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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佛教高僧预言2019年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有天中午,我与何师傅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韩素梅过来问我她该怎么办,她有些担心,因为她快要生了。我吃得饱饱的,午困令我昏昏欲睡,眯缝着眼睛说我看到天空上有个光头佬在闪闪发光。
  “光头佬?”韩素梅困惑而又热诚地看着我,仿佛我真的能给她指点迷津。我眯上被光晃花了的眼睛说:“胖胖的,笑眯眯,全身金光闪闪……”
  “北帝。”
  韩素梅这样说完就离开了,身体带动风的呜呜声。她是个体格庞大的孕妇,走起路来像企鹅,摇摇晃晃。我问何师傅韩素梅干吗找我说这些奇怪的话,何师傅说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
  
  2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大四第二学期刚开学不久,冬天还未过完,天空下着细碎的小雨,空气潮湿,温度很低。就在这个鬼天气里,我们材料系四年级的学生被集中在阶梯教室上思想品德教育课。不知教育部抽什么疯,要求所有高校毕业生离校前增加这项教育。给我们讲课的是系主任戴维,喜欢点名,没人敢逃课,虽然谁都不想上这门课。
  教室里除了戴维抑扬顿挫的标准普通话外,还有钢笔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一派严谨治学的令人景仰的场面。戴维背着我们在黑板上写字时,教室的门“吱啦”地响了一下,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叫做吴耀武的男同学。吴耀武贴墙蹑手蹑脚地想溜进来,但戴维把他叫住了,问他为什么快要下课了才来上课。小吴同学清了清嗓子说他去医院打点滴了,因为护士不肯帮他把点滴的速度搞快,所以他搞到现在才能来上课。小吴是安徽人,说什么都加个搞字,比如搞根烟,搞场球,搞餐饭,搞点酒什么的。
  戴维眉头一皱说:“不舒服就请假休息,干吗还硬撑着来上课?”感动的吴同学,定格了几秒钟才小声说:“没事,我能坚持,我能坚持。”戴维说:“我是怕你把病菌过给其他同学。这鬼天气……”笑声中,下课铃声响了。吴耀武被铃声吓了一跳,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像男生尿尿后有时会抽搐一下那样。
  吴耀武抽搐的时候,我也不自觉地跟着哆嗦了一下。这让我不安。陈伟把冻得发硬的手伸进我的脖子,我又哆嗦了一下。愉快的课间休息时间到了,我与陈伟蹲在走廊的围栏上抽莫河烟。莫河烟是他爸的朋友送的,他偷偷拿了几包回来。陈伟说这样的天气坐在水泥上面能把屁股冻成死人一样的紫色。
  就在我们吞云吐雾的时候,吴耀武缩着双肩在我们面前经过。我看着贴着墙根渐行渐远的吴耀武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我说:“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快要死了一样呢?”
  “你心肠坏,诅咒人家。”
  我认真地说:“你看他那个鸟样子,眼睛浮在脸上,好像他生出来没眼睛,他妈后来才匆匆忙忙给他贴上去一样。”
  “哈,”陈伟笑着说,“你太恶毒了,会娶不到老婆的。”
  我继续说:“还有他的鼻子,那么高,那么尖,中间还鼓起来一个大包。这哪是鼻子?简直就是一个锤子。”
  “还有什么?”
