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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麦的日子] 荞麦的日子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这年,二十六岁的乔麦嫁给邓大开。   都说女人结婚是第二次投胎。乔麦穿一身新装,头盖一块红稠布,被送到了一筒十八沟。当她迈进了邓家的屋,也一脚迈进了新日子里。
  乔麦扯下盖头背朝外“坐福”。一眼看见窗上的红窗花儿。红喜字,鲜亮得滴水,炕上的新席子散发着清香,身边的新被子画龙绣凤。挺好,这就挺好。身后有一屋子人吵吵嚷嚷,乔麦知道他们都想看自己一眼。一定让他们看。我又不丑,但总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把脸调过去,让人看吧!这是自己最紧要的一个时刻,她提醒自己要持重,让它平展、顺当地过去。正想着,背后有人拉了她一下,她一惊,回头看,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此时已被亲朋们哄得一脸窘红,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嫂……嫂子,下地吧!是小叔子宝来。乔麦大方地一笑,笑出她一深一浅的两个酒窝,顺势就下了炕,大大方方地站到了地上。
  乔麦洞房时,很多人来闹,宝来也来了。宝来还是小孩儿模样,似乎什么也不懂。乔麦想他一定是哪个坏小子唆使来的。宝来脸红到脖子根儿里,又往敞开的衣服领里延伸不知多远。来到乔麦跟前。宝来憋着话儿,关着音儿,好半天才说:嫂子,你的眼睛真好看,酒窝更好看。然后上前一步飞快地把一个小圆镜子塞到她手里,就在他靠近她的瞬间,乔麦闻到了一股酒味。那时,新郎邓大开正被几个年轻的后生按在炕上,用嘴捡几枚才从树上打下来的枣子。没人注意宝来进屋,也没人注意他仓皇逃出去。
  一铺通炕被分成两半,一半是乔麦的新房,另一面是大开瘸娘和宝来的旧窝。中间竖着一张薄薄的隔板,一口痰落地的声音都能传过来。夜深了,要吹灯睡觉。乔麦去茅房,回来时大开铺好了被子,是旧的。新的还整齐地摞在一边。乔麦小声问:怎不铺新的?好半天,大开答:我睡惯了旧的。
  半夜,下了一场雷雨。也幸亏这场雨淹没了新婚之夜的一些声响。
  第二天是一个艳阳天。乔麦才起来,正坐在炕上梳头,家里来了个女人,直接到了乔麦这边。大开叫了声:二嫂。然后忙把两床新被子搬给她。二嫂并不直接搬走,而是看了两个人一眼,特别是乔麦,然后把被展开,仔细查看。大开说:没盖。乔麦忽地想到了昨天晚上她和大开的事,脸一下子热上来。看完了,二嫂朝他俩咧嘴一笑,抱着重新叠好的被子走了。乔麦看到外面的窗花和喜字都被雨洗掉了色,并浇得七零八落,一阵委屈涌上来,乔麦抽泣起来。声音尽管很小,那边还是传来大开娘的声音:大早上的,哭啥?有人要就不错了,俺家要是不穷,大开也不会等到二十三才找,也不会要一个二十六七的剩儿了。
  乔麦听到这些话儿,不哭了,泪水止住后,心尖儿开始凉凉地,她知道那些泪水都流到了里面,洇湿了,泡胀了。也就没那么疼了。她也知道这个家是别人的,她现在只是一个外人,轻飘得很,仿佛是一阵风刮来的,也许再来一阵风就吹走了,她得努力使自己变重了,稳了,生些根出来。
  那就从眼前开始吧!把这个毫不相干的家当成自己的家,管这个毫不相干的丑老太婆叫妈。拿起笤帚扫地,生起火来做饭,做好了,端上来,先叫声妈,吃饭!乔麦声音郑重、随意却又不卑不亢。
  只有一领新炕席,乔麦从邓家破屋旧院里开始了摸爬滚打。
  转眼六年过去了,乔麦给邓大开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广刚,二儿子广强。他们修了院墙,换了房瓦,添了牲口农具。乔麦把一个瘸腿老娘伺候得整日乐呵呵的,见人就夸儿媳好。两个人还早早把小叔子宝来结婚用的行李置备齐全了。
