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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故人是什么意思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张小意:1975年生人,原外企翻译,2001年出版第一本小说《蓝指甲》,至今出版小说八本,译作十二本。2009年赴加拿大阿尔伯塔大?任驻校作家。现居南京,自由写作。   夜车
  城市人出了门,会和人擦肩而过,有人偶尔撞到你,或者你对撞到别人。哪里都会上演的一幕城市隋景。可是,爱蒙顿不是这样。
  爱城是空荡荡的,有零星的建筑,零碎的街道,以及,漫长的、瑟瑟作响的山林。这里,没人会意外地碰到你的身体。你永远是安全的。
  他替这个开采工程开班车已经有半年了。半年来,他每天清晨四点钟起床,睡眼朦胧地上路,拐到一个个小路口,接各个工地的工作人员,然后开往深山里去。
  有一个姑娘,永远抱着枕头和毯子,迷迷瞪瞪上了车就睡觉。他几乎没见过她清醒的时候。
  还有个男人,总是戴着眼罩,坐在座位上大声地打鼾,响彻全车。
  第一排的位置,则永远是个沉默的女人。她大约四十岁左右,披肩的鬈发。有时闭一会儿眼睛,但最终还是会睁开,一点睡意也没有的样子,看着路前方的风景――甚至谈不上风景,不过是车灯划出来的一片光,和包围车身的、弧形的黑暗。
  天色黑压压的,一车的人都在睡。只有他――司机和一个失眠患者是清醒的。
  他有时会想,在这里,人们需要剧烈的碰撞,才能感觉到温度。
  第一次是上班的途中,他太困了,主动和她说话。
  缓行的时候,他仔细看看了她,透过眼镜的镜片,他觉得她的眼神像冰冻过的,甚至,结了怨恨在瞳孔里。
  你是中国人?他用英语问。
  女人点点头,露出一丝不满的笑意。
  可能是他多疑。他觉得她一身积郁,也许已经成疾。
  我也是。他说起了中文。
  女人点点头。
  你是哪里人?
  河北。女人简短地回答。
  我是吉林人。他说。
  第二次是下班路上,她看见他在犯困,主动和他说话。
  你来这里多久了?
  黑洞洞的路,永远看不到头似的。有人说话,他就清醒多了。
  七年多了。他回答,又反问,你呢?
  五年。她想了想,想说什么的样子,却闭了嘴。
  他想继续说下去。
  七年多了。上了半年?,失业一年多,做了四年电工,刚开始开车。
  哦,你在国内做什么?她看着他的目光,仿佛是说,我能理解你的辛酸。
  副教授。教哲?。这话说出了口,他觉得有点自卑。
  在晦暗的灯光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发热。
  嗯,电工挣得比副教授多。她客气地说。
  他笑笑,没再作答。她也没再说话。
  车子沙沙的开过雪地,车里的鼾声突然更响亮了,还夹杂了间歇的、尖锐的呼啸声。
  她仿佛笑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也笑了。
  本来,上班的时候,是第二个接她。下班的时候,她就是倒数第二个下车的。过了很久后的一天,原本最后一个下车的人休产假,夜里十一点,所有的人都下了车,他们才意识到,回程的班车除了他们以外,没有人了。
  车子离她家越来越近了。
  她突然说话了。你喜欢我吗?
  他的心脏猛然一跳。
  她又问,为什么不说话?
  喜欢。
  真话?
  他的心又咯噔了一下。
  真话。
  你会爱我吗?
  从恐慌,又变成了有点恐怖。但仿佛黑压压的夜色在鼓励他说下去。
  ……爱……怎么样?
  你想什么时候爱我?
  他似乎突然便清醒了,心不再怦怦乱跳了,血液舒服地往下肢流去,身体暖和了起来。那么……就现在吧?
  现在……你想带我去哪儿呢?
  咱们一起到河谷去看水獭吧。
  他停下了车。眼前的天色,乌黑一片。大约水獭都藏匿在水的最深处。
  她往车窗外看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太晚了,到我家喝茶去吧。
  他的手猛的一哆嗦。
  他们在沉默中度过了似乎是很难捱的三秒,或者四秒?
