”
  “她那个样子,”黑椒说,“你看见了会害怕。当然人家出门以后还是非常上台盘的。人家如果想要挣钱的话,也总是比我有办法。但是由于心情不好,她推掉了许多演出,到实在没有钱用的时候才去,然后又蜗居起来,整天不出门。她半夜到屋子里找我,同我讲这些年的经历。我说,我对你的经历并不关心。她说,你不能听一听吗?总之都是一些感情挫折,跟前面的男的分了手。有一次她告诉我说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在追求她,问我该怎么办。我把这理解成一种暗示。或者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明示。”
  如上所云表明水优是那种真正的朋克女,她不在自己的人生中实现任何积累,每一天活在当下,活在每一个瞬间中。一切功成名就的朋克都是伪朋克。我们都不是很相信水优会去追求黑椒,但我们都不点破,任黑椒沉浸在他的“妄想被泡症”中。
  “所以我现在已经不堪其扰,时刻想要搬出房子。”黑椒说。
  “??那边,最近对你怎么样?”我转移了话题。
  黑椒处境的悲惨跟??有一定的关系。??是我们的朋友,他是我在P大的师兄,是黑椒的上司。??在某老牌出版社旗下的某杂志社担任社长,然而他的思想完全不属于官僚,他是个怪人。第一眼见到??,你不会意识到他是个怪人。他四十岁了,掉了一部分头发,身材不高,小肚凸起,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国家事业单位的中层官僚。跟??交谈半小时后你才会发现他是个真正的怪人。最极端的庸俗和最激进的天真结合在一起,思想清新而迂腐,常用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表达各种充满矛盾的见解。比如有一次我在场时,他和Q老爷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看电视里的跳水比赛。他们各自挑中了一个女运动员,宣布那是自己最爱的相貌。而??挑中的那一个,另外两位男士都觉得匪夷所思的难看。Q老爷评价道,是十足的村姑。
  “太美了。美呆了,美惨了!”??说,“美惨了。美得超凡脱俗,每一个男人都在梦中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她就像最完美的一个办公室女秘书!”
  又比如说黑椒离婚后,??说要给他介绍对象,有一次把黑椒叫到他办公室,大谈他新认识的某一个女人,详细地说了她的条件,和她跟黑椒结婚后黑椒的前景。但讲完之后他说,黑椒现在的处境也太惨了点,那女人她妈妈是不会干的,像他自己的这种条件还差不多。这场谈话就结束在这里,黑椒走出他办公室时又郁闷又纳闷。倘若不是对??充分地了解,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会更加地郁闷。
  “我的工资这几个月恢复到了以前的水平。??有一天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你到了他家,为我的事情跟他大吵一架,他说,其实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一直以来他那样做是为了逼走他的对立面,我只是在其中遭遇了误伤。”黑椒说。
  “我才不管什么对立面,”我说,“兄弟们要吃饭,不能喝西北风。看来他真是应当被我说一顿。”
  
  那是四个多月以前的情景,我当时已经怀孕,接到了??的邀请,到他的新家去吃饭。??家以前就是我们常去的,现在他搬到了一个新地方,单位新分的房子,三环以里,三室两厅,一百四十平。这让我们感到,??真是混出来了。这年头能够分到房子的单位不多啊,然而??住的房子一直是单位给的。早年他住单位给的小平房,后来是一室一厅,两室一厅,到现在住上了三室两厅。住小平房的时候,他美丽的妻子常同他打架到后半夜,时常抱怨他们生活的卑贱,跟姐姐和黑椒一模一样。然而黑椒永远也不会住上单位给的三室两厅了,别说三室两厅,连一室一厅,连小平房都不可能。因为黑椒是“临时工”,没有这个单位的正式编制。尽管他为那个杂志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个单位还是说翻脸就能把他一脚踢掉。
  我们来到??家中,已经围坐了一桌子人,??的妻子准备了一桌子菜。我坐下来大吃大喝,吃饱为止。一个孕妇是很能吃的。
  吃饱之后我和他的女儿玩了一会儿。
  之后我来到客厅,听到Q老爷在同??说黑椒的事情。
  Q老爷的话题刚刚开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有一大篇说词,劝告??对自己兄弟好一些,在那个充满政治斗争和各种凶险的事业单位,对黑椒这种一直任劳任怨又老实,又知根知底的兄弟要好一些。??是个骨子里很软弱的人,所以他崇拜强势,他曾经怀着求贤若渴的心态引入了一个又能说又能赚钱的人才,后来这个“人才”差点把他搞下去,自己取而代之。
  “黑椒的事,”我听到Q老爷的开头,立即走到了??面前,“我早就想同你说了。我想说的是,你现在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样也要积点德,为了孩子。”
  我这样说话会触怒任何人,何况是??,他脸色立即变了。
  “打我一进你家的门,你看我的眼神就躲躲闪闪,你对不起黑椒呀,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是不是?”我说。
  “我为什么要躲躲闪闪,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气急败坏,委屈之极,“我们单位上的事,你有什么资格说?社会是很复杂的,单位也是很复杂的,你以为是什么?写小说?”