  一家人的小日子像根从泥沼里拔出的芦苇,新鲜、翠绿,一节一节往上蹿。
  2
  冬、腊两个月份,是打石头的好时候。乔麦晌午烙了酸菜馅饴子,拎上一暖壶开水去给在石头塘子打石头的大开送饭,一沟的狗跟着后面丁里咣啷地咬,狗们在大冷天儿的叫声也像石头蛋子一样硬,乔麦过了村口的河,狗叫声才停。翻过一道岭,再穿过一片树林,石头塘就到了。树影才稀,丁当凿石头的声音就传过来,声音不一,有脆的,有闷的,脆的是有人在外面开阔地儿把大块儿石头砸开的声音,闷的一定是在洞里正往下凿石头。
  乔麦到时大开正从石头洞子里钻出来。大开长得魁梧、壮实,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打石头最快,头两年种地,生产队分的那头老瘦驴拉不动犁,到开春和秋头儿他就帮着拉套,犁地,拉车,顶头驴有劲儿,晚上还屏着呼吸轻手轻脚翻到乔麦身上磨磨、耕耕、拉拉、种种,闲心不减,力气不败。
  大开抖了几下头上的石头面子与石头碴子,坐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沟里贾二看乔麦过来,扯着嗓子喊:嫂子做啥好吃的了?饴子,过来一起吃吧,你大开哥吃不了。贾二扔下钎子与锤,猴儿一样跳过一块石头。贾二是个光棍,只有一个老爹。两个光棍过日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清苦。从去年开始听说大开要打石头给宝来盖房子也来凑热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冬打了两个月才打三立方石头,今年还不错,天天来打,就是有时要蹭乔麦的饭吃。贾二咬几口饼,嘴也闲不住,他说:嫂子,你知道不,沟里人背后都说你。说我什么?乔麦给贾二也倒了碗水。说你好多好处呗,人善,识大体,会过日子!俺以后找媳妇,就照你这样的找!乔麦抿嘴乐,没说什么,给大开添水。大开吱地喝了一口开水,说:今年打一冬,石头就够了。明年准备木料,上秋再割点苇子。贾二接话:要是有你们这样的哥嫂,俺得高兴死,宝来好命哟!
  说到宝来,宝来就真的来了。挺拔的宝来从山坡另一侧走过来,穿着整洁的衣服,拎着一个黑包。左手甩得幅度不大不小,一半脸在阳光地儿里亮堂而生动,另一半有些暗,却散发着冷峻的气韵。
  乔麦心动了一下,小幅度一上一下,极快,仿佛突然发现宝来身上潜伏的东西。其实乔麦知道宝来还是那样没变,只是多日不见了。
  宝来身子弱,瘸娘从小就娇惯他,大开比他大七岁,也一直拿他当小孩子。书读到不爱读为止,又在二十里外的镇子里认了个师傅学裁缝。去了三个月就跑回来,说师傅不教真本事,只教干些零活,乔麦俩口子拎上两瓶酒二斤白糖,说好些小话儿,又把他送回去,宝来算是又呆下了。
  一看宝来就是才从镇子回来,包鼓鼓的,一定是给两个大侄买的好吃食。宝来叫了一声哥,嫂子,又和贾二耍了几嘴,看还有饴子,拿起一个就吃。乔麦拦。说:家里有热乎的。宝来说:我吃完了帮我哥于活。贾二一撇嘴,学着宝来的口气:还帮我哥干活!是你哥在帮你干活!宝来一笑,说:那你也帮我干,你吃俺家饴子了。贾二说帮就帮,晚上有地方吃饭了,你回来,嫂子一定做好吃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几个人说说笑笑干起活来。宝来一副好嘴,有他在,家里就热闹起来。不像大开,你不问他,他很少主动说话。
  现在乔麦看着宝来。心里往外涌着的都是亲劲儿与喜气。
  晚上,吃完饭,宝来从他那个包里往外掏东西,老娘喜欢的小物件,大侄的杂拌果子,老的小的皆大欢喜。包的最底下,露出一 角红来,乔麦想那一定是给赵丫的礼物。乔麦说:这么大手大脚,省着点钱留着娶媳妇用啊。结果被娘夸张地剜了一眼。乔麦忙补充:以后少给孩子们买东西。宝来说:这不是家里带去的钱,是师傅给的,师傅最近让我帮着赶一批活儿,赏的。乔麦接话:那不也是钱,积少成多,娶亲得……宝来回嘴:就知道媳妇!媳妇!
