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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千主角的小说【主角是一些老钱】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那一年,闹文化大革命了。   不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王队长就常去开会,闹文化大革命了,王队长的会,就更多了。今天到公社开会,明天到大队开会,从大队开会回来,生产队里又开会。这个会那个会,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个会,破四旧的会。什么是四旧?王队长说他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过去的老东西,能砸的砸,能烧的烧。上头说了,门楼上刻的那些花花草草啦,还有山神庙,都是四旧,都得破。最后,王队长格外还提高了嗓门说:“毛主席都说话了,这回,要把害人的虫子,全用扫帚扫干净!”
  于是,门楼上雕刻的花啦草啦字啦,是木头的,用斧子砍、剁;是砖上的,用斧子敲,用锤子砸。一家门楼的大门下,东西各镶了一块尺多高的门槛石,两块石头露出四个面,分别刻着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是阴刻的,一锤子砸下去,火星都溅起了,石头上只砸出了一个白点点,再砸,还是一个白点点。有人就嘟囔,说这老祖宗弄的东西,太结实了。可是,结实不结实,是四旧,就得砸。砸过了,又去了山神庙,这回,没有砸,而是拆,拆下那些青灰的砖和方方正正的块石,一律拉到生产队里,砌猪圈。
  还不算完。王队长又去开会了,王队长开会回来,说:上头说了,这一回的破四旧,不是一般地破,一定要破得彻底,面上的四旧,破,不用说了,旮旮旯旯里的四旧,更得破。开完会以后,大家都回家,挖地三尺,也得找到四旧,看看还有什么旧东西,像蓝花瓷瓶子啦,灶王爷啦,家谱啦,老书啦,都得清出来,上头说了,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大家都回家去了,王队长也回家了。王队长回到家里的头一件事,就搬来凳子,从棚顶上取下一大卷牛皮纸包着的宗谱。媳妇说:“离年大老远的,你拿家谱干什么?”王队长说:“四旧,拿下来破。”媳妇说:“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怎么是四旧?”王队长说:“是啊。”媳妇说:“谁没有老祖宗?四旧,还八旧呢!”王队长说:“可不许乱说,上头说是四旧,哪还能不是四旧?”媳妇说:“你一天到晚,别的不知道,就知道上头上头的,上头放个屁,你都赶紧伸出两个巴掌接着。”王队长说:“谁叫我是队长来着?你要是队长,你就知道当队长的滋味了。”
  王队长继续在屋里翻着,找着。媳妇说:“四旧不是有了吗?你还瞎翻腾什么?”王队长说:“不行啊,上头说了,这破四旧,队长更得带头。只拿出宗谱这么一个四旧,那带的什么头!”
  一心要带好头的王队长,就把一个货郎鼓拿到了手上。货郎鼓,又叫拨浪鼓。碗大,形如一个放倒了的象棋棋子,两面绷着鼓皮,木制的鼓身上,红漆早已斑驳了,下边,是一个鼓柄,两边上,各有一根细细的线绳,线绳上,各套着一个黄豆粒大的木球,王队长手握木柄,轻轻地摇着,两根连着线绳的木球就甩起来敲到鼓面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那个货郎鼓,是王队长的货郎老爹留下来的。在儿时的王队长看来,老爹的货郎挑子,是个百宝箱,要什么有什么,女人用的针、顶针,纳鞋底的锥子,做衣服的棉线,黑白蓝红,绣花的丝线,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小镜子,盒粉,还有铜的烟袋锅玉的烟袋嘴儿,还有瓷的皂盒竹的筷子,年要到了,货郎挑子上就会有成串的小鞭、二踢脚。