  “你们单位的事情,我管不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道理: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他要吃饭。这半年你一个月给黑椒两千块钱工资,他吃什么?在北京过日子,他不像你住自己的房子,他要租房子,要吃饭,要还贷款。”我说。
  “是黑椒跟你说的?”??说,“这里面有好多内情你不明白,我一直想扶持黑椒,可我们陕西娃不行,黑椒是,烂泥扶不上墙,而且,他站到了我的对立面那一边!”
  “我不管什么对立面,我并不是要求你怎么器重黑椒,他当不当执行主编这种事,我没资格评论。黑椒到西安装修房子的那两个月,你是不是把他的工资扣得一分不剩了?黑椒四年来为你们杂志,每个月总有几天加班到后半夜,从来没休过假,这些都不提,按照《劳动法》,就算他请假,你也要给人家发一个最低生活保障。黑椒回来后,你从人家工资里把请假期间发的工资全部扣掉,那个月黑椒拿到手才八百多块,在办公室数他的八百块,你说,你还有八百块?要不一起扣了吧。连那八百块都拿走了,有这种事没有?”我说。
  当时所有人都坐在??家的饭桌前,事出意外,他们个个目瞪口呆,我站在他们家客厅中间数落他,气得面红耳赤,??还在为自己辩解,也非常生气,说出来的话并不客气,??的老婆说:“人家是一个孕妇啊!??,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都可以以后再讲,你现在不可以惹她生气啊!”
  “请你好好想一想,做事情不要赶尽杀绝,至少,为了孩子!”我说,然后摔门出去。Q老爷一边说着道歉的话,一边也跟着我走了。
  我们走在大街上。夜晚的三环路灯火通明,我们要到前面去打一辆出租车。从这里打车到我位于北五环的家要一百多元。这就是又大又残酷的北京啊,我来到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我来的时候是做着梦的一无所有的少女,深恨我所出生的那个中等城市的世故和现实主义,在北京我找到了我的理想:跟我同样敏感而满怀诗意的人群,在北京永远可以有谈话的伴侣和灵魂的朋友。在北京永远有着比我更极端、更癫狂、更可怜的年轻人。十多年前我到东高地看演出的时候,我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就连??,他那时也是目光纯洁、一无所有的好青年。
  “你今天不该这样。”Q老爷说。
  “我知道。”我说。
  “你正怀孕呢,怎么能生气。”Q老爷说。
  “我知道。”我说。
  “如果你不怀孕,我对你今天的做法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可现在是非常时期。”Q老爷说。
  “我蓄谋已久。”我微微笑道,“一年多以前,我得知黑椒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时,就已经决定这样做。要当着尽可能多的人,给??狠狠的打击。这我都是再三想过的,并不是心血来潮。但我真的不想这一次这样做,我不想在怀孕期间生气。我只是听见你在跟??说黑椒所以忍不住了。”
  非但如此,当今天我发作时,我知道??是惧内的,我知道他老婆一定会说他,当我走后,她会比我更严厉地更凶狠地说他很久。
  我们打到了出租车,Q老爷坐在我的身旁。由于刚才生了很大的气,现在我仍然不能平静,仍然想要流泪。??是我们多年的朋友,即使是现在,我也还是把??当朋友的,??是那么有趣,那么怪异而特别,有着古怪而出众的才华。然而这阻止不了这次事情的发生。
  姐姐过去最恨的是黑椒被人欺负。姐姐常要求黑椒去回击欺负他的那些人,黑椒从来不会。黑椒的老实逐渐成了人人知道的事情。黑椒在杂志社被从干了三年的执行主编位置上拉下来,被扣光工资,被屡次谈话暗示他离开这个工作,等等,令他成为单位里人人同情的可怜虫。而同情很容易会转化为轻蔑,有同事当面说他“窝囊”,发现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抗议,于是每个人都笑嘻嘻地说他“窝囊”。这就是社会规则,你可以十恶不赦也可以心怀鬼胎,你可以让别人为你而痛苦,但不要成为别人同情的对象。至少,不要令人看出来你那善良的、柔软的、退缩的、美好的本质。