  “还有嘴巴,真不能说是人的嘴巴。你见过一种叫做鹦鹉鱼的鱼吗?如果你见过,就知道他的嘴跟那种鱼的嘴有多么像了……”
  陈伟说我比神棍还邪恶。
  接下来的那堂课,我用陈伟的笔记本画吴耀武同学的素描。我睡过头了,什么也没带就来上课。大一的时候,为了能更好地画三视图,我练过一阵子素描,练得还不赖。吴耀武同学的样子被我画了三个,一个正面,左右两个侧面。我自己也不明白干吗要画他,等我全部画完,也差不多下课了。我在那几幅画下面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并写下日期。
  我让陈伟把画留着,说等我得了诺贝尔物理奖后,他可以拿去拍卖。但陈伟只保存了那几幅小图一年,没有等到我拿诺贝尔奖。
  一年后,吴耀武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不幸死去。陈伟在电话里对我说他的腰部以下被一辆失控的超载小货车压成了肉酱。当时他骑着单车去与女朋友约会。他条件不好,家里又穷,毕业后好不容易才处了个女朋友……
  这通电话令我心乱如麻。我内疚,好像吴耀武是因为受了我的诅咒才死于非命一样。但我能做的只是和别的同学一样汇了点钱给他父母。他家在安徽一个大山里,很穷,几十年来,他们村只出过他这么一个大学生。
  陈伟认为那本记载着吴耀武样貌的笔记本是不祥之物,烧了。他在路边烧的时候,顺便去旁边的小店买了瓶白酒,喝一半,地上倒一半,没有香烛,点了三根香烟。
  几天后,陈伟又打电话给我,七扯八拐闲聊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问我,他会不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我说他面相柔软,福气,一生都有神灵庇佑。他听了后很开心,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讨厌自己总说这些古怪的话,但我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3
  
  韩素梅生了个女儿,8斤重,剖腹产。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小孩刚从医院回到家里,亲戚朋友就可以前去探视了,但韩素梅不让别人去,说她丈夫老家的风俗是要等小孩满了百岁才能见外人。百岁即是一百天,没听说过哪里的风俗是这样的。韩素梅的丈夫挺有背景的,厂里不少干部都想趁机巴结他,这会只好按兵不动。
  我打电话给韩素梅,她没头没脑地抱怨我,“都怪你,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害得我现在这么麻烦。”我摸不着头脑,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我被她弄得心里发毛。
  过了一个多月,陈伟来佛山出差,我带他去走走。我们在祖庙里遇到了韩素梅。
  韩素梅的女儿白白胖胖的非常漂亮。我掐掐小姑娘的脸,又想与她握个手什么的。韩素梅神经质地向后弹开,把我吓了一跳。
  我问她这是干吗,她说都怪你。陈伟在一旁咧开大嘴傻笑。他认为眼前这个奶娃娃是我经手的?
  韩素梅怀孕的时候胖了不少,生了小孩后暴饮暴食,体型更见规模,像一头母象。她右手抱小孩,左手提着一个庞大的环保袋。她看我留意她的环保袋,就解释说里面有小孩的衣服奶瓶,还有拜祭用过的三牲。到祖庙来的人大都只是上炷香,很少用到三牲拜祭这么隆重的。
  我想多了解一些韩素梅的事,但她表示不想在祖庙里面讲这些,我便拖着陈伟跟她来到祖庙外面的大榕树下。陈伟这鸟人跟在我们后面一路奸笑。没办法,他爱瞎想就想吧,反正我在一年前已跟女朋友赵方方分手了,现在就算所有的同学都说我是老淫棍我也无所谓。赵方方是我们班两个女生之一,我的前女友,另一个女生叫吴英,现居上海,是陈伟的老婆。
  韩素梅的女儿右手多长了一个手指头。她自己出世的时候左手多了个小指头。
  她怕自己的小孩也像自己一样是六指,所以快生产时来找过我,想我给她指点迷津,当时我迷迷糊糊地在墙根处晒太阳,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而我又跟她说了什么胡话。噢,我想起来了,当时她听了我的话后说什么北帝。北帝就是祖庙供奉的神。这是哪跟哪呢?我都想不明白。
  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胎儿多了根手指头医生怎么无法检查出来?她早就应该有心理准备的。韩素梅说因为每次照B超她女儿都是紧握着拳头,看不清她长了多少根手指头,而她也不敢跟医生和丈夫明讲自己曾做手术切除过一个多余的手指头。
  接下来韩素梅讲的话,差点把我雷死。
  她怀孕后到祖庙来许愿――因为大家都说北帝很灵,万求万应。她请求北帝保佑她小孩的左手不要像她那样长六个手指,如果北帝帮了她这个忙,她到时候会带三牲来还愿。应验了,她女儿的左手只有5根手指头,长6个手指头的是右手……
  “这也算灵验?”我和陈伟听得目瞪口呆。
  韩素梅说当然灵验,她忘记告诉北帝别让她的右手长6个手指头……她让我们看她女儿的右手――已经做手术切除了多余的那根指头的右手。小孩子恢复得快,疤痕不明显。
  陈伟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快步跑去售票处买了门票,又一次进入到祖庙。韩素梅说他刚才许愿的时候肯定漏了些什么没跟北帝讲了。
  
  4
  
  陈伟打电话来告诉我吴耀武死讯的那一天,我正在技术科里描图,等我放下电话后发现描图用的硫酸纸上有一大摊墨汁,描图笔无端端地坏掉,墨水把图纸废了。
  我心烦意乱,于是打电话回家。电话通了很久没有人听。这个时间,我妈应该在家里准备晚饭的。我有些担心。直到快下班的时候,我妈看到来电显示才打电话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担心奶奶的身体。我妈在电话那头半天没说话。我说我昨晚梦到了奶奶,她的头发全变白了,躺在老屋客厅的正中间看着我像个小姑娘那样笑。床摆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像大海中的小船,一晃一晃地摇来摇去。
  自从几年前奶奶病了后,她的床就从房间里搬到了客厅,不过不是摆在正中间,是贴墙摆在客厅左侧。在我们老家,等待生命终结要在客厅而不是在房间里,否则不吉利。我妈打断了我的话,说奶奶可能差不多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她刚才就是到她那里去的。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预感可能又要应验了,奶奶差不多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
  当晚九点,我妈打电话让我马上回家。奶奶在几个小时前就咽气了。奶奶刚咽气的时候,大家都不敢通知我们这些在外地的人,因为怕她像上几次那样突然又醒过来。说起来都有些传奇,我奶奶死过好几回又活回来了好几回,假死时间最长的一次有二十几个小时。那是奶奶第一次假死,当时我大姑妈正在给奶奶擦脸,奶奶睁开眼睛并且跟我大姑妈说:“你怎么用这么凉的水给我洗脸?”
