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国内语言文字学界提出“意音文字”说的学者，由于常把汉字中的“字”与表音、意音文字中词的书写形式对等，所以常常混淆字符的内在构形类别与字符记录语言的功能类别，造成对“意音文字”类型理解与分类上的偏差；否定“意音文字”说的学者则把文字的字符类型错误地等同于文字的体系类型，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意音文字”类型的文字。实际上，文字的字符类型应该是文字表达语言的基本符号类型，“意音文字”应该是由表意、表音两种类型的字符构成的文字体系类型。
?关键词：意音文字；类型；分类方法；辨正
?中图分类号:H0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12)02-0150-04
我国文字学界对文字进行类型分类时，很多学者列出了“意音文字”这一文字类型，比如周有光、裘锡圭等；有些学者则否认“意音文字”类型的存在，认为根本不存在什么“意音文字”类型的文字，像彭泽润、李敬国等。这是两种在文字类型分类上很不相同的见解。我们要对文字做出科学的类型分类与命名，有必要对这两种不同的见解进行讨论、辨正。
一、以往“意音文字”类型分类存在的问题
我国文字学界较早提出“意音文字”说并且产生较大影响的学者，当属周有光、裘锡圭，后来很多学者以及很多语言文字学教材中也使用“意音文字”的概念，多是接受了他们的思想或者是受到了他们思想的影响。认真分析周有光、裘锡圭先生对“意音文字”解释说明，就会发现他们的“意音文字”类型分类中存在的问题。
周先生早在1957年，就提出了“意音文字”的概念。他说：“用文字表达语言，有三种基本的表达方法，就是表形、表意和表音。”“综合运用表意兼表音两种表达方法的文字，可以称之为‘意音文字’”。［1］（P18）后来，周先生根据不同文字使用“表达法”的情况，联系西方的“三书”说，把文字系统中使用的字符分成了“意符”、“音符”、“定符”三类字符，“意符”、“音符”就是分别使用了表意法、表音法的字符，兼而使用了“意符”、“音符”的文字就是“主要用表意和表音方法表达语言”的“意音文字”。［2］（P14）并认为汉字同苏美尔文字、圣书字、日文等都应属于“意音文字”类型。在周先生看来，汉字之所以属于“意音文字”，是因为“汉字中，一部分有‘表意’功能，例如‘六书’中的‘会意字’；一部分有表音功能，例如‘六书’中的‘假借字’；‘形声字’半边表意，半边表音”。［3］而圣书字之所以是“意音文字”，是因为“圣书字有三类符号构成：1.意符，2.音符，3.定符。”［2］（P100）圣书字的意符“有的是单个意符代表一个语词，有的是两个或多个意符结合代表一个语词”；“音符相当发达，都是音节符号性质”；“定符的主要功能是区别‘同音异义词’”。［2］（P100-104）苏美尔文字也是如此。他说：“苏美尔文字有意符、音符和定符；书写单位有语词、有音节；是最古老的‘语词•音节’文字。”［4］还说：“苏美尔钉头字里有许多同字异音、同音异字，要用不发音的定符来标记区别。”［4］并认为，“日文始终是‘语词•音节’文字”，也是“兼用表意和表音的‘意音文字’”。［4］
同周先生相似，裘锡圭先生同样认为，“各种文字的字符，大体上可以归纳成三类，即意符、音符和记号。”［5］（P11）认为汉字的“指事”、“象形”、“会意”、“形声”中的“形旁”属于表意的“意符”，“假借”以及“形声”中的“声旁”属于表音的“音符”。［5］（P11-12）由于“拼音文字只使用音符，汉字则三类符号都使用”，［5］（P11）裘先生就得出了与周先生相同的结论――汉字属于“意音文字”。
可见，考察“音符”、“意符”“定符”这些文字符号在不同文字中使用的情况，是二位先生确定文字类型的前提基础。但细致分析他们对“意音文字”所作的说明，就会发现，周先生把圣书字、苏美尔文字与现代日文确定为“意音文字”和他与裘先生把汉字确定为“意音文字”使用的“音符”、“意符”并非是性质相同的文字符号单位。二位先生确定汉字为“意音文字”时使用的“音符”、“意符”实际只是反映汉字内部构形理据的造字构形单位，并非像周先生把圣书字、苏美尔文字、现代日文确定为“意音文字”时使用的“音符”、“意符”一样，是具有表达语言功能的文字符号单位。
为了说明汉字属于“意音文字”类型，二位先生都把汉字的“六书”同西洋“三书”进行了类比，认为“指事”、“象形”、“会意”、“形声”中的“部首”以及“转注”都属于表意的“意符”，“假借”以及“形声”中的“声旁”是属于表音的“音符”。我们知道，六书反映的主要是汉字的造字之法，是对汉字构形造字理据内容的说明。所以，他们确定汉字为“意音文字”所依据“意符”、“音符”、“定符或记号”这些符号单位并非是指汉字表达汉语的基本字符单位，它们只是汉字中“字”的构形部件；所谓的“表意法”、“表音法”也并非汉字表达汉语的方法，而是指这些符号构成汉字的构形造字法。实际上，若从字符表达语言的表达法角度看，古汉字应该是字符-表词文字，现代汉字是字符-语素文字，总的来讲是用字符表达音义结合的语符单位的表意文字。把汉字定为“意音文字”是把文字的“造字法”误解为“表达法”的结果。所以就像彭泽润所批评的，以往把汉字确定为“意音文字”，是“把字的记录功能和部件的记录功能（准确地说是部件构造理据）混淆起来了。……很明显，这是把小类当做大类，混淆了从字的整体记录功能划分文字大类的思路”。［6］李敬国也说：“汉字的‘表音’只在造字法层面上存在，不同于字母字个个都代表语音。”［7］