一根扁担,两只箱子,老爹一路摇着货郎鼓,走村串屯,隔着二里地,听到货郎鼓的声响,男女老少,早就在村头聚成了人堆。货郎老爹,半月十天才回来一次,走到离家半里路的时候,就敲起了货郎鼓。那时候,王队长最盼望的,就是听到货郎鼓的声响,他就撒着欢地迎出大门外,把一只手朝老爹伸去:“爹,我要鼓。”老爹不说话,却把货郎鼓高高地举过头顶,摇出一派砰砰的声响,王队长跷起脚尖也够不到,老爹就笑了,用货郎鼓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敲一下,叫一声“小兔崽子”,王队长趁机抓到了货郎鼓,一路砰砰地摇大声叫喊:“妈,俺爹回来啦,俺爹回来啦!”那么,母亲就移动着一双小脚迎出了屋门。后来,老爹走了,老娘就把那个货郎鼓放在壁窝里,壁窝,就是墙上的一个洞,专门用来放油灯的。白天,货郎鼓静静地伴着老油灯,到了晚上,老油灯亮了,老娘就时常瞅着那壁窝出神。再后来呢,老娘也走了,那个货郎鼓就还放在壁窝里。再后来,王队长有了儿子石蛋,王队长两口子就摇着货郎鼓哄石蛋。再再后来,石蛋上学了,不玩货郎鼓了,那个货郎鼓,仍旧放在壁窝里。这会儿,王队长握着老爹留下的货郎鼓,慢慢地摇着,砰,砰,砰,货郎鼓发出轻轻的声响。王队长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货郎鼓是不是四旧。
  媳妇上前,一把夺去了货郎鼓:“这东西,也四旧?滚一边去!留着,等石蛋给咱生了孙子,哄孙子。”
  王队长说:“我琢磨着,这东西,没有花花草草,也不粘迷信的边,不能是四旧。可有一宗,你说哄孙子,石蛋才十几?你就想哄孙子!就你这思想,就是四旧。”
  媳妇说:“叫你说的,盼着哄孙子还成四旧了!好,我就四旧了,怎么着了吧?”
  王队长不理会媳妇了,继续在屋里寻找着,可是,找了好一会儿,也没再找出四旧来,王队长有些犯愁了,就出了屋子进了耳房。
  耳房里,放的多是杂物,锄头,铁锨,土篮子,扁担,还有的,就是一些泥罐子。在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大大小小的泥罐子,那是选用上好的黄土,加水,和,揉,搓,再加麻,和,揉,搓,再用棒槌槌个不停,槌好了,做成罐子形,放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阴干,用来放五谷杂粮也放些杂物。王队长就蹲下身去翻弄那些罐子,一个罐子装的是苞米,一个罐子,装的是高粱,第四个罐子,装的竟是一些破??,他把那些??统统取了出来,数了数,七双半。有大的,也有小的。他一眼就认出,那小??是他早年穿过的,大??呢,该是老爹的了。老爹是个货郎,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天天走街串屯,却从来没有穿过鞋,从种地的时候到秋收,老爹光着脚板,从秋收到种地的时候,一双??就长到了脚上。当货郎,起早贪黑串村走屯,??穿得就格外费,在他的记忆里,只要老爹挑着货郎挑子进了家门,老娘头一个事就是掌??。老爹走了,老娘也走了,可这??却留在泥罐子里。那一刻,王队长的心里有一点酸,他把那些??重新装进泥罐子,转过身子要走,可是,就在他转身子的一瞬间,两只脚却立住不动了。
  王队长看到了一个泥罐子,只是,那个泥罐子,没像耳房里其他的泥罐子一样放在屋地上,却在山墙上,而且,是在山墙丈多高的地方,钉了两个木棍,木棍上,横着一块木板,那泥罐子,就放在那横板上。王队长隐隐记起,好像他十几岁的时候,那个泥罐子就放在那里,满洲国倒了的前一年,老爹头一天挑着货郎挑子进了家门,第二天早上,日头出来了还没醒,老娘就叫,老爹却再也没有醒来。又过了两年,老娘也走了,那个罐子呢,从那时候起,一直就在山墙的托板上,好多年过去了,他却一直没有在意。耳房的墙角,放着一个凳子,那也是老爹在时的凳子,现在呢,一条腿裂了,他用铁线缠着。那一刻,他忽然想知道,那高高吊在半空中的泥罐子里,放的是什么,不会也是??吧?