  奶奶频频用自己的生命跟大家开玩笑,令大家对她变得爱恨交加,我听我妈私下里嘀咕过,说奶奶一辈子都是拖泥带水,连死也这么反反复复……这一次,奶奶“死”了以后,家里请了医生来检查,确认她真的死了以后才着急地通知我和堂弟这些在外地工作的小字辈。
  当我坐过路的顺风车回到老家时差不多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就在我准备进村子的时候,被埋伏着的警察当成抢劫嫌疑人抓了起来。当时场面很混乱,警察被狡猾的坏人弄得头晕脑涨 ,我被奶奶和吴耀武的死搞得神经紧张,警察和我都不在正常状态,所以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警察把我当成抢劫惯犯,我把警察当成抢劫犯,他们追我跑,最后他们鸣枪了,我听到子弹从耳际呼啸而过时才意识到自己身陷险境。我停下来,警察把我抓回派出所。
  误会消除后,那些警察被我叔叔恶骂一通。
  这件事,连同奶奶和吴耀武的去世,一同挤进我的心里,搅得我苦闷难当,直到有一天,我写下一篇名为《喜丧》的小说后,内心的憋闷才有所释放。我奶奶接近九十高龄,数年来瘫痪在床,死亡于她和我们来说是解脱而不是痛苦。
  很多人问我,既然学了理工科为什么还要写小说?我说我既然能喝二锅头的同时也喝咖啡,那么就可以在画图纸写工艺的同时也与小说为伍,我们的世界暧昧不清,生活中充斥着忧伤、惊喜以及没完没了的惊慌失措。
  我恨自己能预知死亡。
  
  5
  
  一年的实习期满了后,我主动去到车间工作。我再也受不了技术科副科长每天都阴阳怪气地叽叽歪歪,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样抱怨完亲爹又抱怨亲娘。
  由于我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中表现出色,转正后又主动下车间锻炼,单位给了我一个主任助理的称谓,我成了这个一百多人的车间的第三把手,上面还有正副两位主任。
  有一天,早上刚上班时,我在车间里与何师傅调校那个时好时坏的氩弧焊机,木工聋子斌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两包芙蓉王,求我安排个人去他家里帮他把大门补一补,他家的大门破得一脚都能踢开。我把烟塞回去给他,让何师傅带小电焊机等工具和一个小学徒去他家里干活。
  这个星期,孝顺的车间主任带老娘去北京看病,副主任临时被派到外地出差了,我变成了车间的一把手。做一把手的感觉不错,威风。
  厂里的人看不起聋子斌,因为他是个处境困难但又无法让人同情的混账。他出生于一个传统而守旧的家庭,5岁时父亲操劳过度去世。由于家境清贫,长相丑陋,他到三十多岁才与一位农村女孩结了婚,之后生了个女儿,然后拼了老命工作和到处打散工,存够了交违反计划生育的罚款后,又让老婆生第二胎,终于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个男孩。现在,他已经50岁了,他的小儿子才7岁,刚开始读小学。他家现在挺穷的,国营单位的木工收入不会好到哪里去,他老婆没有正式工作,在一间家政公司里挂了名,人家有活就打电话通知她去,没活的话她就在家里呆着,而他们家,要养两个小孩。值得我尊敬的是,聋子斌把两个小孩都养得白白嫩嫩的,小太阳一样明媚开朗。
  他在小孩差不多要出生时辞职,等小孩出生、交罚款办好了入户手续后,又返回到厂里继续做木工。这些,他是事先跟老厂长说好了的,要不然,没有哪个单位会要他这样一个年纪这么大干活又笨还有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的笨蛋的。老厂长一方面可怜他,另一方面也是欠了他的人情,他儿子结婚时装修房子的木工活全部都是聋子斌折腾的,那可是花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据说聋子斌把活做得漂亮极了,而且还分文未收――他不肯要,死活不要。
  我之所以二话未说就安排人去聋子斌家中帮忙,不是因为我同情他,是因为我欠着他的人情。我刚毕业时搬进单位的集体宿舍,由于书桌太旧,断了一条腿,单位派聋子斌来帮我修。他修桌子的时候看到我床上堆满了书,问我床乱成这个样子怎么能睡?我说没办法了,书没地方摆,床底潮,放不了东西。当时他没说什么,但过了两个星期后,他给了我一个小书架――他专门给我做的。
  我塞给何师傅100元,让他中午买盒饭,特别叮嘱他,不要让聋子斌请吃饭,要他们把活做完后赶紧回来,晚饭我请客。
  下午还有十来分钟下班的时候,何师傅他们回来了。他把100元还给我,说午饭是聋子斌请的,叫了很好的外卖。我要请何师傅去吃饭,但他不肯去,说身上难受,要回家洗澡,鼻子过敏了。聋子斌家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让他不停地打喷嚏。我凑过去狗一样耸了耸鼻子,“靠”!我几乎是喊,“这是死人的味道。”