  他发动了车。
  她的公寓太整齐了,厨房里的抹布都卷成小卷,整整齐齐地排在水池边的塑料盒里。
  她从挂钩上取下来一个杯子――挂钩上的一排杯子,形状一模一样,一红一绿,间隔排列。
  仿佛她所有东西的格式,就是她对生活的理解。
  这样整齐的房间,让他暗自感到些许毛骨悚然。
  她慢条斯理地洗了杯子,打开洁白的柜子,给他看一排排包装袋。
  你喝什么茶?我这里有奶茶,有绿茶。要么乌龙?
  从国内带来的?
  是啊。她拆开茶叶包,茶叶沙沙落进杯子里。
  像他一样,没有水壶,就用咖啡机泡茶。水迅速地滚动,滴进茶杯里。
  她专心地看着滴下来的水。
  他走向她,想是不是从背后抱住她,抱进卧室。这难道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吗?
  可是,走到一半,看见她一动不动盯着咖啡机的姿势,他又觉得不对,转身走向卫生间。
  他百无聊赖地洗了洗手,蹲在马桶上,做出要大便的样子。
  半天没有便意,只好再系好裤子冲水。
  水的动静真大,大得可怕。
  水箱是不是漏了?他轻手轻脚地掀起盖子看了看,似乎没坏,再放回原处。
  折腾中,水箱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他的大脑在激烈地斗争。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误会了吗?
  他决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误会。
  他推开门,清了清喉咙。我该走了。
  茶刚好,喝一点吧。她看了他一眼。从她的眼神里,他什么也猜不出来。
  昏黄洇开的茶水,渐渐有些苦味出来了。有一年了,他的舌苔没有这种复活的感觉。
  但,复活?
  只不过是他清晰地觉察这茶水里,有一种日常的味道。突然体会到生活的滋味,感觉就像再次活了。
  正好是一年前。他的新娘从福建给他带来了高山乌龙,茶还没有喝光,她就迅速地消失在了爱蒙顿的大雪中。
  那天下大雪,堵车很厉害,他晚上八点多才到家,推开门发现,她的东西全不见了。
  家里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她只是拿走了他的电脑,他送给她的戒指,还有一架小相机,银行卡里的钱,也提了大半。
  还好,还给他留了足够半年的生活费。算她怜悯他。
  他开车一直追到了多伦多,冰天雪地的,一路艰辛。
  她和一个伊朗人同居了,伊朗人是他工地的一个小老板,来爱蒙顿出差待了一个月,恰好长到足够把她带走。
  他从她的新家出来,想想没有别的事可做,就逛了逛超市。发现多伦多的大米比爱蒙顿便宜很多,一口气买了八袋,装在车里,开回了家。
  八袋大米,到现在都没吃完。
  他们之间仍然是沉默。她的桌子上一片空白只有一台电脑,几张广告纸。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长桌两端,就算是伸直了手臂,也相互够不着。
  这个场面有点奇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素不相识,在异国他乡,同时在一个巨大的工程之中,没名没姓的。某一时刻,又同时落到了某间公寓的客厅两端。
  人们需要剧烈的碰撞,才能感觉到温度。他想到这里,站了起来。
  她不自觉地咳嗽起来,握住茶杯,没动。
  他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笑了。
  谢谢你陪我喝茶。
  听起来像是在道别。他惊讶的手搁在她的肩 上,下不去,也抬不起来。
  她又说,这里很寂寞。
  她站了起来,靠在他的肩膀上,重复了一遍。
  这里太寂寞了。
  她的脸颊和头发,碰到他的脸,有点发痒。
  乌龙的滋味在嘴里,几乎是燃烧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黑压压的天,透出一道薄薄的、粉红的微明。
  她家的拐弯口,没见到人。等了五分钟,人还没有来。
  他接通了指挥中心。
  不到一分钟,指挥中心就回复说:此人已离职,以后都不用再等了。
  滋啦。滋啦。持续的电流突然消失。
  车子微微弹了一下,继续上路。
  那个抱着枕头和毯子上车的小姑娘,倒头就睡。
  打鼾的男人也戴上了眼罩,没一会儿,鼾声便扬眉吐气地响了起来。
  一片深浅不一的睡眠声中,他突然感觉腰胯间有种酸痛,昨夜稍稍滋润的身体又开始枯萎。
  他打了个哈欠。
  爱情
  她一早就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了。
  习惯了清晨六点起床之后,周末再怎么赖着不肯起床,也只能赖到九点,而且还有两个小时是半梦半醒的,侧着耳朵在听暖气潺潺的流水声。
  本来和杰姆说好了,今天去他家的农场,丰收的季节,天天都是盛大的家庭聚会。
  可是,上周他们说好了分手。
  一周都上班,每天忙个不停,也没感觉到有多么疼痛,反而有点痛快。好,就这样吧,我不再让自己需要你了。我本来就不需要你。这世界,谁需要谁啊?