  八月份,知道宝来去学裁缝,将来铁定是个手艺人,沟里就有人来提媒。是沟西赵老疙瘩的老闺女,细高个儿,眉眼标致,是村里头等姑娘。宝来开始还说我才多大就定亲啊,结果被老娘骂了几句,还继续犟嘴,大开说了两句,他才把嘴闭上,算是默许了。两个人都没什么意见。就算定下来。又找了个日子,老赵家亲亲故故地几口人专门看了趟家,东瞅瞅西瞧瞧。其实都是一个沟里住着,人早就熟,家有什么可看的,三间房子戳在那,哪年墙角露了洞。哪年房顶上了泥,心里都一清二楚,就是找个由头罢了。然后赵老疙瘩说:这家好,人好,就是房子挤,总不能再睡对面炕,大伯子听兄弟媳妇的房吧!当然这些都是当着大开娘和乔麦说的。大开陪别人还在转,宝来和赵丫在外面靠着豆角架说话。宝来低着头,一直听赵丫说。时不时往屋子里瞟两眼。乔麦忙说:哪能,老赵叔,大开把石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冬再打点,明年借点钱,最迟后年新房就能盖成了,盖成了,他们住新房,我们住老房。大开的瘸娘也随声说:是,大开和乔麦一直在忙这事。赵老疙瘩一听,说:那就妥了,先立个字据。开春找个日子定亲吧。乔麦一听字据的事,心里一酸,大开娘忙说:行!事后。宝来听说老赵家没定亲就提房子、立字据的事。不高兴了,他说:我还没想好呢,他们就提房子。大开瞪了宝来一眼,你还想找什么样的?乔麦也接着说:我看赵丫和你挺般配。宝来看了一眼嫂子,一翻眼睛走了。
  现在一提娶媳妇的事,宝来就一副烦闷的嘴脸。
  临睡觉时,宝来拿着一个红头巾过到乔麦的屋里。大开刚好出去。宝来在油灯暗影里的眼睛亮闪闪的,他小声说:嫂子,我亲自给你挑的,好不?怎么给我?赵丫……提她干什么?宝来一下子生气了,放下头巾扭身走了。乔麦也呆了一会,然后把头巾掖到了炕上的木箱子最底下。
  这门亲事,从开始到定亲,宝来就一直扭头别脸,像头一次人套的生毛驴,这让乔麦有点想不明白。夜里钻进被窝,乔麦小声问大开,和我订亲时,你是啥心情啊。大开说高兴呗!那要别人提起问起我呢,你啥态度?抻着呗!哦,抻着!就是假装。可看着不像装的,乔麦还是半信半疑。大开说你说的啥,听着乱糟糟的?乔麦说:没什么,睡觉!
  3
  下了几天暴雨,南河湾发水了。
  晌午,大开看雨小了,就披上块雨衣,扛上长钩杆,往外走。
  上游是个林场。糊涂人管的糊涂地方。每年下大雨发水,都能轰轰隆隆地冲下些木头来,都是上好的松、柏木,年年有运气好的村民都能打捞到木头。这次水比往年的都大,木头一定冲下不少。大开想试试运气。乔麦说:别去了,天一会比一会黑,看样子还得下。大开说:要是下,我再回来。
  一直是牛毛雨。如果下午继续下大雨,也许乔麦就是另一种命运了,但是终究大雨没有来。
  乔麦在家里等。一直到晚上四点多,还不见大开回来,乔麦有点急了,就去河边找。去年乔麦和大开两人去河边看地,正赶上沟里吴老大捞木头,他每年都有收获,岸上已有一根松木。比大碗口粗,湿漉漉地躺在那。吴老大正在南河湾大转湾处,对着河口的岸边候着。那地方因为水直冲下来,所以下面有漩涡,很深,而转过湾去。这边有了一个扇面形的缓冲水域,水浅而平缓。吴老大右脚踩在岸边,左脚后退一步,手擎着长钩杆弯着腰,像在等一只冲出的野兽。木头随着流水轰隆隆地下来了,吴老大一杆子搭过去,钩住木头,弓下身子,往河边拉,往浅水的地方拉。由于情急。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岸边,脚悬在岸下,惊出人一身的汗,旁边看的大开忙过去帮着拉杆子。木头才缓慢而艰难地靠近了浅水的地方,之后吴老大下河把木头推到岸边。抬上岸。下次发水时,照吴老大的做法,大开居然也弄到一根木头,虽然细了点,但这也是一种鼓舞。
  乔麦在雾茫茫的雨里,寻到去年大开捞木头的那几个固定地方,可除了湿滑的堤岸,或高或低如伺机而动的鳄鱼静默地伏在那。其实空无一物。在这样的堤岸上,乔麦边踉踉跄跄地走,边喊着大开的名字。周围除了雨的劈啪声和河下面隆隆而过的水声外,再没任何杂音。希望像拨茧抽丝一样越来越少,少得让乔麦几乎张不开嘴。发不出声音来,她只有无助地奔跑。
  晚上雨又大了起来,乔麦和贾二以及村里人找了半宿。一个个都成了泥人,也没看到大开的影子。
  大开真的不见了。
  可所有人都知道大开在哪里。