  当天晚上,我去找何师傅喝啤酒。我原本只是想与何师傅喝点啤酒随便瞎聊点什么,但他总是跟我谈聋子斌。他去了趟聋子斌家,脑子还留在那里没带回来。望着何师傅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话的嘴,我突然感觉有些恐怖。我说:“聋子斌可能快要死了。”
  “他的命已经够苦的了,你干吗还要诅咒他?”
  “我……”我无言,我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呢?又是他妈的一句没来由的话。每次这么没来由地胡说之后,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听到自己的贱嘴说:“虽然聋子斌看上去胖嘟嘟很有福气的样子,但我觉得他已经油枯灯尽了……”
  “你干吗要诅咒他?”何师傅打断了我的话。
  “不是这个意思……可能真的是这样的……妈的,我喝高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些担心他。”
  第二天一上班,聋子斌来车间办公室找我,讪笑着向我走过来,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塞给我一样报纸包着的东西。我下意识接过来,手一掐就知道是昨天那两包芙蓉王。聋子斌如释重负地笑笑,转身走了。
  一星期后,厂里盛传聋子斌得了绝症,将不久于人世。
  我听到这个消息还以为是真的,巴巴地跑去木工房。刚好聋子斌不在,木工房空空的,只有风扇在呜呜地转个不停。风凉兮兮的,我的心也是凉兮兮的。就在走神的当儿,我感觉气氛不对,扭头一看,聋子斌站在我身旁傻笑。他刚才去打开水了。
  聋子斌笑得像朵花,不像是得了绝症的人。他一再向我道谢,想给我烟抽,但身上又没有,谄笑着说要去买烟。我把他叫住了,自己掏出烟来抽。
  离开木工房后,我站在太阳底下哑然失笑,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可能我跟何师傅的谈话被什么人听到传了出去,在厂里转了几圈后就变成了聋子斌得绝症了。罪过,罪过,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给了自己两记大耳光。
  一个月后的星期六,聋子斌感染风寒,送到医院的当晚就去世了。
  大家一向都觉得我神神怪怪的,聋子斌死后,我的形象毁坏得更不堪了,我简直变成了神棍甚至是恶灵的化身,部分同志私下里嘀咕说我黑心肠,把聋子斌那样的大好人诅咒死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这个短篇叫做《生存状态》,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写实主义的东西了,在这个小说里,我把自己看到的汽车厂里不合理的现象以及那些令我郁闷的事一股脑地写了出来。后来,汽车厂里认识汉字超过500个的人都知道我写了一个骂汽车厂领导的小说。他们都说,我在这间汽车厂没戏了。
  我在车间里呆了一年后,技术科三位工程师同时辞职,技术人员一时短缺,我被调回技术科,暂时脱离了我喜欢的生产第一线。
  
  6
  
  技术科很清闲,所以我正经拍拖然后结婚的念头清晰起来了。
  与赵方方分手后,我简简单单地又经历了几段感情,结果都是不了了之,不是我厌倦了别人就是别人烦透了我。
  时间到了1999年,汽车厂正在建最后两幢福利房,如果现在开始新的爱情并且顺利结婚了的话,到分房子的时候,以我的条件可以分到三楼朝南的大套间。后来,厂里又盛传,这次分房结婚与否不是必要条件,因为近两年很多年轻的技术人员流失,汽车厂为了留住人才,将以实力,即是学历、表现以及对单位的贡献等作为分房的条件。
  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这样孤独地生活下去了,我厌倦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也厌倦了老娘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来让我带女朋友回去见她,更何况,越来越迫切的青春萌动折磨得我焦虑烦躁。
  可能是对爱情的期望太高的缘故,我正而八经地走进祖庙向北帝许愿,祈求他老人家祝福我的爱情。我向北帝要求的是美女加轰轰烈烈的爱情。