  但今天,没有任何安排,她突然就开始寂寞。寂寞就是外头照进来的阳光,落到头上、脚上,从手心脚心散发开来,无处不在。整个房间静悄悄的。
  杰姆肯定回了农场。他每个周末都在农场。就和那些她见过的、分不清楚面目的男男女女一起干农活。
  她陪他回去好几次了,头几次感觉还算愉快,毕竟上好的阳光,清香的草地,摘摘苹果,除除草,隔开了书房的枯燥,另外的一种生趣。
  可是后来,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无聊,笑容越来越假,假得她自己都想伸手掀起面皮来――看看底下藏着什么。
  是了。她有种说不清楚的不快乐。
  也许这种不快乐只是暂时的,毕竟,她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而这些来自农场的人们,头顶天空,脚踩大地,浑身粘着草屑,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尘埃,他们嘻嘻哈哈地表示友好,还要夸奖她一句――听说你是大?老师?读了很多书,很了不起。
  她只能微笑,点头,多余的话接不上――其实也不想接――是啊,我是大?老师,其实也不怎么样,工作很累,人很孤独,钱也不多。出国几年,我常常怀疑自己是自找苦吃。国内的同龄人早就至少是副教授有房有车,而我还租一个单间寒窗苦读死捱一个正式教职……我究竟为什么呢?真是不明白呵。
  杰姆躺在草垛上和男人们喝酒,已经喝得面色潮红,浑身麦香。偶尔朝她看看,目光里闪耀着喜悦,仿佛很高兴她融入了他的家庭。
  她坐在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中间,假笑比假花还要灿烂。
  其实耳朵是空荡荡的,一句也没吸收,除了同样空荡荡的哈哈哈哈以外。
  煮好咖啡,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上冰。两个杯子堆在面前,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开始计算这个无聊的早晨。
  昨天我和认识半年的女朋友结婚了,请大家祝福我们。
  去年失踪的女中?生尸体找到,尸解显示为近期死亡。
  祝我的爷爷生日快乐。
  一场隆重的音乐会即将来临,猜猜是谁?哦!伟大的莱昂纳德?柯恩!
  警察在华人街救出两个偷渡者,半年前,她们由蛇头带到加拿大,关在地下室以卖淫为生。
  城北发生一起车祸,死亡一人,轻伤一人。
  这个早晨过去了四十三分钟。
  那天晚上,她空腹喝酒,没喝多少,就躺倒了。
  她的神志很清楚,不是不能起来,只是不愿意起来,她感觉自己在飞……喝酒,不就是为了飞起来吗?飞起来。
  可惜迟早要落下来。
  落下来的时候,摔了个跟头,头痛欲裂。
  杰姆在上网。听到她瑟瑟的动静,他回过头,严肃地说,你又醉了。
  她歪了歪脑袋,表示听见了,随即就要再睡过去的样子。
  杰姆推她。你清醒吗?你还不清醒?
  我清醒!我清醒!如果我清醒!
  她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也没话可说。
  说下去。他一定是误会她想抱怨,脸色更阴沉了。
  可是,事实上,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只是觉得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寂寞,两个人寂寞,一群人还是寂寞。
  说下去。他坚持说。
  我很害怕,害怕孤独到死。让我睡吧,让我飞吧。
  你刚才想说的不是这个。他冷着脸。告诉我,如果你清醒,会怎么样?