  ??并不曾得罪过我,我今天还吃掉了他为我和其他人准备的美味晚餐。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因为许多老朋友来到他家,同他聊文学谈人生,??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天是这样收尾的。想起??我觉得满心里难过,所以在出租车上,有很长时间我一句话也没说。
  
  这么说我为黑椒伸冤竟然取得了效果,很快黑椒的工资恢复到以前的水平了。现在的黑椒觉悟了,不再像从前一样任劳任怨,永远在办公室加班。他找了几份兼职,同时也在写着小说,杂志社那边只干完份内的一点工作,多余的活坚决不干。我妈很关心地问他的个人问题,提醒他能找就赶紧找一个女朋友。黑椒说他顾不上,说要等他事业成功之后再考虑这件事。现在某某、某某某和某某都已经混出来了,我们这个年纪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混出来了。黑椒还在期待着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刻,对于年华老大又壮志未酬的文艺青年来说,人生始终还没有真正开始。黑椒来到北京十年,这十年间他曾经有过婚姻、事业和希望,现在他又一无所有了,连希望也变得越发渺茫。
  “哀梨怎么样?听说你们经常见面。”我说。
  “哀梨还是那样。”黑椒说。
  “还是那样,每次聊天都以抱怨自己的老婆为主题?”我说。
  “哀梨本质上是个快乐的人,别的人在他的处境,都会比他忧愁得多。不错,哀梨每次都在抱怨老婆,然后喝酒,然后醉醺醺地回家去。下一次见面,他仍然重复这一套。抱怨也是一种宣泄,你会发现,抱怨归抱怨,哀梨抱怨完了仍然能够快乐地喝酒。”黑椒说。
  “哀梨的牙都被老婆打掉了,我如果胆敢打掉Q老爷的牙,Q老爷会永世不忘。”我说。
  哀梨是我们和黑椒共同的好友。不久前哀梨到过我家,我们发现他少了一颗门牙。他告诉我们,这是他老婆于半夜四点用手机打掉的。我们的另一位朋友听到之后当即大发议论,说这件事给人三个疑问:第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手机?第二,这是一颗什么样的门牙?第三,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婆?
  “就是那天,”我说,“半夜四点,哀梨的老婆并剪打落了他的一颗门牙,早上八点,我就接到了并剪的电话,说她即将带着孩子来家里看我。后来她来了,在我家里玩了一天,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才走。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美丽的五岁女儿,裙子里面竟然忘记了穿内裤,就这么一路坐着地铁来了。后来知道那晚发生的事,才知道她的母亲那天是多么的失魂落魄。她在我家里对这件事一个字也没提。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哀梨想要放弃工作,辞职在家里写作一段时间,让Q老爷劝劝他不要这样做。”
  “哀梨已经辞职了。那颗门牙起到了效果。据说那天并剪闹到四点,突然之间打落了哀梨的门牙,她立刻安静了,进到屋里睡觉。哀梨很感激那颗门牙,说倘若不是这样,还不知道会闹到几点。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最终同意了哀梨辞职。”黑椒说。
  “他们欠了多少贷款?”我问。
  “六十多万吧。”黑椒说,“这就是哀梨不离婚的原因。别的人离婚了,顶多净身出户,哀梨如果离婚,意味着一无所有的同时又背上一身债务,今后人生中可能赚到的所有钱都被透支了。哀梨醉酒之后经常会说,他需要很多钱,一大笔钱。倘若有了这些钱,一切就会大不相同。他需要一下子有这么多钱。”
  “我也需要一下子有这么多钱。”黑椒又说。
  
  黑椒本来说要走,被我们苦留住了,住在了家里。我再三劝他去洗个澡,然后把所有的衣服脱下来,扔到洗衣机里洗一洗。我还给他找出了Q老爷的一套睡衣。黑椒同意了洗澡,但是拒绝洗衣服。他在浴室里呆了很久,等他出来的时候,整个浴室都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我只好把窗户打开通风。
  这样子的一个男人,所以才难以想象水优会对他发生难以抑制的兴趣。
  “今天我在微博上发现一个人的议论,他说,走二三十里的山路去上学,吃不饱,冬天生全身的冻疮,在没有电的屋子里写作业……这听起来像上几个世纪的事情,却真真切切是我的童年。他在微博上问有没有跟他同样经历的网友。”我妈已经回家睡觉了,我和Q老爷跟黑椒一边吃开心果一边聊天。