为什么周、裘二位先生会把汉字的造字法混同为汉字的“表达法”呢？我们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二位先生把汉字中的“字”与表音、意音文字中词的书写形式对等类比造成的。周先生之所以会把汉字的构形造字法混同为汉字表达汉语的方法，是他把苏美尔文字、圣书字、日文都看成“词符字”，即把词的书写形式看做文字的基本结构单位，并同汉字的字符――“字”错误类比的结果。裘先生把拼音文字中的字母同汉字中的独体字的符形以及合体字的字部件对等，同样是把拼音文字中词的书写符号同汉字中的单个“字”进行类比所致。正是由于他们把汉字中的“字”与表音、意音文字的词符类比，才造成了他们把表音、意音文字中使用的“字符”与汉字中的“字”的构字部件即汉字的构形要素对等。虽然周先生把钉头字、圣书字等看成“词符字”没有影响他将其判断为“意音文字”类型，但他们这种把表音、意音文字中使用的“意符”、“音符”这些表达语言的功能单位与作为汉字构字部件的构形单位进行类比显然是不妥当的。
二、无“意音文字”类型说存在的缺陷
彭泽润、李敬国等认为，文字类型分类中是不应存在“意音文字”这一文字类型的。他们是在批评以往“意音文字”说存在问题和借鉴索绪尔“两种文字体系”思想的基础上阐明自己观点的。
彭泽润肯定了索绪尔的“只有两种文字体系”的思想，他在引用了索绪尔对表意体系与表音体系的解释后说：“索绪尔在这里明确提出了表意体系的字（符号）与整个词或语素直接联系。同时，他又强调了表意体系的字（符号）与词或语素的音节或音素等声音没有一对一的直接关系。因此，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这两大文字类型之间不能存在中间状态的意音文字类型。”“表意文字和表音文字就是文字本质上的两大类型，任何其他分类都只能当做它们内部的再分类”。［6］并认为，“文字类型应该根据字记录口语单位的主体功能确定”。［8］（P48）他引用伊斯特林的话说明他的文字分类标准，“既然文字用来表达言语，所以书写符号的图形就应该根据表达言语的何种要素来分成各种类型”。［8］（P48）他把文字分成了表意文字、表音文字两种大类型，由表意文字又分出词文字、语素文字，表音文字分出音节文字、音素文字四种小类。
李敬国的文字类型分类像彭泽润一样，也是借鉴了索绪尔的文字分类方法，也是把文字分成表意与表音两大文字类型，但是在他的分类说明中，却暴露出了两大类型文字观的实质，揭示了索绪尔所区分的文字类型实际是“字符类型”。在李敬国的文字分类中，“文字类型”变成了“字符类型”，他解释说：“这个图示坚持了索绪尔的文字分类原则，并对其内容有所补充。这个分类图最上端‘字符类型’为分类母项，之所以不写‘文字类型’，目的是为了避免对‘文字’做出不同的理解，导致不同的分类结果；后面划分出来的每个子项概念都用‘表’字开头，目的在于明确文字分类的依据是字符的作用。我们认为普通文字学的字型分类是共时的，是对有体系的字符的分类。”［7］这种认识既表明了他的文字类型观，又显示了他对索绪尔文字类型观的理解，即在他看来，索绪尔把文字分成表音与表意两大类型，实际应该是字符类型的分类。
可见，彭泽润、李敬国的分类原则与分出的文字类型，其实都是根据字或者说字符记录语言的功能分出的字符的类型。
的确，人类成熟的文字就字符记录语言的功能来讲，只能分出表达语音单位的表音字符与表达语言音义结合单位的表意字符两种字符类型。但文字类型分类并非是字符类型的分类，而应是对由字符构成的文字体系的分类。文字的字符类型并不等于某种文字的文字体系类型。就像周有光先生所说的，文字“符号的类型，不一定等于文字体系的类型；文字体系的类型决定于大多数符号的性质，以及符号的基本的和主导的功能”。［2］（P35）如果只把文字分出表音与表意两种文字类型，那么以下文字情况将难以得到合理的解释。比如兼而使用意符（表达词或语素）、辅音音符与定符的圣书字；书写单位有语词、音节，音符、意符兼用的苏美尔文字、现代日文等，应该属于怎样的文字类型呢？彭泽润、李敬国都认为，“日语是‘表意’和‘表音’两种文字分工使用”［7］这种解释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为日文是一种结合使用表意字符与音节假名才能完美记录日语的一种文字体系，而并非两种文字体系分工使用。正如王锋所指出的，“假名和假借汉字、汉字仿造字、汉字变体的混合体，才是日本的正式文字。”［9］（P166）“日文是一种混合型的文字，它既有纯粹的表音字母，又有表意性质的文字符号……过去一提到日本文字，似乎就是指假名，这是不全面的。假借汉字、汉字仿造字和其他各类的汉字变体字，都是日文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9］（P165）