  我清醒了就不待在这里了!不醉了怎么忍受这么无聊的生活!农场!想想吧!农场!
  她想激怒他,然后睡觉。
  她猜对了。这句话说出口,他安静了,一秒钟,两秒钟,他披上衣服,甩门走了。
  她翻身,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酒精在每一个毛孔里跳舞,跳得她如同睡在针毡上。
  这个早晨过去了一小时零三十五分钟。
  仅仅两天的时间,突来的寒流就在窗户上结成了坚硬的冰花。
  如果要抽烟,请到阳台上。
  从阳台上俯瞰,架在半山坡上的公寓如同树一样倾斜,阳台顺着坡度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如同鸟巢,蜗居一隅。
  树叶落得差不多了,风一起,从斜坡上哗哗地滑下来,滑进她的阳台。摇椅一晃,沙沙作响。
  当年的婚宴,客人都是她平时想尽一切办法要躲的家伙,比如亲戚、同事和老同?,他们递给她一个个红包,含笑的脸谱贴得不牢,一转身就掉下来了。
  她有时怀疑这样的婚宴正是终于要离婚的预兆。一场请求无关人等承认的仪式,本身就是一个虚假的游戏,说散就散了。
  也可能和婚礼无关。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没有耐心,渐渐越离越远。
  离婚的时候也办了酒,这回,请的都是双方亲密的朋友。大家不算尴尬,吃着饭,说着将来,却者小心翼翼地不提离婚这两个字。
  散场前,她笑眯眯地说,我们离了婚,我要走了,以后要你们多照顾他了。
  离婚时一事无成的丈夫,现在事业稳定上升,仿佛离婚成了他上进的动力。他们仿佛成了铁打的哥们,彼此嘘寒问暖,不乏关心。他已有妻有子,说话再也泛不起暧昧的浪花。
  不能说不难过,只是年轻时以为生命仓促,来不及花太长时间难过。
  她来到了爱蒙顿,没多久,发现自己从此孤身一人,钞票堪忧,她每星期都必须拎着沉重的购物袋从超市走近一小时才能到家,没有汽车,也叫不起出租车,于是渐渐难过。
  她走在路上,自己一次次脱身而去,高高在上,看见另一个渺小的自己在四下无人的广阔街道上,风里雪里,几步一歇地拎着食物艰难前行。
  她这时候仿佛才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
  她这时候仿佛才明白,人老了,时间幽长了,折磨也就细碎了。
  这个早晨过去了两个小时五十七分钟。
  十二点了,肚子早就饿了,空荡荡的胃已经容纳了三根烟。该做饭了。
  她进了屋,拿起电话,“杰姆……对不起,我想,我需要你。”
  邻居
  第一次走进这家还算宽敞但略微晦暗的店, 她忍不住一哆嗦:喔,终于要有自己的店了。
  店面足有三十多平方米,整齐地摆了五排货架,昏浊的灯光,恰好与这里一年有半年在下雪的昏沉气候相得益彰。
  摸着光滑的货架,她的心雀跃得想要狂欢,却又不得不忍、忍、忍――至少,不要在卖主面前露出捡了便宜的模样。
  之前的老板也是香港人,儿子去温哥华上大?,干脆就举家搬了去,于是店面就要转让了。
  卖主看来也不关心他们想什么,只是急于脱手,没两句话,就把货物也折价卖给了他们。
  一笔划算的买卖。接了手,办完了手续,一没装修,二没歇业,小店在两个主人之间的易手,不过是收银台后面,某天突然换了张面孔。
  她在店里的第一天,是十月里的初冬。雪下了一夜,薄薄地铺了一路,还在天空中漫无边际地飞着。她早晨六点就开了店门,心里捉摸,这么早,怕是没人来了。
  但没一会儿,印度木工就来了。他扛了一身的雪花,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买了两包烟。后来,她就摸出了规律,他每隔三天,总会来买两包烟。
  三两次下来,她就发现了,其实木工不抽烟,抽烟的是他未成年的女儿。
  当她看见隔着店门,木工将两包烟塞给他女儿时,还和丈夫提了一句,那个住在对面的木工,是给他女儿买烟的,还能卖给他吗?