  北帝还真灵,这边我刚许完愿,韩素梅隔天就来找我,说要介绍美女给我。自从那次在祖庙里意外遇见后,韩素梅与我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有时把她当成我的红颜知己,有时把她当知心姐姐。
  韩素梅介绍的女孩叫廖明美,是她老公的一个远房表妹,具体远到什么程度,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这个表妹去年才突然出现,在此之前,她不知道有廖明美这个人存在。
  韩素梅按老公的指示,给廖明美介绍一个老实可靠的男孩。她老公强调,这个男孩一定要老实,要有文化,本科学历是最低要求,穷点没关系,没房子没关系,最好是外地人。她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她认识的十几位年轻大学生中只有我勉强达标,别的人不是太油、太帅,就是有了女朋友,要不就是本地人。别的倒没什么,“最好是外地人”,这算哪门子的理由?韩素梅说她老公这个表妹很漂亮,个性强,估计是怕无法与婆婆和平相处,所以干脆找外地人。
  过了一段时间后,韩素梅又告诉我,廖明美要求这么怪是因为神算子告诉她,她将会嫁一位比自己小的老公,她的这位老公家在远方,无父母福荫,将来会白手兴家。
  廖明美是一个别扭的名字,但她真的如韩素梅说的那样“挺漂亮”的。
  相亲被安排在果汁店。令我意外的是韩素梅夫妇一起陪着廖明美来。韩素梅自从生女儿的时候变得很胖,现在小孩挺大的了,她还是那么胖。她的老公的身材倒是挺好的,中年人了,线条还保持得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何生――他让我叫他何生。何生说:“明美是我的妹妹,父母都不在身边,我们希望能有个人照顾她。”
  廖明美,美得不可方物,这样的美人,还用得着这么老土地来相亲?她又是我这样的穷小子消受得起的么?
  何生对我们单位是很了解的,他说我们新的宿舍楼很快就建好了,如果我跟他表妹结婚了,到分房子的时候,他跟我们领导打个招呼,分个大套的给我们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些有些不靠谱,我没接话。何生说话很文雅,用词讲究,语速平缓,声调不高但很有说服力和煽情。韩素梅跟何生结婚时,他只是毫不起眼的小职员,结婚后事业取得了实质性的突破,所以他一直都很感激老婆,说她旺夫。
  我以为自己跟廖明美最好的发展是变成普通朋友,没料到相亲的第二天,韩素梅便来跟我说廖明美和她老公都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我符合所有的条件,二来廖明美对我有感觉……我说肯定是她觉得我英俊才看上了我的。韩素梅小声说可是我不觉得你英俊……肯定是北帝帮你的忙了。
  十天后,我应邀去廖明美家里吃晚饭,她说她要亲自下厨。在这十天内,发生了不少有意义的事,我们看过一次电影,上过两次馆子,去季华园晒过一次月光。
  在廖明美那里吃过饭的当晚,我留在那里过夜了。我们间的关系发展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晚饭的菜其实很简单,烧鹅、清水芥菜心、蜜汁鸡翅、瑶柱节瓜汤,外加啤酒。三菜一汤,其中两样是店里现买的熟食。现买不要紧,关键是我喜欢吃,尤其是烧鹅,一顿我能吃一两斤。韩素梅把我的一切都告诉老公的表妹了。
  这房子不错,两居室,小但精致,一套藤制套椅占据了客厅的大部分。靠墙角的小桌上摆着个“江山如此多娇”的陶瓷圆盘装饰品,蓝底,淡蓝色的水,黑色枝条,红黄浮点梅花,艳丽而又不失高雅。廖明美说这个盘子是别人送的。客厅不大,42寸的超薄大电视,把半面墙都占去了。电视下方,摆着一套音响。我不懂音响,不知道价格,但看那款式相当不错,应该挺贵的吧。两个音箱,立在两旁,像这个家的两个守护神。我为这个房子所折服,有些露怯。我虽然出身一个不错的家族,父亲叔叔伯伯这些人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望,但那是他们的事,我一个人在异乡闯荡,一穷二白。
  我差点忘记交代廖明美开了一间时装店这回事了。韩素梅说她以前跟另一个女孩合开,现在拆伙了自己买下了全部股份。她这个房子,之前也是跟那个女孩合租的,拆伙后,朋友搬走,她自己住在这里,赚到钱后,跟房东买了下来。
  我对廖明美说,你这里的东西挺不错的,电视都这么大。她说以前跟她一起住的女孩追求奢华,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这间房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她张罗的,后来她嫁入豪门,这些东西就不要了,这些东西,本来是两个人合伙买的。
  我心里嘀咕,这样的美人,我哪配!