  第二天清晨,大开被发现了。是在下游两里外一个转弯处,那儿有一棵斜生的树,一根三米左右长的圆木捌在那儿。大开走的姿势也很特别,双手抱着那圆木,衣服、裤子破成条条,丝丝缕缕地缠着那根木头,仿佛他是根藤或长在树上的一个枝桠。大开皮肤很黑,可水把大开变白了,就连身上翻开的几处深浅不一的伤口也泛着白,水仿佛掠走了大开的一层黑皮,这白不是属于大开的,这个大开是完全陌生的。人在树上僵住了。弄不下来,大概村里人也没实心实间地舍得把大开弄下来,他们是理解大开的,他们把木头和大开一起打捞上来。人总不能挂在木头上弄回来,有人回去把乔麦家的门板卸下半扇,贾二和三个中年壮汉抬着白白胖胖的大开。其余的人抬着木头。深一脚浅一脚郑重地往回走,贾二光着膀子,他身上唯一的衣服脱下来盖在了大开微昂起的头上。其余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伸手抬那根本头,远远看,那根木头像只在泥里爬行的蜈蚣。
  乔麦不相信那人是大开,可看着又不得不信。
  乔麦自有人来卸门板就坐在大门口的石板上呜呜地哭,双手捂额头,仿佛头疼,声音不大,泪水与鼻涕却丰沛,像从山上下来的水一样奔流不息。大儿子广刚虚岁六岁,懂事又早,平时家里有个风吹草动,他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会学舌,会思考,凡事有自己的小想法,现在看乔麦这个样子,他便站在她跟前跟着哭,边哭边嘴不停歇地问:我爸咋的了?我爸咋地了?小儿子广强才会走,腿脚不稳当,两手扶着她的大腿,撇撇嘴,哭一哭,哭哭又停下来看乔麦的脸,再哭,周而复始,很犹豫,希望乔麦能停下来。
  然而哪能停得下来呢?大开被抬回来,就放在院子中间人们七手八脚搭的灵棚子里。乔麦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小声哭,她知道那是大开,却不想确认。一认她就再没有任何希望了,她自己哭。等她一眼看到大开右臂弯里的痣,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去抱着大开苍白的脸嚎啕大哭。大开冰冷入骨的身体,让乔麦抖起来。乔麦边抖边哭。哭得在场所有人都寒心,女人都跟着落泪,男人把脸与目光转到角落或别处。
  看大开被抬进来后,有人主动把两个孩子抱开,远离着灵棚。广刚还算听话,被村里 一个女人领着,站在院子远一点的地方,那女人试图把他领出院子,他却拒绝了,只把眼泪瓣挂在脸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广强呢,谁抱也不跟,翻着身打着滚儿,连踢带踹,可着嗓子往死里嚎。没办法。就由着他。广强去扯乔麦的衣服,试图找到她的脸,可乔麦的脸在大开那里,和大开贴着,挨着。乔麦的悲伤像潮水一波一波的,来来去去,乔麦的哭声一来,身体一耸,广强就摔在地上,等好容易哭着爬起来,又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湿泥里。屋里大开娘的哭声则是干裂的。似乎能割破人喉咙,使几个人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
  这是邓家悲伤的时刻,谁也拿它没办法。
  贺学进到院子里,他是一筒十八沟里的赤脚医生。贺学看到这场面,忙喊:小香、秀云,去把乔麦拉开。贺学记得全村女人的名字,他不像别人,把女人叫成谁的媳妇,或谁家里的。他叫村里的男人都一律叫大号,比如贾二,别人都叫他贾二,贾二自己也认这个号,可在贺学嘴里,贾二是叫德友的。他的嘴里都是有名有姓的男人和女人,也因此人们感觉到了一丝庄重与尊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或者矛盾冲突,不找小队队长,不找大队书记,就找他。贺学继续说:哭一会儿得了,走的走了,没走的还得往前奔。乔麦被拉起来,有人把广强塞到她怀里。看到孩子,她醒过来,意识到什么,抱着孩子又换了另一种腔调哭起来,小声小气。贺学又进了屋子,一会儿大开娘的哭声就小了下去。
  可这种局面只维持了一会儿,宝来一进院子,哭声又在一洞十八沟的沟沟坎坎响了起来。宝来说:哥呀,哥!为了根木头你不值啊,你不值啊……