  丈夫不以为然地说,你管他。他掏的是他的证件,我们又没有卖给未成年人。
  说的也是。
  她也就不再想了。
  女孩常常在她的店门口等朋友。女孩的眼睛又大又深又亮,戴着一枚亮晶晶的硕大耳环,身体和耳环、长发一起晃来晃去,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永远不抬,发出踢踢达达的声音,鞋底在裙底若隐若现。
  女孩的身段高挑,看上去足有十五六岁。不过,木工说,他女儿只有十三岁。
  她吃了一惊。
  特别是看见女孩和一个穿黑色皮夹克、鼻子上扎一鼻环的印度男孩动作娴熟地搂搂抱抱时,她觉得如果是自己,也只能熟练到这个程度。
  货架要再刷了,黄了,还有裂缝。她和丈夫说。
  灯光也是黄的,谁在乎?丈夫漫不经心地回答。
  店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常客,转到了货架后头。
  这个女人每隔一天就会来买酒,大约五十多岁了,一件白色棉衣穿了几个月,尽是暗黄色的酒渍。一头金发从不梳理,乱七八糟地挂在双颊边,白人嘛,也看不出是不是苍白,但萎靡不振就对了。
  今天怎么感觉不对?是因为走路有些趔趄吗?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门又被推开了,木工跺着脚进来,拎了个工具箱。
  她把两包烟搁在柜台上。你看我们的货架要不要重新刷一遍?感情裂缝了。
  丈夫翻翻眼睛,还能凑合用吧?
  木工客气地笑。哎,我正好有些剩下的漆,淡黄色的,真要刷,我就给你们提来。
  好好好,实在太谢谢你了。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白衣女人绕过货架,出门去了,头埋得低低的,金发挡了大半个脸。
  木工走后,她看了一下柜台的漆,发现也掉了一块。
  突然,越想越觉得不对,冲到放酒的货架前,发现少了两瓶Colt。
  正是那个女人每次来的时候,要买的廉价酒。
  她愣了愣,回头对丈夫说,这个女人,偷了两瓶酒。
  她卸货时,女孩就站在门口,显然又是等那些男孩,掏出烟来。
  风有点大,几回都没点着,女孩用围巾挡住风,脑袋凑在自己的怀里点。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女孩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两年了吧。
  整整两年。以前是我妈妈帮我买烟。现在是爸爸。女孩补充说。
  你妈妈现在不同意你抽烟了?
  她为了掩饰自己愚蠢的好奇,又说了一句更蠢的话。说出口就后悔了。
  她回印度了。女孩耸耸肩,简短地说。
  听起来,又一个移民婚姻破裂的故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冷。
  仿佛是自言自语,她也说,真冷。
  男孩子们的破吉普车咔咔地停下了,隔着车窗朝女孩打手势。
  女孩叼着烟,跳上了车。
  车子发动时,她看见女孩的脸贴在玻璃上在看她。
  突然降了温,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降到零下三十五度。
  雪还在不停地下,风呼呼地刮,树上房上的雪,吹散在半空中,到了晚饭后,已经积得盖过了膝头,她在店里百无聊赖,一天没结束,已经看完了三本小说。
  门吱呀吱呀开动的声音,都因为门口清理不干净的积雪显得额外的局促,漫长的吱,一个短促的呀,冷风钻了进来。
  她抬头,看见那个女人的脸,苍白,憔悴,硕大的黑眼圈,乱七八糟的金发。
  丈夫一个箭步过去,手撑在门上,把门拉得大大的。出去!
