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躺在床上，精神倦怠，四肢无力，动弹不得，也根本不想动弹。没想到一场小小的感冒就将他击倒了，人老了，身体真的是不中用了啊。 他移动干涩无神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他呆了近四十年的屋子，除了偶尔传来老鼠吱吱声外，四周静得可怕。黑乎乎的土坯墙壁，陈旧的窗木，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装有衣服的木箱，是他入赘过来时的陪“嫁”，随着岁月的侵蚀，原本光亮的红漆只剩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惟一的儿子也已成家，不过，现在都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打工，除了偶尔给他寄点钱回来，平时并无他们的任何消息。
村里人最近都在忙着装电话，他也想装，但他知道，装了也白装，也许根本就没人记得给他打电话。
记得妻子死的那阵子，他跑到妻子坟上大哭。大女儿讽刺说：“哟，还真有眼泪呢，早干嘛去了？我妈这是在享福呢！哦，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他不理会大女儿的冷嘲热讽，继续流眼泪，烧纸钱。
大女儿流着泪大笑，笑声叫人毛骨悚然。
四十年前，他入赘到这个家中。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用“老弱病残”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常年瘫在床上的钟老爷子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丧失劳动能力的钟老太太一天到晚只会杵着根大长烟袋叭嗒叭嗒地吸着；身强力壮的岳父偏偏又在年轻时被子弹炸毁了双眼；岳母是个不管事的人，一天到晚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忙些啥；四个小姨妹中，刚有一点劳动能力的二姨妹出嫁了，剩下的三个还在读书。如果不是家里兄弟众多，实在没办法，面对这样一个负担如此沉重的家，他早就跑了。
刚开始那年，一家人虽然贫困，但都是善良的老实人，心里虽有些不平衡，倒也相安无事。第二年，女儿出生了，见是个丫头片子，无望的感觉引发了他本来就暴躁的脾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动手毒打妻子，下手那个狠哟，现在想想，连他自己都不寒而栗。
他曾用猎枪抵住妻子的胸口，用脚踹她，还不许她哭。也许她根本就会忍着不出声，怕老人们听见伤心。他见她忍着，越发的肆无忌惮，往往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管轻重，拎起来就往她身上打。她曾反抗过，但无济于事，只能招来遍体伤痕。妻子是个贤惠善良的人，宁愿自己受委屈、捱苦，也不想让老人们受罪。他就偏要打给他们看，他讨厌看到瘫在床上却还能放出凌厉眼神的老太爷，对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洞悉一切似的。没错，在这个以他为主要劳动力的家里，他要的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的话就是圣旨，家里的老幼妇孺必须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否则就没有他们的好日子过。怀着这样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态，他折磨家人的手段在逐渐升级，他曾逼得岳母外出乞讨，妻子差点上吊。逢年过节，当别人都开开心心的时候，他偏偏发神经，在家里大打出手。他喜欢看到全家人由于对他的畏惧而躲在一起，抵住门，不敢出去也不敢让他进去的情景。
随着家里年纪大的老人相继去世，孩子也一个个相继出生，家里的担子并没减轻。要说以前嫌老人碍眼、吃闲饭，自己又后继无人而爱动肝火的话，那现在一切都遂了他的愿，该罢手了吧，但他偏偏就像打上瘾一样，两天听不到家人的哭声手就发痒。
在一次他刚拿起一根扁担打向妻子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飞来一把菜刀，他本能地偏了一下头，菜刀结结实实地扎在身后的门框上。他吓了一大跳，接着从妻子身后闪出了大女儿那张明显带着仇恨的脸。
他忽然发现，是啊，以前他打老人、打妻子时，大一点的两个女儿都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小儿子则拼命哭叫，哀求他不要再打爷爷和妈妈了，并叫他们快跑。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哀求他了，而是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他了。
有一次，二女儿从学校图书室找回了一本书。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用字体拼成的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翁图像，当时女儿故意在摇头晃脑地念着上面的字：“老来难，老来难，劝君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跟前。牙又掉，口流涎，惹得儿孙媳妇个个嫌……”
当时，他脑羞成怒，还打了女儿一巴掌。当日的警语在今日兑现了，儿女们真的舍弃了他。
他又想起了最后患癌症离世的岳父，在医生宣布他最多还有半年可活时，他竟然因为岳父把牛放丢了而打了他一顿。过后想想，自己也真够过分的，岳父本来就双目失明，牛被别人关起来了，他在山上哪里找得到？因怕挨打，他可是一天没吃没喝地翻了几座山在寻找啊！如果他不是中年失明，就是十个自己也抵不上他啊。经过几番折腾，不到一个月，岳父就去世了。妻子在岳父过世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不久也跟随她父亲去了。
他把两个成绩优异的女儿从学校硬拽回来，本来是想要两个女儿出外打工赚钱给他养老并供小儿子读书的，没想到两个女儿没书读，儿子也无心再读，跟着就辍学了。
自小没感受到多少家庭温暖的大女儿不到二十岁，没经过他同意就组建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家庭。二女儿和小儿子出外打工后，没几年也相继在外面有了对象，都是离家很远的。此后几年，他们一直没有回过家。
现在，这座没有生机的土坯房里，就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了，夜半的风吹来，仿佛还掺杂着阵阵的惨叫与哭泣。他常在想，如果时光能倒转，他一定为自己留条后路，努力地为儿女们树一个尊老爱幼的榜样。但是，时光不会倒转，他这一生算是完了。可是，儿女们呢？他们也会老啊，会不会重蹈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