  在一筒十八沟里,没人听到过贺学训人,骂人。贺学说话的语气都是平和的。平和中又有许多不同。平和中带着点温婉,平和中带着点严厉,都是一点点,多了不好,少了又显不出来。可那天对宝来的哭声,贺学却表现出与平常不一样,他过去就踢了一脚宝来,踢在宝来的小腿上。宝来那时正跪在大开跟前,双腿跪着,两手驻着地面,鼻涕和口水正丝丝地流在地上。贺学吼起来:起来,大老爷们像什么样子!和老娘们似的,孤儿寡母看着你呢,瘸娘看着你呢,这个家以后指望着你呢。然后一弯腰扯住宝来的肩头。宝来被硬生生地拎起来,哭声也慢慢止住。
  4
  大开的丧事办完了。
  一个家开始冷清下来。这种冷清先从乔麦这里开始。原来大开虽不爱说话,却无处不在地在这个家里晃。他喜欢干活,大到农活,小到帮乔麦打下手,找一根针,扯一团线,抱一把柴禾。烧一口火。现在呢,少了他一个人的影子与脚步却好像少了好些人的。刚开始几天,乔麦常常会突然跑到仓房或驴棚子里看看,她总感觉大开在那。可每次都是痛哭而归。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走掉了,任你从哪里也是找不到的。
  这是白天,还有夜里。
  乔麦想起她与大开在夜晚那些忍隐与悄无声息的欢爱,像一朵朵飘进夜里的雪花,落进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了,只有乔麦知道它们还在,即使化了,也湿了她心里的一块地方。在大开最后那些日子里。特别是那几个电闪雷鸣的夜里。大开蓬勃起来,舒展起来,那些欲望与欢爱像一只只跃出水面的鱼,翻身打滚,波浪声声。乔麦的冷清因夜里的秘密而不能说。而别人就不一样了。大开的娘会说,从小时候的某件事一下子就跳跃到现在,带着持久的悲伤。就连广刚有一天看着院子外面,一群孩子举着风车跑过去,说:我爸在就能给我做风车了,就能扛我去供销社买糖了。小小的广刚一脸成人才有的惆怅表情。宝来听了停下手里的活儿,他在编大开生前没编完的一只筐子,此时正在收口儿上。宝来根本就不会编筐子,别说收口儿这样重要的活儿了。他纯粹是在唬弄,他不想看哥哥没做完的事,摆在那儿,看着受不了。一只编得挺周正的筐,口儿上被他拧了一圈大麻花。别提多难看。自大开出事后,宝来就一直没回去。宝来听到大侄这么说。割下最后几根条子,掰弯了,掖到密匝匝筐身的条子里。然后站起来,抱起大侄广刚放在脖子上,说:走,老叔给买糖去。
  烧完五七,一个丧事算是告一段落。再有就是百天与周年这些大日子,不过都还远。一家人不能总无精打采地过日子吧,得有个头儿吧。找个机会。乔麦问宝来什么时候回镇里。宝来瞪眼看着乔麦,好像没听明白她的话。乔麦又问了一遍。宝来反问:这要问你,有什么打算?宝来的口气生硬而郑重,连一句嫂子也没有叫,仿佛等待着乔麦的什么重大决定。
  乔麦如梦方醒。大开不在了,这个家姓邓。在邓家,没了大开这棵树,乔麦成了一片落在水面上的枯叶,不知要飘到哪里。看着宝来的神情,想起那些准备好的新被褥,门口那堆大开花了两冬打的石头。还有那个和宝来订了婚的赵丫。这些都是一把把刀,割开了乔麦身上的皮肉。六年来,乔麦拿宝来当亲弟弟一样待。不。比亲弟弟的感情更多一层,多份怜爱与欣赏。宝来是这个家里除了大开以外对她最好的人,他比她小十岁,可说话、做事却总那么合她的心思。可现在光是宝来那脸冰冷怪异的表情,就扎得乔麦心疼,何况他一句没头脑的生硬话。
  宝来。你要撵我走吗?乔麦颤声问。宝来不语。她继续接着说:如果我是一个人,可以马上就回娘家,可有这俩孩子,你总得容我先回去和我弟先说一下啊!再说就是走也得要等你哥百天之后啊。说完这些话,乔麦已泣不成声。宝来看乔麦哭起来,收回盯着她的眼睛,转身从院子里走开。
  这是一个夏天的上午,热浪还没有袭来,阳光,温度,湿度,还有偶来的一阵风,一切都那么好。即使大开没了,乔麦还没有绝望到底,她悲伤之余感觉日子还能过下去,可宝来一句话,让她幡然醒悟,也彻底寒心绝望了。
  第二天中午,赵丫的娘来邓家走了一圈,宝来娘一口一个亲家地叫着,这是这么多天来,家里最喧嚣的一天。乔麦沏了茶倒了水后,就站到了外面。不一会看宝来从外面进来,越过她身边时也不说话,只瞟了她一眼。
  乔麦没等赵丫他娘走就把两个孩子托给了邻居三婶,没告诉家里任何人就骑上破自行车回娘家,