  女人站在门口,既不进,也不退,表情也没有。
  冰凉的风呵,她打了个哆嗦。
  出去!丈夫重复了一遍。他穿着薄薄的单衣,冻得够呛。
  女人张张嘴,退了两步。
  丈夫啪的关上了门。
  女人隔了玻璃门看着货架,什么表情也没有,望了一会儿,走了。
  雪太大了,看来今天没有付钱的人会来了。她和丈夫说。
  没过一会儿,住对面的公车司机来了。他拿了包烟,在柜台前磨蹭,仿佛还有事儿。
  还要点什么?
  司机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我太太刚来买酒……
  你太太?丈夫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我太太。司机重复了一遍,取出钱包,她上次拿走两瓶酒……
  丈夫接过钱,脸似乎有点红了,不安地问,你还要一瓶吗?
  司机摇摇头。
  不了……不过,她如果再来偷……他耸耸肩,那么,我也只能再来付钱,不是吗?
  没想到,是他太太。看着司机的背影,她对丈夫说。
  嗯哼。丈夫埋头拆箱,拿出两瓶Colt摆在货架上。
  吱……呀。印度女孩抖落身上的雪,和她打了个招呼,在货架间转来转去,装作在找什么。
  她放下书,看着女孩。
  女孩显然根本无心看什么,目光总落在她身后――收银台后面的隔板下面,放的就是香烟。女孩贪婪的眼光几乎要穿过木板,卷两包烟出来。
  她捧起书,装作没看见。
  女孩还在货架中间打转,掀得各种包装纸哗哗的响。
  半晌,女孩往外走了。
  嗨。她叫住女孩,递给她一根棒棒糖,这么大雪,送你一个小礼物。
  女孩说了声谢谢,笑容勉强得像哭,把棒棒糖塞进口袋,走了。
  隔着玻璃门,她看见女孩在垃圾箱里翻了半天,原本高挑丰满的身形,被满天灰蒙蒙的雪,挤得又小又瘦。
  转晴了两三天,积雪不再往高里添,也没见消融下去,接着又飘起了雪,这一回的雪更大,铺天盖地掉下来,只是几个小时,就又积了几厘长。
  印度女孩和黑皮夹克男孩进了门,身后跟了好些个年轻人,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挑了大堆的烟酒,男孩掏出证件,她仔细看了一眼。十九岁了。
  没什么理由不让他买。他们推推攘攘出了门,隔着黑压压的天色,看着他们的背影夹杂在混浊的雪花里,越来越小,她有点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警车救护车呼啦啦来了好几辆,围住了对面的屋子。她在店里看见对面灯光闪耀,人影绰绰,心里不由地想,是不是昨天这群年轻人喝醉了酒闹出什么事儿。   有人抬了担架从地下室出来了――不是女孩家。是司机家。
  警车救护车都走了,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对面那幢房子平静得仿佛从未住过人。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隔一天的清晨,就有警察上了门,说是核查一下酒的来源。她承认是她卖的。
  她补充说,他们成年了。警察用诙谐的眼神望望她,也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耸耸肩,记了下来,就要走。
  她这么说了,但心里还是害怕,想想还是跟出去,问警察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警察回答,哦这群年轻人,喝醉了玩枪,枪走了火,楼下那个酒鬼本来躺在雪地里差点冻死,结果胳膊挨了一枪,清醒了,爬回家等她丈夫送她去医院,等到早晨丈夫没回来,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那一客厅的血……
  警察笑了笑,幸运的是人还活着……这是怎么样个巧合啊。
  她继续追问,那她丈夫呢?她丈夫怎么没回家?
  警察没听明白,谁丈夫?
