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菊 1996年 岁月从一束白菊开始 每天用清水与目光为它洗浴 贞洁的花朵 像一只静卧的鸟 它不飞走是因为它作为花
只能在枝头飞翔
从绽开之初我就担心
它打开自己的愿望那么热烈
单纯而热情
一尘不染
它是否知道牺牲已经开始
我知道花朵也有骨骼
它柔弱却倔强地抒情
让人想起目光单纯的诗人
开放
这是谁也不能制止的愿望
从荣到枯
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
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
今夜
我的白菊
像个睡着的孩子
自然松弛地垂下手臂
窗外
大雪纷飞
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
纯银手镯
纯银的手镯
纯银的
母亲的温情
望到这只镯子
心就这么宁静
它是这样一种物质――
它就在你眼前
却让你陷入怀念
一束戴在腕上的月光
一种能触摸的星辰
朴素的花纹
让人想起乡间工匠
粗糙的手
温暖的眼神
出身平凡的手镯
默守在一代代
祈望幸福的女人
脉搏跳动的地方
我多么爱这古老的镯子
它乘着岁月的舢板
漂泊到现代
它是被放逐千年的诗人
在一片燥热中
它独守清凉
默默闪耀尊贵的光芒
那个慈爱的远方的女人
那个给了我一个爱人的母亲
她以为不过给了我
一只过去的镯子
她不知道
她给了我什么
新年快乐
有一个电话打来
说新年快乐
原来窗外
已是九六年的风声了
新年到底
为什么快乐
又是开端
我的脚步
一直在开端上旅行
还是我的嘴唇
那朵单纯的笑容
却早已从上面挪开
谁看见过笑容的翅膀
它却飞翔了一圈
落在我女儿唇上
好新年快乐
岁月带走了岁月
五十年前
我的母亲在江边跳绳
五十年后
我的女儿在江上滑冰
从父亲的玩具到我女儿的玩具
那盏老式的台灯
好像只亮了几个黄昏
新年快乐
我沉静地问候自己
整理着遗憾和过失
这一天忽然领悟
我活到今天必有原因
楼上
一只钢琴曲响起
像是为我的心事伴奏
很轻很忧郁
弹琴的人也弹奏着时间
已经有什么
从十指间流过
陌生的人们
熟悉的人们
新年快乐
与女儿在郊外
不知这是谁家的土地
不管主人是谁
我们为他除草很高兴
夕阳从指缝间淌过
淌得你想一辈子
做扎着布围裙的女人
淌得你对一切
忽然充满了感激
后来又传来牛叫的声音
那曾将沧桑的唤声
很让人肃然起敬
它平静祥和地走来
像要说出一件什么事情
这一刻温柔而悠长
镶进框子
便即刻价值千金
这一刻牛就是在天空飞翔
我也毫不吃惊
世界
你真能恬静面对一座村庄么
那么我与赤足的女儿
就永是田野里
两只盛满野花的篮子
一个人在江畔
一个人在江畔
望着那具老船的残骸
想自己
也成了残骸的心事
远处走来一只小羊
它应该去草坡它却来望大江
如今真是现代
羊都开始深沉了
羊的心事显然与我不同
我们却在同一时空远望
黄昏的流苏里
多巧，我们成为
天地间摩肩而行的过客
请原谅我不是你的同伴
不能送你回家
我很抱歉
它忽然望着我叫了一声
那声音天真得让人感动
于是我也那样叫了一声
我们就这样
聊了一会
夕阳在对岸远望
千言万语的光线
爱抚着我俩
世界真这么美好么
我一时难以相信
后来我离去的时候
我发觉我们站过的地方
正长出新草来
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
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
永远只装着
半瓶清水
有人奇怪，它是花瓶
为什么不装着花
我说，它装着花的灵魂
我经常出神的望着它
花就在我的眼睛里长了出来
动人而尊贵的花
就像童话里最美的公主
一经露面
就闪烁着震慑人心的光芒
有一天，我用它装满了雪
这是最没力气
在尘世开放的花朵