  “我就是这样。”黑椒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这样过来的。我和哀梨谈起过这个话题,哀梨说他也是这样。”
  跟??、哀梨一样,黑椒是那类来自乡村的知识分子。那年我姐姐和黑椒结婚,我和妈妈去了黑椒家的那个村子。那村子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我们坐飞机到了西安,又包了一辆桑塔纳到了他家。桑塔纳走了整整一天。我们是早上下飞机,到他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后来我妈妈笑称他有几件事情骗了我们,这是其中之一。“黑椒说他家离西安不远。”我妈说,“结果车子跑了十来个小时才到。”而黑椒对此解释道,直线距离确实不远,两个小时的高速之后,我们走的全是坑坑洼洼的山路。
  “每次都是带一袋馒头到学校去,吃一个星期,而在夏天,这些馒头到周二就已经坏掉了,掰开来,能拉出很长的丝。可还是要吃。睡的是大通铺,冬天的时候,住校的人不多,大铺上睡着一两个人,冷风直吹到屋里来,直吹到床上,需要整整一夜,才把被窝暖得稍微有点热气。我之所以是这样一个人,之所以一直有着一个小流氓的外形,之所以跟着一群人混在一起,其开端就是这样的,我要保护自己,要跟别人搞好关系,因为我想要到镇子上的同学家去睡觉。”黑椒说。
  黑椒是那种总是自以为自己不老实的老实人,他这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然而他的诗集名叫《婊子镜》,他写下的诗恶狠狠的。在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曾说过他断然跟喜欢他的几个女人分手,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
  “这些事,我曾听我姐姐说起过。”我说。
  “你姐姐上次跟我回家,为此对我母亲表示过不满。她说,你们没有照顾好黑椒,让他在少年时吃了很多苦。我母亲一度很生气,她不觉得她做得不好,当时的条件就那样。况且,她让我一直读书上到了大学。现在她也逐渐地有些明白了,因为有一些条件好的家庭,比如我四叔,他们为了孩子上学专门在镇上租了房子,我母亲这几年才明白了原来人生可以如此。”黑椒说。
  那次我们到了黑椒的家乡,他的父亲是一名乡村小学教师,于是我们到了那个小学,并参观了小学旁边的窑洞。我们在一孔窑洞中看到一张大炕,没有烧炕,炕上歪歪扭扭地胡乱摆着几个孩子的铺盖,小被筒均肮脏不堪。也就是说,不仅黑椒这样生活过来了,直到今天,那里的小孩这样地生活着的,也还大有人在。
  “你母亲已经给了你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条件。”我说,“你父亲很不容易。”
  黑椒的父亲,那名乡村小学教师,面容红润,那是高血压的表现;从不微笑,习惯性地皱紧眉头。我从黑椒那里得知他患有长期的抑郁症。他坐在那里,仿佛心头有千钧的压力。他由民办转成了国家的正式教师,每月有三千多元的退休金。都说金钱买不来幸福,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在富裕的地区幸福的人比较多,在寒冷、贫瘠、北风凛冽的黄土高原,在高原上寂寞的乡村,黑椒的父亲生活在无休止的悲怆中。他的母亲也并不快乐。这都是很有文学性的场景,难怪黑椒成长为一个文学青年。
  “我们这一代,像你,我,哀梨这样的人,作为穷二代,生活得比我们的父母好一点,将来我们的子女生活得又比我们好一点,就行了。我们各自在自己的起点上向前迈了一大步,比如说从乡村来到城市,比如说从中小城市来到更大的城市。”我说。哀梨在家乡的省会城市混了一些年,又卖掉那里的房子来到北京,他的妻子并剪跟他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是文学青年,在一起读翻译小说、写诗。来到北京之后并剪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陷入无穷的焦虑中,为神经质折磨,每时每刻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生活得最悲惨的人。尽管她自己仍旧怀有不曾实现的文学梦想,却反对她的丈夫追求同样的梦想。而的确是,倘若哀梨每个月拿不出一定数目的钱来,银行催债的电话就会打上门。