  你说的,酒鬼的丈夫。那个公车司机。她解释说。
  警察看看她。
  哦……昨天晚上开车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好在他在最后一瞬间刹了车……喔,乘客没什么事儿……不过,抱歉,他死了。
  她没有说话。
  警察的目光转向警车。哦,真是糟糕的天气。
  警察上了车,发动车子,消失在漫天灰蒙蒙的雪花里。
  似是故人
  大雪一连飘了三天,堆到了腰深。他在家门口清扫出来一条小路,通往大路的路口,竖上此屋出租的牌子。雪实在太厚了,到处都是,清理不干净。门缝里的雪,每次开门还是会震落下来。
  前一个房客在门口搁了个油漆罐当烟灰缸,清理的时候因为被积雪全盖住,没看见,被他的大扫帚挥下了台阶,烟头和烟灰散落在花园的积雪上,黑了一片。
  她推开门的时候,尽管冷风扑面而来,也还没后悔。不过门啪的在身后关上,就开始后悔了。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街上,每家门口各自扫出一条纤细的小路,她要沿着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径,到大路上去等公车。
  四天前,同?夫妻两人开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车,从机场接她回家。上车前,她特意抬头看。天空很高,几枚错落闪烁的星星,光线拉得很长。相比北京密密麻麻的灯火,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或许只是生活本就有不同的纬度。
  她来到了不同的纬度,和同?的女儿睡一个房间,屋里充满了脏衣服臭袜子的味道。不过,她睡得挺好。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宁静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实在寂静。
  来之后的三天都没法外出。混浊不堪的雪花,熙熙攘攘地挤在半空中,谁都不肯先落下来的样子。刚一开门,灌进来的风就穿进了骨头缝的深处。昨天深夜,雪晃晃悠悠地停了。今天的天色透亮。
  必须趁着今天出门。她想,否则,不知道又要过去几天。
  可是,马路上的人行道没人扫,她只能沿着车行道走。经过了一座斜坡――公园――谁知道是什么,绿色的路标说是公园,可惜她只看见茫茫的节节枯树,从高高低低的白色波纹里伸出来。走到公车站的五十米路,她的鞋子和裤子已经湿了半截。
  终于到了门口,确认门牌号码是对的,按门铃。
  半晌,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台阶旁边,烟头和点点烟灰,乱七八糟地洒落在积雪表面。
  院子里的松树上,挂了一串竹子,风一掀,咚咚作响。
  两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裹着厚厚的衣服,从街那头过来了。一个手里拎个小桶,另一个拎把扫帚,到了隔壁家门口就开始铲雪。
  隔壁家的窗户上,她看见一个小姑娘的脸贴在玻璃上,瞅着扫雪的男孩子笑。
  一个男人睡眼惺松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哦哦,对不起,你是来看房子的吗?
  待门全部拉开,进去了,她才看清楚这个人。
  普通不过的红格子衬衫,普通不过的牛仔裤。一张同样普普通通的脸,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一转身就能忘记。
  狭窄的门厅挂了几件衣服,空荡荡地挂了几个衣架。几双鞋零乱地搁在角落里。一叠摆放整齐的旧报纸。银灰色的地毯,踩上去软软的,有种空心的感觉。
  她站在客厅的中央,注视整面墙的镜子。
  几米外看,她觉得自己还不算老。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棉衣,蓝色围巾绕了好几圈,鲜红的帽子把头遮了大半,看上去甚至还挺年轻。
  他跟在后头,一句话没说,双手不自然地摸索着裤缝,然后,索性把双手插进口袋里。
  她宽慰地把帽子摘了下来,塞进包里。
  卧室在楼上。他说。
  她听了,上了楼梯,却意外地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厨房传来了流水声,还有瓷器的碰撞声。她犹豫是不是要等他一下,想了想,还是自己先上去了。
  楼上有三间卧室。左手的两扇门,都是关着的。右边的一间门开着,大约七八平方米,屋里空空如也,墙面是原木色的,窗帘是淡黄色的。从高高的窗户看出去,隔壁就是街区的白教堂。
  昨天晚上来了几个朋友吃饭。盘子也没洗,睡得太晚,你敲门的时候,我还没醒呢。房东上了楼,解释着,递给她一杯水。
  她连忙道谢。
  那两个房间也看一下吧。房东热心地建议。
  这两个房间现在有人住?她谨慎地问。
  一间是我住的。另一间,前半年我爸爸妈妈住,刚走没多久,还没收拾……也可以租。
  这房间大多了。深紫浅紫条纹相间的棉布床单,似乎是从国内带来的纯棉布。白色的桌子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从这头到那头,像她小时候在邮局见到的、分发邮件的长桌,足够十个邮递员在桌边忙碌。
  房东深吸一口气,随手拉了椅子坐下来。
  我晚上都要看书,睡得晚,所以住在这里,不用担心洗澡时间,就是凌晨两点洗澡也不会吵到我的。
  看书?你要考试吗?