  王队长踏着凳子,跷着脚把那个泥罐子取了下来,泥罐子上,落满了铜钱厚的灰,王队长顾不得扫去灰,就把手伸进去,他抓到了一块石头,石头上也积满了灰。低头瞅,石头下面,原来是一个布口袋,取出来,打开系得紧紧的麻绳,看,原来是满满一口袋的纸片片,他拿起了一张端详着,见上面画着一群羊。
  “老绵羊!钱!”王队长猛地叫了一声。
  他又拿出来几张,瞅,他发现,那些钱,除了画着老绵羊的,还有的,画的是一个大胡子老头和一座城门楼子。
  “老钱!”王队长又叫了一声。
  那一刻,王队长又想起了他的老爹。耳边又响起了货郎鼓的声音。王队长盼着货郎老爹回来,多半是惦记着货郎挑子里的糖豆。可是,老爹从来没有给他吃一个糖豆,一个也没给过。不但不给他糖豆,放下货郎挑子,母亲就会把他拉到外屋的灶间,老爹呢,立时就关起门来,插上门闩。那一刻,不要说他,便是母亲,也都被关在门外不能进去。王队长好奇,有一次,就趴着门缝朝里瞅,原来,老爹是在点钱,有一些硬币,有一些纸票,老爹数过一遍,又再数一遍。母亲过来了,用烧火棍指点着他:“看什么?让你爹看见了,不打断了你的腿!”王队长只好不情愿地离开了。
  过一会儿,老爹开了门,喊:“做饭的,肚皮贴后脊梁上了,吃饭。”
  老爹坐到炕沿上拿起了筷子,王队长却没上桌子,两眼直直地瞅着货郎挑子。老爹说:“石蛋。”王队长没有应声,老爹又叫:“石蛋,你撒目什么?吃饭了。”王队长慌慌地说:“没、没撒目什么。”老爹笑了,说:“你小兔崽子那点钩钩肠子,还想蒙我?”王队长见老爹笑了,就也笑着瞅着老爹,壮了胆子说:“爹,我想吃个糖豆。”老爹瞅了他一眼,说:“想吃个糖豆,上炕,上炕。”
  王队长就上了炕。
  老爹停下了筷子,问“石蛋,你真想吃糖豆?”石蛋点点头。老爹说:“石蛋,糖豆不好吃。”王队长说:“爹,你骗人,糖豆好吃,可甜了。”母亲白了他一眼,王队长没看到。老爹就说:“儿子,你行啊,还知道糖豆是甜的,我都不知道糖豆是个什么味儿,你怎么知道的?”王队长想说,上次你挑着挑子出门的时候,俺妈给我了一个糖豆,真的可甜了,可看到老爹盯着他的目光,他把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母亲瞪了他一眼:“糖豆是你吃的?吃饭。”
  王队长就慢腾腾地用筷子朝嘴巴里扒饭。
  晚上,王队长正睡着,听得父母在说话。老爹问:“做饭的,我问你个事,石蛋的事。”母亲说:“石虫穿??,可省了,不像你,这才几天,??底就磨出了洞,只要回了家,就得给你掌??。”老爹说:“你别打岔,我问你,你是不是背着我给石蛋糖豆了?”母亲说:“你个小抠,死命地盯着破糖豆,那是你的命,我敢给?”父亲说:“真没给?”母亲说:“可不真没给。”老爹说:“我不信。”母亲说:“不信拉倒。”老爹说:“好,我信你没给,那他怎么说糖豆甜啦?他要不吃嘴巴里,能知道?”母亲不语了。老爹说:“告诉你不要给他糖豆吃,你还背着我给。你给,我不会给?用得着你献殷勤?”母亲说:“就你个小抠,我还不知道,等你给石蛋一个糖豆,那得日头从西边出来。”老爹叹口气:“我挑子上有糖豆豆,不假,可有一宗,你吃过还是我吃过?谁不知道糖豆好吃?可咱得攒钱,攒够了钱,好买地,等着,咱家有了地,我让咱石蛋天天吃糖豆豆,你也吃,我也吃,当饭吃。”母亲说:“买地买地,你就知道买地,你当货郎多少年了,谁见到地了?”老爹说:“你急什么,好饭不怕晚。我不让石蛋子吃糖豆,是怕他吃甜了嘴,收不住了,你想想,挑子就在眼皮底下,想吃就拿一个,想吃就拿一个,不等我买了地,就成了二流子。”
