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地球降格为村庄，但呼朋唤友作为参加各种诗会最重要的主题外收获。仍属不争的事实。我和谷禾的交往，即受益于此。2003年11月，第19届青春诗会在深圳举行。这届诗会上从北京来的河南诗人谷禾在会上讲了他1996年到湛江东坡岭收容所领取(一个多么匪夷所恩的词I)因为打工而遭遣返的父亲的故事，作为他的《再写父亲》一诗的注释。诗人侯马有云：对一位劳苦者的欺压是欺压者的耻辱。遗憾的是。这种耻辱大行其道。我们的身体里埋着无数个我们，但已经发生的命运只有一条道路。那一年，谷禾在诗的开篇写到：“在一首诗里他写下强作的欢颜，屈辱，泪和歌”。其实，这哪里仅仅是诗中的屈辱啊。按照制度规定，我和谷禾一样。属于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所以。我自信能准确地感受到制度的某些非人性化之刃从他心中划过时的那种悸痛。此前，另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乡下人白连春，据此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叫《拯救父亲》。这些诗句，这些文字，虽不能直接宽慰铁栅后流泪的父亲，但或多或少让我们失衡的心获得了局部的黑暗将去般的寂静。
青春诗会之后，我和谷禾偶有联系。知道他换了工作，没有停止诗歌写作的上升。也不再躲躲闪闪地写小说――发表得多了，就不再拒绝在“诗人”头上加一顶“作家”的帽子。2006年。谷禾应邀参加在山东举行的“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我们住进一个房间，回忆几年前的深圳时光，似乎未有太多变化(人近中年，所谓的变化已不值得多么炫耀了)。2007年。谷禾和苏历铭、宋晓杰一起劳心费力地编了一本第19届青春诗会纪念诗集《十九》，很精致，也很有底气，是青春诗会创办以来的第一本资料性诗集。结果很完美，过程却曲折――为了让所有与会诗人能够一个不落地亮相于《十九》，使四年前的那份诗歌记忆完整呈现。据说古道热肠的谷禾还在电话中对一位迟迟不提供作品的与会诗人发了脾气。今年夏天。他受托组织一部分诗人到山西长治的一家煤矿采风，我们得以最近一次相见。时逢奥运会开幕，几个诗人聚在房间里看直播。对张氏风格的“人海战术”和“焰火表演”免不了来一番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批判。谷禾即兴给在郑州读中学的女儿发短信，没想到女儿兜头给他上了一课：“爸爸，我们要怀着爱国心观看开幕式!”以艺术为盾的谷禾其乐融融地和以爱国心为矛的女儿你来我往斗嘴数回合，把手机累得不轻。这时候，谷禾轻松，快意，“领取父亲”时的疼痛仿佛已是另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发生在另一个谷禾身上。
1999年，谷禾写出《(胡风传)第284页》。在我看来，尽管此前十几年已写了不少，发表了不少，但此诗才是谷禾诗歌创作趋向成熟的一个不打折扣的标志：“这个终生不跪的人，应当被我铭记”，在中国，这个终生不跪的人，可以做多少人的精神之父啊!开合之间，谷禾完成了恍然而悟的转换：从见山是山，到见山是山。此后数年，见山是山的谷禾陆续写下了《关于父亲》《我们卑微的父亲》《再写父亲》《父亲母亲》《再次写给父亲，也写给母亲》《在屋檐下，和父亲论生死》等一系列具有直接人物指向的篇什。但我们似乎可以察觉得出，谷禾笔下的父亲，已不仅仅是豫东平原上那个临近暮年还不肯放弃外出打工的老人了，那夕阳下的背影，分明是岁月的证据，是古老人间忧伤而不弯曲的脊梁枕木般支撑着火车上的提速时代。藉父亲之形象缓释萦绕于怀的“长亲情结”并且获得高度褒奖： “如果你不感动，你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写作技巧不配享有如此荣誉。一叶障目的感情，同样不可能。尽管谷禾在回答关于“我的诗歌传承”时曾强调自己要做一个手艺不错的匠人，但我宁愿相信其中隐藏着言不由衷的味道。谷禾最近为我们奉献的《北京记》，可谓洋洋洒洒，泥沙俱下，在展示出诗人不安于现状的艺术胸襟的同时，也暴露了因为思绪悬浮而产生的捉襟见肘。诗人、诗评家李少君曾经提出诗歌写作的“草根性”命题，如果说谷禾的“父亲系列”是豫东平原的草根记忆，那么，《北京记》则属于长在混凝土里的草根标本，它们一脉相承，构成了谷禾的诗歌才情不被浪费的有效见证。
记得在深圳初次见面时，蓝野跟我介绍说： “这是谷禾，我见过的最好的河南人”。那时，我对谷禾的了解仅限于对他的部分作品的有限阅读。对蓝野的介绍并不怎么以为然――溢美之词嘛，又没什么经济成本，但说无妨。当然。这句话可以视为对谷禾的褒扬，也可以理解成蓝野见河南人之少。几年后我惊讶地发现，我也学会了像蓝野那样介绍谷禾。这与我们私下里称兄道弟有关，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能够称兄道弟。这个做过14年中学语文教师的高个子男人，这个从豫东平原走出来的诗人，偶尔也会不动声色地和我们说到他的家乡，那里土地肥沃，人口众多，是著名的粮仓和书法之乡，名模马艳丽曾是他的乡邻。大周庄村的双亲并不因为年迈劳作而愤懑……写到这里。我想，这大抵要成为一篇跑题的稿子了。跑就跑吧――想想那些直奔主题的时光，想想那些时光中的人。跑题未必不是一种意趣。我们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我们走向尘埃落定，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尘土飞扬，无论尘埃落定，诗歌始终是我们的精神之乡和甘苦自知的生命方向。谷禾兄，我的父亲已在最近的春天撒手人寰，从此对我不管不顾了，那一撮新土，那大地潮湿的部分，成为他永恒的归宿；而你的父亲，因为遭遇遣返被诗歌撞了一下腰的父亲，还在人间和你谈论生死，他的拖拉机还停在农闲的院子里晒太阳……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具体存在啊，何况，你还用诗篇记下了它们。就是这样，当尘土飞扬中的爱，光阴，命运，终归于尘埃落定，豫东平原上的老父亲和溯望故乡的诗歌之子，请不要拒绝我的祝福，从山东到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