  吃完饭,我坐在藤制摇摇椅上看着廖明美收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我坐着不敢动,因为裤裆里有情况。那张摇来摇去停不下来的椅子像催情春药,摇得我的骨头都酥麻了。我尽量压制着自己的冲动,同时也在想要如何才能体面地全身而退,我们毕竟才认识,不能太放肆了。廖明美两条光滑的美腿鬼魅般占据着我的大脑。她穿着超短牛仔裤加白纱短上衣,青春之中略带点挑逗。
  廖明美经过我身边时望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不是,不过我像吃了过期春药一样。说完后我尴尬得要死。还好廖明美没当一回事,微笑一下闪身而过。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廖明美在厨房里惊叫了一声,我跑过去一看,水漫金山,水龙头坏了,水喷得她一身都是。
  当我们手忙脚乱地把烂摊子收拾好后,两个人身上都湿透了,湿衣服贴在身上比什么也不穿还更性感。这情节多么像色情电影。我们失控了。
  天亮前,我强撑着去洗澡,出了太多汗了,身体像在泥浆里打过滚,不洗洗睡不舒服。我坐在马桶上抽烟,望着镜子中吞云吐雾的自己的裸体,感觉像在梦里,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的传奇色彩过于浓烈和魔幻,镜中的自己有点飘忽。吸进嘴里的烟又苦又涩,我喉咙冒火。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疲劳过度,我烦躁。在强烈的幸福的昏眩中,我的不安愈来愈明显。
  我与廖明美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始,这正是我在祖庙许愿时向仁慈的北帝所祈求的。
  
  7
  
  廖明美的出现对于我来说是久旱逢甘露,我封闭多时的情感,或者不要脸地直接说欲望之门为之洞开。我恨不得天天与她腻在一起,但她不肯,自那晚以后,她变得很矜持,坐、立、行、走、说话、做事,都淑女得一塌糊涂。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折磨得我欲火焚身。有好多次我躺在床上望着蚊帐发呆,总以为那个激情的夜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也不是说我与她没进行过鱼水之欢,有的,每周一次,每次都是她打电话来让我什么时间去她家里。去到后,饭菜已经准备好,房间的避孕套也摆在它该出现的地方。一切按部就班,激情不知跑到哪去了。
  如果是我主动找她,大都不会成功,她不是在外面取货就是说店里忙。其实她请了两个可爱的小姑娘看店,根本不用操心服装店里的事。我去过她店里一次,她挺不开心的,闷闷地带我到附近的茶餐厅吃东西,问我是不是到店里来监视她。
  就在我心情极度压抑的时候,廖明美到宿舍来找我,开着一辆绿色的别克。她的到来,照亮了我昏暗无光的狗窝,令同事们对我刮目相看,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她带我去买了好多衣服,又把我带到全市收费最高的理发店修整,把我弄成了时尚青年。我不愿意这样被她摆布,但是又无力挣脱她的魔掌,像乖儿子跟着蛮霸妈妈一样被她弄得团团转。她的时装店只卖女装。
  我记下她花在我身上的每一笔钱,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还给她,我不是小白脸。
  我们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而隐蔽,我既挣扎又渴望,弄不明白廖明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不明白在她的心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和地位。我冷静下来后平心静气地跟廖明美讨论这些,她冷静地看着我笑,然后告诉我,她每次与我在一起,感觉就像与弟弟在一起,她实在是忍不住要替我着想。我嘀咕:“我是你老公不是你弟弟。”她笑了起来,抱着我就亲,说她喜欢的就是我的这种自尊。狗屁,我花了她这么多钱,还有鸟的自尊!我弄不明白,那间小小的时装店,怎么能像个聚宝盆一样来钱?看她花钱的架势我都害怕。
  有一天,我正在上班,廖明美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她准备要到香港去学习服装设计,时间是两个月,一个小时后她就要出发去香港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个小时后她就要走了,才告诉我?果然是拿人家的手短,她把钱花在我身上,就能把我当成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玩偶。她在电话里抱怨说昨天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没人接,上午打电话来我的同事说我走开了,总是找不到我――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香港学习,直到昨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时才决定了去的。我听她这样说心里才舒服了些。这段时间汽车厂在搞ISO认证,各种各样的技术文件弄得我心乱如麻、寝食不安,每天都躲在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的专用办公室里干活,她找不到我也在情理之中。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怪想她的。上个周末,与她一起的时候,只是抱了抱,没有进行我极其喜欢的两性交流,因为她来月经了。本来打算这个周末过去与她好好温存一下的……我压抑哪。廖明美对性生活似乎不是那么热衷――起码没有我那么热衷,她总是忙,忙得不够时间睡觉,忙得身体懒懒散散的,忙得没激情做那个事。
  1999年的秋天,手机还未普及,通讯不是那么便利,网络也未大面积进入寻常百姓家,廖明美去了香港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漫长的两个月里,廖明美只打过三次电话给我,没有来电显示,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打过来的,每次只短短地说几句就掐断了电话,说她很忙,电话费也贵。以她那样的个性,怎么会嫌电话费贵?