  王队长翻了个身,父母不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老爹已经走了。母亲给了他一张老绵羊:“石蛋,你爹叫你去集上买糖豆豆。”
  王队长走了八里地去了集上,果然见到有卖糖豆豆的,不但有卖糖豆豆的,还有卖香蕉橘子水的,还有卖火烧的,集上,卖什么好吃的都有。他在卖糖豆的小摊前转了好几圈,卖糖豆的秃头顶老头瞅着他吆喝:“糖豆豆,糖豆豆,不甜不要钱啦。”王队长几次想把伸在衣兜里紧紧抓着老绵羊的手掏出来,可是,直到他回到了家,那只手还都紧紧地在衣兜里握着那张老绵羊。
  好像是十来天以后,老爹又挑着货郎挑子进了家门,母亲把那张老绵羊给了老爹。老爹说:“怎么没给石蛋子?”母亲说:“给了。”老爹说:“给了,他没去集上买糖豆?”母亲说:“去了,那孩子没舍得买。”老爹叹了一口气,良久,说:“好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后来,老爹就走了。再后来,满洲国倒了,闹土改了。母亲说:“你那个爹,没黑没夜地挑货郎挑子,一辈子想买地,一垅地没买回家,这下好了,白拣了五亩地。土改时,按人头分地,每个人二亩半。
  满洲国倒了,土改了,不但中华民国出的印着老绵羊的那种钱没用了,成了废纸,还有伪满洲国出的带大胡子老头那种钱,还有东北九省流通券,都没用了,都成了废纸。先时,一面袋子钱,能买一升苞米,后来,你拿多少钱,也买不来东西了,没人要了。谁会想到,钱那种东西,还能说没用就没人要了?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有的人家,用来糊了泥罐子,有的人家,贴到墙上当年画。那些钱,不但有中华民国出的老绵羊,还有满洲帝国银行出的多种纸币。
  再后来,母亲走了,王队长就成了生产队长。王队长的队长,从合作社当到人民公社,现在,又当到了文化大革命,当到了破四旧。望着那一堆过去的老钱,王队长觉得幸亏到耳房找到了这个泥罐子,找到了这老多的四旧。这一回,不用愁家里的四旧太少了,带不了头。
  王队长两手抱着那个泥罐子出了耳房,一边走一边高声叫喊:“做饭的,做饭的!”
  做饭的正在做饭,头也不抬:“喊什么喊?叫魂儿啊!”
  王队长把泥罐子放到锅台上,指着罐子:“看看,快看看!”
  做饭的在烧火:“看什么看?捡了金元宝啦?”
  “金元宝?这东西,比金元宝还金贵,告诉你吧,不用愁了,找到四旧啦,一罐子的四旧!”王队长用巴掌连连拍着泥罐子,拍出一派的山响。
  王队长抓起那些纸币,让媳妇看,媳妇也抓起一把,看。
  “哪翻腾出来的?”
  “耳房里。你说说,哪天不进耳房,可是,进了千次万次,就没瞅着这个泥罐子,瞅到了,也白瞅,就没想到罐子里有这么多的四旧。”
  “也真是的,泥罐子就在那了,怎么就没上心?”