  天黑时,乔麦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沟口有一个上坡,乔麦的腿已没有半点力气,车子一歪,乔麦掉下来,一屁股坐在草丛里。这次回去,母亲正在病中,弟弟与弟媳妇知道乔麦回来的目的,都不给好脸色看。没等她张口说,弟弟就把话撂出来: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回来个利手利脚的还行,正缺人手干活,要是拖家带口的那可不成。
  望着不远处沟里点点灯光,乔麦辛酸无比,过去,上了这个坡,还有一里路就是家了,可现在这个坡,她愣是上不去了,而一里以外的那个家还是自己的家吗?女人怎么就那么容易变成一片叶子呢,
  一个家不能没有个主心骨儿,要不这么悠荡着容易散了架子,看来宝来是要成亲了。房子就那么三间,她们娘三个到底怎么办。乔麦坐在路边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突然想起孩子来,广刚还成,什么都懂了,广强却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冷了,饿了,困了都要哭。想到这,乔麦忙两手撑地爬起来。扶起自 行车,推着上了坡。在沟下,路边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是谁,乔麦推着车子绕开他。结果那人上来一把拉住车把,乔麦本能地啊了一声。你去哪了?是宝来。乔麦说你吓死我了。宝来继续追问。乔麦说回娘家了。宝来又问:回去干什么了?口气有点恶狠狠。乔麦说:知道你张罗结婚,给你腾地方。说完这话,乔麦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好在天已完全暗下来。谁说我要结婚?宝来的手突然从车把上移过来。抓住乔麦的胳膊,说:我也不结婚。你也不许走!乔麦说:什么,你说什么?宝来气呼呼地说:走,回家。乔麦越发感觉宝来怪里怪气的。晚上到家,宝来一直闷着,广刚和他说话,他都没吱声。
  深夜里,乔麦静静地躺在隔板的这一边,而那一边睡着宝来。宝来频繁地翻着身,偶尔碰到隔板,咚咚作响,乔麦的一根手指挨着隔板。被震得微微一颤。乔麦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个板子,那么她与宝来不是并肩而眠吗?这样的念头,一闪,从乔麦心中飞过,她心慌了一下。从前的六年,大开挨着隔板睡,隔着一个大开与所有人如隔千山万水,大开如一个茧,坚固而温暖。而去了一个大开,她变得忽冷忽热。
  那一晚,乔麦突然意识到隔壁的宝来已是一个大男人了。
  早上起来,宝来洗洗脸,匆忙地吃了口饭就走了。不到中午,乔麦收拾院子时,看宝来气呼呼地从外面回来。几只鸡正在院里捡食,宝来抬脚一踢,它们惊得四下飞散,落下几根鸡毛。然后那些鸡们不解地看宝来踢里趿拉地带着一团怒气进了屋子。
  下午,乔麦正在院子的水井旁洗衣服。赵家的四个人冲进院子,走在前面大吵大嚷的是赵丫的二哥。他说:邓宝来呢,出来!说着就要往屋子里闯。宝来从屋子里出来,挡在门口。你们干啥。宝来虽没有大开的魁实劲儿,但个子高,他挡在门口也像一堵墙风雨不透。干啥!宝来一脸凶相。干啥,还有脸问,你差点害死我妹子,砸!宝来拉开架式等着打架,结果几个呼地朝另一个方向的玻璃窗冲着去,瞬间把窗上的几块玻璃砸得粉碎。等宝来反应过来。从门口抄起一根棒子要动手时,那伙人退到原地,没有冲过来的意思,看来并不想打架。乔麦一把抱住宝来的腰,死命往屋子里推。宝来的腰细,不像大开,一把搂不住的感觉。宝来与乔麦相持。力量正好,亦进亦退。这时。沟里有两个年长一点的人下地,经过邓家门口,便进院子把赵家的人推了出去。赵家人就在大门口外骂。
  宝来也被乔麦推进屋子,扯在老娘的身旁。乔麦让老娘扯住宝来。娘就听话地死死扯着宝来的衣服,任宝来怎么保证不出去,也不放松半点。
  乔麦到院外,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宝来上午去赵家退亲,还想把彩礼钱要回来,吵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赵丫面子过不去,就握着一瓶鼠药寻死觅活的,喝了一大口,洗了两次胃,人躺在炕上一个劲儿地哭。家里人气不过,跑来砸东西解气。
  乔麦一脸歉意说宝来咋能这样做呢?我回去劝劝他,他一定是一时糊涂,你们别介意。
  赵家人嘴一撇:即使用八抬大轿抬我妹,也没用了,他以为他邓宝来是谁?