  厂里的宿舍楼已经建好了,正在进行内部装修和线路铺设,等着房子住的男女老少一个个摩拳擦掌。不少人跟我打趣让我赶紧把那个美到不得了的美女娶到手,好申请房子。我心里挺难受的,又无法跟人家说美女最近玩失踪。值得庆幸的是,分房规则正如传闻中一样,已婚不再是分房的必要条件。
  在这两个月里,我卖力地工作,默默地生活。我瘦了很多,两只眼睛变得又大又圆,猛一照镜子,自己都会被镜中贼光四射的人吓得直皱眉头。
  冬天来临之际,我已经接受了失去廖明美的事实,廖明美却奇迹般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外。我把她拖进宿舍,关门,拥抱,用满是胡碴的嘴在她脸上拱来拱去。廖明美躲了一下,但很快就任我胡来。
  似乎过了一百天那么久,她才说:“我想结婚了。”
  “我想结婚了”本该是我要说的话。她又说:“你快三十岁了,我也快三十岁了,我们该结婚了。”她比我还大一岁。我说:“但你连我父母都未见过,没到我家去过。我也未见过你父母。”她说:“那就去呗。”我说:“万一我爸妈不喜欢你怎么办?”她假装生气地打了我一下,把我的骨头打酥了。
  我又问:“你几时带我去见你的父母?”
  “不用见他们,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
  我从未听廖明美提过她的家人,她老家是哪里的我都不知道,她的普通话和粤语都标准得像播音员。每次我跟她谈家乡、亲人什么的,她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扭头他顾,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晚,我打电话告诉我妈周末会带女朋友回家见她,她开心得都有些语无伦次。后来我爸告诉我,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我妈一连一个星期哪都没去,专门在家里搞卫生和研究菜谱。
  我真没想到,我爸妈不喜欢廖明美。
  我们刚进门的时候,父母望着廖明美有些目瞪口呆,廖明美的模样和打扮令他们吃惊万分。我妈张嘴就说,哎哟,阿美看上去像明星!然而到了晚上,我妈悄悄跟我讲,廖明美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也没有将他们二老放眼里。我妈说从进屋起,廖明美的视线从未在我的脸上停留过。
  “我也是女人,”我妈说,“如果一个女人眼里空空洞洞的,望都不望一眼她的男朋友,那她的心里肯定没有他。”
  我妈的话令我犯晕。好像真的是这样的,从相识到相拥,到同居,廖明美的目光真的从未在我的脸上停留过。可是,我不明白,如果她不是真的喜欢我,她图的又是什么?我这样的人,无车无房无地位,她把自己绑在我身上能有什么好处?
  我爸说廖明美与我不是同一类人,不该走到一块。
  我当然不会把父母的话跟廖明美讲,但她似乎觉察到什么,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提议提前回佛山,说放心不下店里的事。她在香港两三个月,店都是交给朋友打理,现在才离开一天就“放心不下”?我坚持不马上回佛山,因为我还要见见县城的同学。
  廖明美慵慵懒懒的像不舒服,我让她在家里休息,她不肯,要跟我一起去见同学。她大概是有些怕我的父母,两个老家伙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礼貌中保持着带恫吓成分的漠视。
  我本想让廖明美穿普通些的衣服去见我的同学,那些高档而艳丽的衣服,在小小的县城显得很招摇,但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而且我也没见过廖明美穿所谓的朴素的衣服。不对廖明美坦言,是这天我犯的第一个错误,而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开着廖明美那辆风骚的别克招摇过市。同学们都说我找了个富婆,这个富婆是一位上岸不久的妓女。
  这个谣言后来传到了我父母的耳中,我妈打电话来问我这是不是真的。
  回佛山的路上,廖明美的精神很差,沉默不语,晕车,吐得一塌糊涂。
  
  8
  
  2000年的春节快到了,北风呼呼地吹,天空飘着细碎的小雨滴,天气出奇的冷。期待了整整十个世纪的千禧年终于要来临,人们喜气洋洋的,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层出不穷。在这个千年一遇的年份里,我有些郁郁寡欢。期望很高的爱情在我的心里打了个结,我快乐不起来。这段时间,我喝了很多啤酒,把胃搞坏了,此后很多年,胃病像执著的讨债鬼一样跟着我。
  韩素梅来找我闲聊,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暗示我要尽快结婚。我以为她是为我着想,领了结婚证好伸手向厂里要房子,对她说了好几句感谢关心的话。韩素梅怀里的娃娃咬着大拇指睡着了,我掐掐她胖乎乎的小脸蛋。
  韩素梅照直告诉我,催我们早些结婚的是她的丈夫,她自己不太同意丈夫的看法。她丈夫说廖明美和我年纪都不小了,家里的老人着急,他这个做哥哥的着急,而从现实的角度出发,领张结婚证书能得到一间低价房子,又何乐而不为?