  “这老钱,别的家也有,少的,五七张,多的,也不过几十张,糊了泥罐子,糊到墙上当画看,咱这老爹老娘,留下这么一大泥罐子,就等着破四旧这一天呢!”
  王队长竟有些手舞足蹈的模样了。
  媳妇问:“你们家哪来的这么多的钱?”
  王队长说:“不是和你唠叨过么,老爹是个货郎,一年四季,脚板磨穿了,干什么?攒啊,没和你说吗,那货郎挑子上,有糖豆,可是,就没有给我吃上一个,我没吃过,老爹老娘,也都没吃过,攒钱干什么,买地,他哪想到,地没买成,人却走了,那一年,才三十出头啊。想想,也幸亏地没买成,要是买成了,这满满的一罐子钱,还不买成了个地主?”
  媳妇问:“这一罐子老钱,你想怎么办?”
  王队长说:“这么大一堆的四旧,送队上,烧。”
  媳妇说:“要我说,这东西,你不能拿出去。”
  王队长说:“不拿出去?你也想留着,买地,当地主啊?”
  媳妇说;“你们家,是什么成份?”
  王队长说:“你彪了还是傻了?贫农,还是铁杆的呀!”
  媳妇说:“这我知道。”
  王队长急了:“知道?知道你还问?”
  媳妇说:“就因为知道老王家是贫农,是铁杆贫农,我才问你。”
  王队长糊涂了:“你、你……”
  媳妇说:“你什么你?你王队长,是贫农,还是铁杆贫农,你知道,我知道,谁不知道?知道就有理了?你要真把这一泥罐子的老钱拿到队上烧,你就真成了地主了。”
  王队长笑了:“成地主了?我铁杆的贫下中农,响当当的依靠对象,破四旧,烧一泥罐子老钱,就成地主富农了?”
  媳妇说:“你铁杆的贫下中农,不假,响当当的依靠对象,不假,那是因为,你老爹攒下的钱,没买成地,装在泥罐子里谁也不知道。要是当初,你老爹用这一泥罐子的钱买了地,不是个地主也是个富农,要是土改时,村里人知道你老爹留下这么满满的一泥罐子钱,不是个地主也是个富农。你成了贫下中农,你当了队长,得感谢你老爹,这一泥罐子的老钱,你老爹没让露面。这破四旧了,你拿出来老钱,还这么一大泥罐子的老钱,不是个漏划地主,也是个漏划富农。亏你还是个队长,这事,不是明摆着的,还用我说?”
  王队长说:“这钱,不值钱,一面袋子都买不了一升苞米,还能成了地主富农?”
  媳妇说:“值钱不值钱,不是共产党钱,是满洲国的钱,就凭这,不得打你个什么罪?要我说,划你个地主富农还都便宜你了,说不定,给你戴个反革命的帽子,不压死你才怪呢!”
  王队长一时有点蒙了,不知说什么好了,两只眼直直地瞅着媳妇。
  “你不信是不是?”媳妇问。
  “照你这么说,这罐子,可就成了一个炸弹了。”王队长说。
  “你要不拿出去,这个泥罐子,就是泥罐子,你要拿出去了,这个泥罐子,就是个炸弹,还准能炸出来一个大响儿!”媳妇望着王队长,小声说。
  两个人的四只眼晴,一时间都盯到了那个泥罐子上。
  “这破泥罐子,不但是个炸弹,还是个定时炸弹!”良久,王队长吸了一口冷气,缓缓说道。
  火,沿着捅在灶门里的苞米秸子连出来了,跳跃的火舌,一下一下舔着媳妇的脚面子,媳妇惊悸地抬起了脚。
  “烧了吧。”王队长说。
  媳妇点点头。
  王队长朝门外瞅瞅,几只鸡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大门外,不见半个人影。王队长关上风门,又关上里边的屋门,插上门闩。
  “烧,快点。”
  媳妇就蹲下身,抓起一把老钱塞进灶门,关上屋门,屋里变得黑乎乎一片,只有灶门下闪烁的火光,映着两张没有表情的脸。
  又一团老钱被塞进了灶门,外面响起了开风门的声音,两个人一时都愣了。风门被拉开了,外面的人又推门,门在里面插上了门闩,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推门的声音还在响着。
  “谁?”王队长颤颤地问了一声。
  “我啊。”
  是儿子的声音。
  王队长舒了一口气,朝媳妇做了个快点的手势,媳妇把灶门口的老钱用烧火棍朝灶里捅了捅,王队长则抱起那个泥罐子进了里屋。
  “妈,妈!”儿子还在推门。
  媳妇开了门,儿子背着书包进来了。
  “妈,门怎么插着?”儿子问。
  媳妇说:“倒烟,锅底不好烧。”
  儿子瞅瞅锅底:“倒烟?倒烟还关门?”