所以，我们非常赞同伊斯特林的以下见解。根据书写符号表达言语的何种要素来分出的各种符号类型“只完全适用于书写符号。相反，几乎没有见到纯音素型的、纯音节型的、纯词素型的或纯表词字型的文字体系”。［10］（P45）即使可以“依据文字体系中哪一种书写符号――字母-音素符号还是音节符号、词素符号或者表词符号――为主而将它们归入某种文字类型。”“但是，即使在这种条件下还不得不分出中间型、过渡型的文字体系，属于这种类型的有：㈠由于内部发展，广泛出现表词字和音节符号（如亚述－巴比伦楔形文字）或者辅音－音素符号（如埃及圣书字）的文字体系；㈡用两种不同的文字体系――其中一种是词素文字体系，另一种是音节文字体系（如日文结合使用的汉字和合体－音素符号‘谚文’）――人为结合的文字体系”。［10］（P45-46）
因此，彭泽润、李敬国的文字类型分类只是对文字体系中使用的文字符号的类型进行了分类，他们忽略了文字分类应该是不同文字体系的类型分类。
三、正确的“意音文字”类型分类观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认为，在划分文字类型尤其是确定意音文字类型的时候，必须分清字符书写形式本身的结构类型与字符表达语言功能的字符类型以及取决于使用字符类型性质、情况的文字体系类型。
1.字符类型应该是文字表达语言的基本符号类型
为了避免把字符内在的构形类型看成字符表达语言的功能类型，我们必须首先澄清文字系统的基本结构单位“字符”的概念。
周有光、裘锡圭先生在区分文字类型时，由于把单个汉字同表音、意音文字中词的书写形式对等，从而把汉字的构字部件同表音、意音文字中的基本字符“意符”、“音符”对等来分析确定汉字的文字类型，结果把汉字这种表意文字错误地确定为了“意音文字”类型。这一点暴露了他们对文字基本结构单位认识的模糊混乱。对此，苏培成曾批评道：“为研究文字的性质而进行比较，把汉字的单字和拼音文字的单词用来对比并不妥当，在这个问题上两者缺乏统一性。要说明不同文字中使用的文字符号类型，就要把不同文字使用的文字符号进行比较，说明不同文字符号的特点，而要进行比较，就要有一个比较的基点，不能把不同层次的文字符号进行比较。也就是说，只有把文字记录语言的基本结构单位类比才是合理的。这里要强调文字‘基本单位’这个概念，文字的基本单位指的是文字体系中能和语言成分相对应的最小单位。”［1］（P11）苏先生的批评是中肯的。的确，要说明文字的类型，必须首先明确文字的基本结构单位。联系苏先生的见解，我们认为文字的基本结构单位（一般称作字符）应该是文字体系中能和语言的结构成分相对应的最小的书写符号单位。
澄清了对文字基本结构单位字符的认识，就可以根据文字系统里基本字符表达语言的情况，把它们分成不同字符类型。索绪尔曾把人类的文字分为表音与表意两种类型，他说：“只有两种文字体系：⑴表意体系。一个词只用一个符号表示，而这个符号却与词赖以构成的声音无关。……通常所说的‘表音’体系。它的目的是把词中一连串连续的声音模写出来。表音文字有时是音节的，有时是字母的，即以言语中不能再缩减的要素为基础的。”［11］（P50-51）我们对索绪尔文字类型分类的理解就像李敬国的理解一样，认为索绪尔的文字体系类型实际是指字符类型，两种体系类型实际就是两种字符基本类型。并且，我们从中还可发现，两种基本字符类型是与语言层级系统中语音层与语符层相对应的，那就是表意类型与表音类型。当然，与语言层级体系中具体的层级单位相对应，这两种字符类型中的表意字符还可细分为表词字符、表语素字符；表音字符还可细分为音节字符、音位字符等类型。
2.意音文字应该是由表意、表音两种类型的字符构成的文字体系类型
文字是通过记录语言结构单位、结构关系等来记录言语的书写符号系统。记录不同语言形成的各具特点的文字符号系统我们一般就称作文字体系。汪大昌对文字体系的概述还是比较全面的，他说：“文字体系是某个民族在历史上形成的记录该民族语言的符号系统。一种语言的文字体系就是记录该语言的全部符号和规则的总和。”［12］（P236）文字类型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考查世界上所有的不同体系（种类）的文字，分析不同体系文字的共同属性与不同特点，划分归类出不同的文字类型。所以，文字类型分类应该是能够说明不同种类文字特点的文字体系的类型分类。
文字体系的分类主要取决于文字系统使用文字符号的状况以及构成该文字系统的文字符号的性质。王凤阳曾经指出，文字的基本符号是文字“表达语言的途径的集中体现”，“解决文字的体系分类应该从构成文字的基本符号入手”。［13］（P277）所以，为了避免在文字类分类中把字符类型作为文字体系类型，我们必须强调意音文字是由表意、表音两种类型的字符构成的文字体系类型。就像何丹所指出的，“我们所说的‘意音文字’，指像当代日文那样的文字系统，其特点是：文字系统中表音字符与表意字符同时并存且分工有序，有效而完善地记录了相应的语言系统。”［14］