  嗯。干什么都要重考。没完没了。他笑笑。你要住多久?
  几个月吧。我给几个公寓打了电话,一定要半年以上,而目都没有家具。她解释。
  这两个空房间都行,家具可以搬……还有,隔壁住的是个木工,平时就收旧家具。你想要什么,他多半都有。行的话,我帮你问他要。
  在阳台上,她看见隔壁家的院子里,那两个小男孩拎着小桶和扫帚要走了,女孩也出来了,和他们一起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外走。
  只要她爸爸不在,这两个男孩老来帮她干活,挺好玩。房东笑着解释。
  她跟着笑笑。
  房东表情有些踌躇。
  ……你一个人?
  哦……我一个人来的。
  哦,要是全家都来了,住两个房间正好。
  是,我要是住两间,你就不用再找房客了。
  嗯……你就是只住一间,可能我也不用找了。房东说,前妻也许带孩子来待一段,说不定。
  心脏像一块被踢到的石头,骨碌碌地滚到了脚底。
  她的婚姻简短而迅速。二十岁时和同?恋爱,一毕业就和老师结了婚。一年后,丈夫和她的同事外遇,离婚前的一天,在澡堂,趁人不注意,她把同事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链和金戒指全扔进洗发水里,大摇大摆地回到办公室,把洗发水搁在了洗手间。下午,警车停在了楼下。半个小时后,一个警察敲敲她的桌子,叫她去警察局一趟。她一站起来,警察就慌了,清了清嗓子,说,算了吧,把东西拿出来,你就别去了。她说,你自己去洗手间拿吧,就在洗发水里。随后她就去了北京。一个月后,儿子出生了。
  她微微发笑。房东注意到她的表情,摸摸脑袋,不明所以地跟着笑了笑。
  她本来只是怀疑,没敢确定,这位房东就是当年的警察。直到他端着茶水上来,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手指,小手指上的伤疤。
  她想起他敲桌子的动作,还是多少有些紧张、不安。
  你还记得我吗?她问。
  房东看着她。
  金项链泡在洗发水里,不会发霉吧?她问。
  房东迷惑的眼神,渐渐开朗,渐渐带上了笑意,大笑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咳,我说怎么有点面熟,还想是不是我记错了……对了,是男孩女孩?
  男孩。
  ……儿子挺好吧?
  挺好。
  回去的时候,同?问她怎么样。她说,环境不错,交通也还行,屋子也算干净,不过,单身男人家,终归不太方便。
  同?洗着碗,顺嘴说,嗯是啊,我也觉得,没关系,不急,再找找。
  她犹豫片刻,说,知道不,我碰见过他一回。
  同?飞快地抬起头,瞄了她一眼。
  她继续说。在地铁上,我坐着,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下车的时候从他旁边挤过去,他发现是我,叫我,我刚一回头,就被挤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看见他张嘴说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反正,我什么都没听见,地铁就开走了。就这么一次。
  同?放下手中的锅,自言自语说,蔬菜不够啊。说着拉住她,走,我们找邻居借点菜。
  雪又开始下了,如同灰尘,扑在脸上,一点点的,干燥,一点也不湿。脚下的积雪也是干的,嘎吱作响。
  记忆沉了底,浮起来的碎片根本拼接不出完整的故事。大连生活残存下来的记舷,仿佛几年的时光缩成了简单的一天,她在?校门口的车站等他,然后他骑车带她去街头大排档吃烤比目鱼,喝黑啤。之后的一切,都像曝光过度的胶片,不清不楚的白花花一片。
  同?突然说,别想了,够了。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够了?什么?
  同?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迟早还是要告诉他……孩子生下来就没了……
  戴着手套也太冷。她换了只手提菜。
  同?说,免疫功能障碍,不是老师的错啊。
  她点点头。
  ……也不是你的错,别再想了。
  没错。不想了。只是还要再去找房子。
  责任编辑 于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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