  媳妇说:“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
  儿子茫然地瞅着母亲,不知母亲怎么了。
  王队长从里屋出来了:“儿子,怎么背着书包,下晌又不上课了啊?
  儿子说:“老师说了,不上学了,破四旧。”
  王队长说:“破四旧好,破四旧,是大事。毛主席都说话了,这回,要把害人的虫子,全用扫帚扫干净!”
  吃过了午饭,儿子跳着蹦着跑了,说是破四旧去。王队长这回让媳妇抓紧时间烧那老钱。媳妇说:“这不晌不夜地,烟筒冒烟了,别人看见,没有事也有事了。”王队长说:“这泥罐子里的定时炸弹,得早点消灭,多放一会儿,这心里都火烧火燎的。”媳妇说:“头晌关了门,幸亏是学生回来了,要是别人,还不得出事啊!”王队长说:“没事,这回,你关上门在屋里烧,我在门外扫院子,见有人来了,我就迎到大门外,多拉几句闲话,要实在有事的,我就领到队部去,你抓点紧,烧光了就是了,一张也别剩下。”
  王队长抡起扫帚扫院子,草屋的烟筒,就不晌不夜地冒起了烟。
  幸好,没有谁来,烟筒里也不再冒烟了,王队长拄着扫帚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脑门上发热,伸出巴掌一摸,满把的汗水。
  一块心病烧掉了,王队长拿起宗谱要走,又觉得自己大小是个干部,就拿着一个四旧,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可家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四旧了,又不甘心,就看到了柜顶上的一个瓷皂盒,那皂盒是王队长成亲时候买的,本来是一对,另一个打碎了,就剩一个了。王队长说:“这东西算一个。”媳妇说:“这也是四旧啦?”王队说:“你没看到上面啊,红花绿朵的,可不是四旧。”说着,就去拿,却被媳妇一把抢去了:“好,四旧,我不放到柜顶上,我放到柜子里,谁也看不见,四旧就四旧。”
  王队长也有点舍不得那东西,也就没再坚持,可是,队长当着,开社员大会,让一队人都破四旧,自己找出一个四旧,说不过去啊。就在他无奈的时候,就看到了锅台后的灶王爷,对了,上头说了,灶王爷就是四旧,怎么就忘了呢?他就走过去,把灶王爷从墙上揭了下来,没想到,贴得还挺结实,上手一揭,只揭下来灶王奶奶那一半,灶王爷还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王队长心说,灶王爷当了多少年了,就当一把四旧,还不愿意。又上手,把灶王爷也揭了下来,和灶王奶奶卷到一起,夹到胳膊下了。
  又开会了,是现场会,全队的社员都聚在生产队的大院里,各个都把卷在手上的宗谱、灶王爷还有从墙上揭下的年画,扔到火里,也有的,把家里的蓝花瓷瓶、帽筒之类,用锤子砸碎,喊了一阵口号,现场会也就结束了。
  好多年以后,王队长老了,不再是队长了。而且,分田到户了,也没有队长了。那一天,村里来了个人,说是专门收老钱的。什么老钱?袁大头是老钱,写着乾隆通宝和光绪通宝的也是老钱,袁大头谁家也没有,倒是乾隆通宝、光绪通宝,收到了三四十个。三把头就问:“老绵羊要不要?”收钱的人说:“行啊,只是,值不了几个钱,拿来看看吧。”三把头从家里取出十一张老绵羊,还有两张满洲国的钱,一共十五张,竟然卖了一百多元钱。王队长说:“这东西,我也有。”那个收钱的说:“拿来看看吧。”王队长叹了一口气:“早先有过,后来,烧了。”
  三把头:“好好的东西,不吃草料,不占地方,怎么烧了?”