因此，意音文字就是文字发展史上形成的成熟文字体系中，兼用表音字符、表意字符构成的能够完善地表现语言系统的文字体系类型。人类历史上形成的成熟而典型的意音文字主要有圣书字、苏美尔文字与现代日文等几种文字。圣书字是使用辅音音符（周有光先生看成了音节符）、表词的意符和区分同音异义词的定符构成的意音文字系统；苏美尔文字是使用部分表词的意符和表音的音节符号以及区分“同字异音、同音异字”的定符共同构成的意音文字体系；日文是一种结合使用表词字符与表音节的假名才能完善记录日语的意音文字体系。
?［参考文献］
［1］苏培成.现代汉字学参考资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周有光.比较文字学初探［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
［3］周有光.汉字性质和文字类型［J］.群言，2005，(11).?
［4］周有光.文字类型初探――文字“三相说”［J］.民族语文1987，（6）.?
［5］裘锡圭.文字学概要 ［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6］彭泽润，蒋文华.形声字不是“意音文字”――部件和字的相关文字理论问题［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6）.?
［7］李敬国.普通文字学的文字分类对象和分类方法［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3）.?
［8］彭泽润.词和字研究――中国语言规划中的语言共性和汉语个性［M］.北京：文史出版社，2005.?
［9］王锋.从汉字到汉字系文字研究［M］.民族出版社,2003.?
［10］［俄］B.A.伊斯特林.文字的产生与发展［M］.左少兴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1］［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12］ 汪大昌.普通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3］王凤阳.汉字学［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
［14］何丹.普通文字学分类方法新探［J］.语言研究2004，（3）.
?
Wrong “Logogram” Text Type View and Its Rectification
XIE Shu-mi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gqiu Normal University, Shangqiu, 476000, Henan, China)
Abstract:Domestic language scholars, who put forward the idea of “logogram”, often take the “words” of Chinese characters as equivalent to the writing form of the logogram words so that they often confuse the inner configuration category of characters with the function classes by which the character records language, resulting in the misunderstanding and deviational classification concerning the “logogram” type. The scholars who negate the idea of “logogram” take the text character type for text system type, holding that there is no “logogram” type of text. In fact, the character type of the words should be basic symbol type by which the character expresses language. “Logogram” should be the word system type made up of the ideographic and phonographic types.
?Key?words:logogram; types; classification method; dialectic
?〔责任编辑：杨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