  5
  宝来的行为让乔麦彻底糊涂起来。
  夏天。屋子怕热,就临时在外面搭起炉灶甩来烧水或者做饭。那天宝来一直闷着,他在外面土炉子上烧一壶水。这活以前是大开做,大开没了,乔麦接着每天生,可这天晚上,宝来却抢着生起炉子来。炉子生得不好,烟从宝来的头发里冒出来。宝来就咳嗽起来。乔麦走过去说:我来。宝来却把近身来的乔麦扒拉到一边,一副怕把炉子弄坏的表情。乔麦突然生起气来,声音一下子高了:宝来!你想咋样,到底让我咋样。宝来不语,似乎并没听到乔麦的质问。
  似乎从那天起,乔麦有了捱日子的感觉。乔麦感觉到宝来像块冬天里的石头,沉默不语而且还越来越冷。她想好了,等过了大开的百天,她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家。娘家不要她,她就住到村头原来老吕头那两间旧房子。老吕头是个光棍死了三年。房子没人住,荒着的原因是有人半夜曾听到炕洞里有跑马和吵架的声音。乔麦不怕鬼,她只怕没地方栖身,怕孩子受冻。
  在秋收之前的闲暇时光里,乔麦忙着做着家里人的鞋,特别是宝来和宝来娘的,她额外给多做了一双棉一双单的。老太太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滚滚鞋边儿,打打麻线。既便是这样的小活计也做得非常慢。自大开没了之后,老太太常泪汪汪地看着乔麦,乔麦懂得那眼光,却不敢接,时刻要东躲西闪。宝来依旧话很少,即使和他说话,也不叫他嫂子。乔麦知道,自大开走后,自己这个嫂子也做到了头儿。
  秋收了。
  乔麦放下了先前的一切心思,开始投入这个秋里。宝来干活笨手笨脚,却时时和自己较劲。他常把驴车赶得毛了,在地里乱跑,跑丢了套,跑丢了车上的高粱头,甚至跑丢了车。他则气得浑身乱颤,在田野里狂奔,用鞭子猛抽驴。宝来没有大开的好耐性,大开是头温顺的牛,而宝来细瘦身体里装着的满是火气,这些火气把原来平和喜气的宝来挤走了,剩下的是一个怪异暴躁的宝来,活脱脱像头生性的公驴。折腾几天后。驴也聪明起来,知道和这个倔小子犯浑没什么果子吃,就一点一点乖顺起来。一个秋下来,宝来的活计干得有了起色。乔麦也很欣慰。至少,宝来作为一个家里的男人能担得起事儿,干得了活了,这就足够了。
  大开烧百天时,家里准备了饭。除了远近的亲戚外,贺学、贾二还有和大开从小玩到大的几个朋友都来了,一队人扯起长长的串子,往坟地里走。
  乔麦在大开的坟前又狠狠地哭了一顿,之后回到家寡净着脸。麻利地做饭,菜照样烹炒得鲜香可口,吃不出悲伤的味道,这就是日子的本来面目,去的去了,在的还得好好活着。
  烧完百天,一个故去的人就真正远离了家与亲人。就像出远门,现在也应该走出村口了吧,这算是一个界线,剩下天上地下的任他走到哪,飘到何处,都是谁也说不清的。死也算真正的完事了。而此时活着的也该放下了,过日子的一心地过日子,起房的起房,娶亲的娶亲,改嫁的改嫁。乔麦想自己也该收拾一下东西,准备走了。
  宝来也开始忙碌起来,大早上起来就开始风火不停地归整起院子来,要是以前就是前面有把铁锹把他绊倒了,他都不会把锹拾起来,而是一脚踢得远远的。他还把院墙的豁口抹上胶泥,插上篱笆,补上的篱笆不但新,还别了花样。看情形大有一番改头换面的架势。
  宝来还搬了一把椅子把老娘背到外面窗根儿底下晒太阳。
  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早上,贺学推开大门进了院子。贺学不是闲人,不会随便去哪家子串门。宝来知道轻重,便停下手里的活儿,说:叔,来了!便准备迎过来,但贺学应了一声却问:乔麦在不?很显然并不是找宝来有事。宝来停下步说:在里屋。贺学和他娘搭了两句话,便迈进了屋子。
  贺学在屋子里与乔麦说话,宝来竟然管不住自己的脚,进到外屋偷听。里面传出两个人的声音,不大,却很连贯。
  乔麦说:……贺叔,你说的是真的?
  贺学说: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他 说了,把两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他还和我一再保证。
  乔麦说:这。这事……
  贺学说:他还说宁可不要自己的,也要对这两个孩子好。
  乔麦说:这事真成么?
  贺学说:这事我觉得成,才来给你们说说的。他和大开同岁,家里没啥负担,老爹体格还好。这小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本性不坏,就是没人领着,心散。你要过去了,掌握个方向,日子差不到哪去。你好好寻思一下,过两天给我回个话儿。
  乔麦说:叔,你走啊!