  她肯定不是最悲惨的那个人,因为黑椒是羡慕他们的。黑椒不像很多人一样,认为哀梨的婚姻是个错误,黑椒认为哀梨有个好老婆,她给他生了孩子,跟他过日子,矢志不移,永不离婚,在她的督促下他还买了房子。
  “大学毕业那年,我找到了我们班里最好的一份工作。”黑椒说,“我去任职的那个学校,是财政部属院校,福利待遇很好,我的同学一个月只能拿到几百块,我月工资三千。钱多得没地方花,天天请人吃饭。”
  倘若黑椒留在西安,一切都会跟今天不同。倘若黑椒没有太多理想,倘若黑椒不做梦,倘若他很早就明白先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把能捞到的都先攥在手里再说,那么黑椒就不会生活得如此悲惨。
  
  “剩下的钱我大概到今年年底可以全部还清。”黑椒对我母亲说。昨天他刚到我家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我没有看到。我母亲今天一大早又过来,给我们和黑椒做了早点。
  煎蛋,吐司片,还有玉米面做的粥。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在不停地还别人钱,直到现在还在还没有还清。”我说。
  其实黑椒是还清过的。我姐姐和他结婚之前,他欣然地告诉我说,一切借的钱都已经还清了。那是他在北京考研期间借同学的钱,把积蓄花光后,那几年他的生活基本靠同学接济。结婚之后,他跟姐姐买了西安的一套房子,因为北京的房子他们买不起。这套房子总价只有三十万左右,他们要付七八万的首付,而他俩没有一分存款,我母亲支援了他两万,剩下的钱全是借的,黑椒再次背上了一大笔债务。每个月黑椒发了工资,便急忙往银行跑,还掉两千多元的按揭贷款,然后再存起来一部分,剩下的钱供生活开销。这样每过几个月,存够一万元钱,他们就去找一个人还钱。某一天,我姐姐欣然告诉我,他们买房子借的钱终于还清了。后来交房了。再后来他们决定把房子装修一番,然后逃离北京,到西安去生活。装修的费用又需要七八万。当时姐姐和黑椒之间已经出现裂痕,而我和母亲苦劝他们不要分手。也许装修西安的房子是姐姐思想挣扎之后的结论,她为了跟黑椒在一起所做的最后的努力。姐姐跟我母亲开口要装修费,母亲立即拿出了四万。房子装修好了,每一盏灯、每一扇门都是姐姐精心挑选的,之后她却离开了黑椒。黑椒跟我母亲说,这笔钱他会努力还她。我完全信任黑椒。
  “这两年工作方面不顺利,否则会还得快一点。”黑椒说。
  我母亲忙活了一上午,蒸了许多发面大包子,炖了鸡。吃过午饭我们继续聊天。下午四点的时候黑椒说非走不可了。我母亲非要让他带上包子,于是拿了一个食品袋盛起来,装到了他的包里。这些包子够他吃两顿的。黑椒走到门口,戴上他的围脖的时候特地闻了一闻,面露微笑,昨晚他不同意洗衣服,我就把他脱下来的帽子和围脖洗了。出门的时候黑椒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有一些你姐姐的东西,我给拿回来了,放在卧室里。
  黑椒走了以后,我去卧室找他留下来的东西。有一些衣服,有几本书和本子,还有一个水晶球,里面是我姐姐穿婚纱的相片。姐姐穿素白的婚纱,戴着浅蓝的发带,坐在西式客厅风格的摄影棚里,端庄纯洁得仿佛圣女。姐姐美得像一朵水仙花,放在明星当中一点也不逊色。我想起黑椒下午曾对我母亲说,他恨的是当年拍的婚纱照,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摔也摔不烂,锤也锤不碎。他说女孩子们都以为没有人会跟他结婚,没有人会看上他,等到见到我姐姐的照片,便说:“你的眼光还挺高的。”
  “我还说,就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也是我不乐意的,她犯了一点点小的过错,我就不能够原谅她,一定要跟她分手。”黑椒说。
  我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把我姐姐的照片拿在手里,凝视了一分钟。
  “我不想让黑椒这样地说你姐姐。”母亲说,“他不能够这样,这样是不对的。黑椒不可以这样说。他伤害了你的姐姐。”
  刘丽朵,新生代女作家,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有小说集《镇与大城》等,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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