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秋生似乎患上了半抑郁症，说是半抑郁，就是还没完全达到抑郁症的严重程度。主要表现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在老婆面前，祥林嫂似地时不时冒出一句：活着没意思，真没意思。说得老婆郑丽很烦。
这个病是从他离岗之后得的。吴秋生离岗前是个副处级干部，准确地说是副调研员，主要职责是协助副局长分管一些工作，也就是副局长不想做的事，他就替副局长做。比如市里召开要求分管局长参加的会，分管局长知道这样的会议他可去可不去，就让吴秋生替他参加；再比如局长批示给分管局长的文件，分管局长就再批示给吴秋生和分管科室，吴秋生就督促各科室去落实。
科长却有意见，本来那些工作科长直接对分管局长负责和汇报就行了，不想中间又横了吴秋生这个副调研员。有些工作不向吴秋生汇报吧，吴秋生有意见。向他汇报吧，他又说了不算，最后还得再向分管局长汇报。但吴秋生没觉得怎么不舒服，他感觉工作很充实，很有意思，还时不时地哼个小曲。
谁知道，岁月不饶人，转眼间吴秋生就到了55岁，干部人事制度很明确，到点就得离岗。因此在他生日刚过的第二天，组织部门就找他谈了话。他在心里深深地埋怨了一句：组织部门的时间卡得真准啊！但埋怨归埋怨，这是政策，谁也改变不了的。组织部门领导通稿似的谈话，既充分肯定了他参加工作以来所取得的成绩，同时又希望他离岗后继续关心支持单位的工作和事业发展云云。
这样，吴秋生就回家了。
离了岗的吴秋生在家无所事事，他没什么爱好，平时不怎么看书，不会打扑克，不会下棋，不会钓鱼，甚至连电脑上网也就只会浏览浏览新闻，想再找个事做又怕丢面子。他的朋友也不多，再说有几个朋友，人家也都忙，没时间陪他玩儿。他只好天天在家看电视，几天就看烦了。就这样，离岗不到一个月，他就得了半抑郁症。心情烦躁，坐卧不宁，无头苍蝇似地在屋里打转转。妻子郑丽是个律师，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连在家吃饭的时间都比较少。谁知她越忙，吴秋生心里就越难受。
活着真没意思！他时不时地就冒出这一句。
你好日子不过，胡想些什么？说久了，郑丽就训他一顿。也是，孩子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两个人工资也不低，两口子感情也不错，他还想怎样？
但是吴秋生就是觉得心里空虚。真不想活了！有一天他又对郑丽说。
郑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了足足五秒以上，最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确――定――不――想――活――啦？
是。吴秋生说。那好，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郑丽平静地说。
第二天，郑丽开着车，带着吴秋生往城西奔。开到艾山半山腰，停下车说，下车吧。
你怎么把我带到这了？看到一个挨一个树立的墓碑，吴秋生不高兴地嘟囔道。艾山是公墓，城里人死了火化后都葬在这里，一人也就一两平方。据说墓地价格飞涨，现在一平米一万多了。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一只乌鸦落在干枯的树枝上，看到来人了，“嘎嘎”地叫着飞走了，那叫声在墓地上空不绝地回响。吴秋生心里猛地一颤。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咱们先过来选块墓地，我怕到时候来不及。我不敢想像，如果把你的骨灰盒放在家里，天天看着是一种什么感觉。郑丽依旧平静地说。
你就这么盼我死呀？吴秋生生气了。
不是你自己不想活的吗？我没想让你死呀。郑丽说。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吴秋生拉起郑丽就走。
两个人上了车，郑丽接着把车一拐，就进了山脚下的殡仪馆。下了车，郑丽也不说话，径直奔向追悼厅。吴秋生心里想，可能她是来参加朋友的追悼会的，故意不告诉他。吴秋生虽有不愿，但也只好跟着郑丽走。
那里正在举行一个追悼会。这是谁的追悼会？吴秋生问。
不知道。
不认识你来参加什么追悼会？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先让你来观察和体验一下这样的场景，看看人活着和死了区别在哪里。
走走走，别在这里唬人了。吴秋生拉起郑丽就要走。他参加过无数次的追悼会，这样的场景他不陌生。
郑丽却挣脱了吴秋生的手，说，你没看着大家正在向遗体告别吗。
吴秋生心里愤愤地，但事到如今也只好随人群缓缓走进遗体告别室，他们和所有前来参加悼念会的人一样，向躺在玻璃棺里的那个陌生的人三鞠躬。吴秋生看到躺在玻璃棺材里的那个人，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尽管化了妆，但样子依旧吓人。他的妻子儿女哭得死去活来。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两个人一起走出殡仪馆，在车上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吴秋生打破了沉默：老婆，谢谢你对我的这场教育，我不想死了！
郑丽依旧没说话，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