  宝来一下子跑到院子里,站好。眨眼功夫,贺学就从屋子里出来,和他,和他娘打个招呼就走出了院子。
  乔麦半天没有出屋子。
  而外面的宝来也仿佛走了魂儿。活儿干得有一搭没一搭,连老娘喊宝来,这里太晒了,扶我回屋躺会儿的话也没听到。最后还是乔麦把老娘扶回了屋子。
  晚饭时,宝来倒了一壶酒。乔麦的菜饭还没摆完,宝来已自己猛啁了一大酒盅。等乔麦上桌时,宝来的眼睛已喝红了,偶尔看过来一眼,都喷着火,燎得乔麦皮疼肉疼,心直跳。她心慌慌地匆忙扒拉了一口饭。就去喂猪圈鸭。暮色一点点地重起来,而乔麦的心也跟着沉得发闷。暗得发堵。
  当一切收拾停当,把老娘的痰盂、尿盆搁置好,把孩子们哄着了,她也躺下了,却睡不着。隔板那边没有宝来每夜翻身打鼾说梦话的声音,他喝完酒就走了。乔麦披了件衣服起身走到外面。这是一个朗夜,月明星稀,偶尔一两块纱样的薄云飘过来,也遮不住月光,只使得月光更美了。靠在院里的大枣树上,乔麦看痴了。她想起了多年前,在这样一个月夜里,那年她十九岁,靠在老家的一棵树上看这样的月亮。不同的是那是一棵柳树,在村头。柳叶才抽出叶子来,有新鲜的甜味儿。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他。这才是那个晚上的关键。她一生的关键。第二天他就要去内蒙当兵,这样他们头天晚上的会面就显得凄婉而缠绵,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他第一次吻了她。他俩在树上系了一个红布条,他们约好下次见面一起把红布条解下来。他让她好好地等她。她就那么好好的,静静地等他,谁提亲也不嫁。她那么执着,每月都给他写信,等了三年,又三年,红布条被风雨淋得白了。糟了,她就扯一条新的还系在原来的位置,系上同样的扣子。直到他在内蒙成了亲后。邮来最后一封信,乔麦才知道自己做了那么长的一个梦。而她呢,因为那个月亮,那人的一句话,就飘啊流啊地到了大开这里。这么多年来,乔麦从来就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大概是这样的月夜。让她又陷入往事了,这些年月。有大开有孩子有忙不完的事,她几乎忘了从前,心里只有眼前,日子不就是这样嘛。只要尽力把眼前经营好了,人就踏实了一大半。另一小半是埋在土里的,不但别人看不清,自己有时都很难看清。而今自己的悬空和眼前的月夜又让她把原来那一部分拔起来。
  乔麦闭着眼睛听着夜里的声音,似乎有风吹来,那个红布条还在不在?那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呢?似乎有一瞬间乔麦睡着了,睡回到过去,她想起了那人的模样,那人手很温柔……肩头搭上了一双手,很重,是不是过了这么多年,人就变得滞重了?乔麦一下子睁开眼,眼前真的有一个人,不是他,却是宝来。宝来的手迅速从乔麦的肩头滑向脸,他抱着乔麦的脸猛亲起来。满嘴的酒气铺天而来。乔麦推他,打他,可宝来却更加急迫地一把搂住乔麦的脖子。等宝来终于离开乔麦后,乔麦感觉自己的脸像被火烧过一样。没等乔麦说什么,宝来就急切地说:告诉你!哪也不许去,我已经去贺学家了,我已告诉贾二了。你就嫁给我,哪也不许去。
  乔麦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6
  其实乔麦后来拒绝过宝来,多次,都无果。
  有些天里,乔麦在反复几句话。而宝来也是反复地回答她。
  乔麦说:你是一个小伙儿,我不能嫁给你。
  宝来说:我不在乎,都是人没什么区别。
  乔麦说:我比你大十岁。
  宝来说:我不在乎,我喜欢你大。
  乔麦说:你会受人耻笑的。
  宝来说:我不在乎,爱他妈谁笑谁笑。
  乔麦说:我还有两个孩子。
  宝来说: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们邓家的骨肉。
  乔麦说:咱俩没有感情的。
  宝来说:我有,从你来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
  乔麦半天没说话,后来好久才说:我,我还没想好。
  宝来说:我等你想好为止。我哥过了周年,咱俩就结婚。
  一旦事情落定之后,大开的周年来得仿佛特别慢。
  两个正式相处,开始的时候,乔麦被宝来拉着在外面纳凉,说话,或两人偶尔在黑暗里相拥,她总感觉仿佛是老家的柳树下,那种纯粹、清凉的感觉真好啊!
  可后来慢慢的就不一样了。宝来有了挨着时间的情绪。到最后两个月,宝来总是夜半或无人时来缠乔麦。乔麦说别急啊,我们还没办喜事,不行的。没办事怕什么,你也不损失什么。听这话,乔麦就感觉被刺了一下。再一个月,宝来求得乔麦实在心软,半推半就地顺从了他一次,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婚期近了,乔麦说就别操办了,简单请一两桌就行了。宝来说:那不行,得办得热闹些,我是第一次结婚。乔麦无话可说。
  三十三岁的乔麦又结了一次婚,还在原来的屋子里。只不过这个屋子。现在被装饰得特别地新鲜,喜气。宝来很下功夫与力气,连隔板都用砂纸重新打磨了一遍,漆了新漆。
  乔麦在炕上脸朝里坐福,外面与地下都是忙碌的人。依旧是贺学主持的婚礼。贺学喊:找个小叔子拉一把。乔麦突然想起宝来十六岁的模样。广强这时从人缝里挤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块糖站在炕沿下面喊:妈,扒开。乔麦忘记了现在不能回头的礼节,回身接过儿子手里的那块糖。撕外面的糖纸。这时,宝来从外面进来,正看到这一幕,他对从身后挤进来的一位本姓的嫂子低声责备:咋看的孩子。怎么能到这来?嫂子知道自己犯了错,一把把孩子抱起来,往外走。孩子因为没有糖而大哭起来。宝来对乔麦连声说:转过去,转过去!
  乔麦听话地转过了脸和身子,耳朵里还响着儿子越来越遥远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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