  王队长说:“不是破四旧么,哪里敢留着,定时炸弹啊。”
  三把头说:“可惜了可惜了。我琢磨着,你家大叔当过货郎,又从来舍不得花钱,这种老钱,会留下的,也不会少了,是不是?”
  王队长说:“也没、没多少。”
  三把头说:“少了也是钱啊。”
  王队长说:“谁知道,过时了的老钱,也值钱。”
  三把头说:“我就知道,钱这东西,到什么时候,也是钱,看看,这不,有人上门上户地收了。”
  王队长一脸丧气地回到家里。媳妇问:“队长早都不当了,又谁惹了你?”王队长不说话,只是叹气。媳妇说:“今个怎么了,遭霜打了啊?”王队长就对媳妇说了有人收老钱的事,媳妇问:“那个人在哪?”
  王队长说:“刚才在生产队门前,这会儿,怕早走了呢。”
  媳妇问;“那老钱真有人收?”
  王队长说:“我亲眼看到的,还能假了!”
  媳妇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包,就跑出了屋子。王队长喊:“做饭的,你上哪去?”
  媳妇说:“卖老钱!”
  王队长也跟了出去,没想到,做饭的还有这么一手。他紧走慢走,到了生产队的大门口,果然见到收钱的还没走,他家做饭的就打开了包,从里面取出老钱来,不多不少,正好两张。一张老绵羊,一张东北九省流通券。收钱的看看,说一张给十元钱。媳妇不卖,收钱的每张又加了一元。媳妇二话没说重新包进小包里。收钱的一看急了,说,我再给你加点,一张再加两元,不,三元。
  王队长当家的却走了。收钱的人说:“这个女的,真是的,拿出来了,又不卖了。当宝了。”
  回到家里,王队长说:“做饭的,哪来的?”
  媳妇说:“不就是泥罐子里的老钱吗?你忘了?”
  王队长说:“忘倒没忘,不是烧了吗!”
  媳妇说:“那天,烧到后来,我就寻思,说老钱是四旧,可那也是咱老爹用汗珠子换来的,放到柜底下,管它四旧还是八旧的。”
  王队长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一张就十多元,你怎么不卖?”
  媳妇说:“留个念想呗。”
  王队长感叹:“唉,要是那些老钱不烧,一张就卖十元,你说说,整整一泥罐子,那不是发了,大发了啊!”
  两个人无声地坐着,良久。
  媳妇说:“命。”
  王队长说:“真是怪了,明明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的钱,说不好使,就不好使了,不好使了就不好使了吧,谁能想得到,日子转了个大圈儿,不好使的老钱,倒又能变出新钱了,这世道,叫人眼花。唉,要是早知道这样,那一泥罐子的老钱……”
  媳妇说:“要说能早知道,咱草木人,不行,谁行?只有老天爷了。可是,那老天爷,知道了,也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半句口风儿也不透,知道了,和不知道,不一个样?要我说,那一泥罐子老钱,烧得好,别看人家老天爷闭着嘴巴不说话,那咱也得感谢他,老钱烧了,咱才没成漏划地主,也没成漏划富农,还不知足?知足吧。”
  王队长说:“也是。”
  两个人望着那两张老钱,再无话了。
  院子里,王队长的孙子蹦蹦跳跳地摇着货郎鼓,声音隐隐传进屋子:砰,砰,砰,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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