雪在我的瓶中化成了水
那伤心的凉
带着一种从天而降的纯洁
我的花瓶
举着我心中之花
在缺少美丽的现实中
隐姓埋名地
开放
回忆祖父的葬礼
遗像与蜡烛之间
祖父的遗体像一只抛锚的船
表情庄严的人们走来走去
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
有人哭泣
有人交谈
只有我
望着白布下的祖父出神
我轻轻吐出一句密语――
“不让他们知道”
这句话只在我与祖父之间使用
从我的嘴唇到祖父的耳朵
这条道路的消失
忽然让我泪流满面
祖父 我的童年知已
我开始憧憬你去的地方
我开始懂得死亡
死亡一片洁白
像北方冬天的原野
像医院里无声的走廊
你返回了哪里祖父
可是那想念了一生
又逃避了一生的故乡
当年那个逃婚的夜晚
你跟着星斗一路向北
那少年的激情和冲动
从此成为这个家庭的遗产
我的最能走路的祖父
每天送我去幼儿园的祖父
怎么走着走着
你就不见了
一九六二年
一个六岁的孩子深怀忧伤
满目纯洁的白色
那张失去了祖父的空床
使我注定要成为诗人
一盏灯轻轻熄灭了
另一盏小灯正悄悄点亮
这个微妙而伤感的过程
祖父
祖父
不让他们知道
第一次去襄樊
告别的月台上
我频频看表
来送行的哥哥苦笑着说
哪有你这样急着出嫁的女孩儿
哪怕你装出一点矜持
看你心急火燎像火烧着了眉毛
我早巳听不进任何规劝
我希望那列车除去车轮外
再长出能飞的翅膀
我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封鸡毛信
分秒必争
以最快的速度前行
分别数月
数千里之遥
爱我的人正在经历思念的煎熬
果然我落下终生的笑柄
星夜兼程我比电报还快
当爱人刚收到接站的讯患
我已奇迹一样
站在他的惊喜之中
“你这送上门来的新娘，
从此插翅难逃!”
当我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
两个人都觉得不像站在地上
我们变成了
两枚飘向空中的羽毛
就这样我急切地认识了湖北
并从此坚信
这是个吉祥的地方
襄樊
据说有悠久的历史
在我
也确有划时代的意义
1981年冬天
我迈出襄樊车站
形单影只
四顾茫然
在诞生三顾茅庐典故的地方
我召之即来奋勇前往
没有婚纱
没有凤冠霞帔
身背行囊
我是怀揣数张车票的新娘
我的冬天
那么白的雪
是神的微笑散落了
凛冽硬朗的地方
一下子伏动起
温柔而忧郁的气蕴
大雪纷飞
四季中
这是唯一
你能看见自己呼吸的季节
波浪戛然而止
人走在松花江上
船却变成了岸
大雪纷飞
植物在经历轮回
天降大雪遍地风声
洁白的屋顶
洁白的路
有一种宁静从外部
围进你的内心
大雪纷飞
你会忽然眼睛潮湿
想起一双温暖的手
一间盛满爱意的房子
一位住在远方的友人
心中慢慢地
絮满了羽绒
大雪纷飞
这是读书和冥想的季节
守着炉火
心思悠远
这是眺望和思念的季节
望无尽的雪野
心灵张望远方和春天
大雪纷飞
你有过这样的冬天
你会终生爱雪
你会和冬天形成默契
你和珍珠色的雪花
从此彼此牵挂
大雪纷飞
特蕾莎修女
一个年迈的天使
一个只有三套衣服的女人
一个只为苦难活着的修女
她叫特蕾莎
那双手，温柔地伸给
全世界的穷人、病人、孤独的人
她把神的爱变成花朵
变成绝望者眼里
重新蔚蓝的天空
耶稣在十字架上说，我溻
特蕾莎永远记住了这个声音
这声音一遍一遍重复响起
她把它听成
弃婴的哭泣
垂死者的呻吟
所有不幸者的声音
我渴我渴我渴
特蕾莎身材瘦小
特蕾莎满脸皱纹
特蕾莎变形的双脚
出入在世界各地低矮的茅棚
风吹起她朴素的印度布衣
她是一座
变成了修女的花园
我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当我看到江水、看到舒展的原野
当我看到远山的积雪
看到天边的云
特蕾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