  我低头沉思,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韩素梅老公讲的都是大道理,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站得住脚,但我心里却觉得不是滋味。韩素梅催我表态,我抬头看着她,迷惘地问:“廖明美不是已经有房子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单位的房子?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都跟我提什么房子的事?”韩素梅示意我小点声,别吵醒了她的宝贝。她说男人当然要有自己的房子才行,靠女人没出息。我懒懒的,不想说话,但韩素梅好像还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讲一样。她看我的眼神令我感觉温暖又令我不安。
  小娃娃醒了,哭。韩素梅转过身去给她喂奶。我低头走到宿舍外抽烟。
  如果说韩素梅来找我过问结婚不结婚的事,我只是有些厌烦的话,那么我们老厂长找我聊这个话题,我就开始警觉了。老厂长表扬我,说我是人才,人品好,技术好,希望我安心在这里工作,为祖国的汽车制造事业多作贡献……然后,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你有那么靓的女朋友,应该尽早结婚,把她绑在你的身边――明美可是好女孩。厂里眼看就要分房子了,如果你结了婚的话,你的条件是排在前面几位的。”明美?连廖字都省略掉!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下班后,我想起老厂长的话,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不妥。不行,这中间肯定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我被这个空穴来风的秘密折磨得受不了,找同事借了辆摩托车去找廖明美。那是一辆本田250CC跑车,双排气管。为了配合这辆速度利器,我同事还花近两千元买了一个高科技头盔。这头盔除了比石头还坚硬外,玻璃挡风镜还能减缓速度让司机感受不到极速的恐惧。戴上头盔后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超人迪加。因为天气太冻,好心肠的同事又把他的皮外套借给我。穿上皮外套后,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变成一位黑帮电影中的帅哥杀手,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我骑着这辆牛得要死的摩托车去到廖明美的服装店,车还未停稳,就看到廖明美提着包包急冲冲地往外走。我本想喊她,犹豫了一下没喊。
  廖明美向她的汽车走去,看样子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心念一动,跟在她后面。廖明美去了香格里拉西餐厅。我走进去扫了一眼,看到廖明美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角落,便在另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廖明美交给中年男人一张纸,男人看了一眼,还给她,同时递给她一个纸袋子,廖明美用手捏了一下,塞进她的包。然后,他们开始吃东西,我也开始吃东西。他们只顾着吃东西,几乎没讲过话。
  我坐的地方临街,所以他们走的时候我能透过玻璃看到他们。他们走出餐厅时的样子有些古怪,既不像旧相好,又不像好朋友,各走各的,好像刻意保持一个必要的距离。男人上了一辆半新的广本。
  我很轻松地一路跟踪着廖明美去到她家楼下。我看到她把车就停在楼道附近上楼去了。我把摩托车放到较远的地方,抱着头盔慢慢走过去。我扫一眼看四下无人,用头盔猛地砸在她的车上。汽车防盗报警器响了起来,声音极其尖锐。我窜入楼内,向上跑。
  当我抱着头盔像个赛车手一样出现在廖明美家门外时,她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看上去挺疲劳的,眼袋都有了,脸也有些浮肿,像刚哭过。我换拖鞋的时候,看到廖明美的包就放在旁边的沙发上。我说:“刚才我上来的时候看到保安在围着一辆车转圈子,好像是你的车。报警器在响。”我的声音僵硬而不自然,但廖明美听不出来。
  廖明美刚出门我就翻了她的包。刚才那个男人给她的纸袋子装的是钱,有50万那么多,她给男人看的纸是医院的检验单,她怀孕3个月了。我的头就嗡的一声炸开了。3或者4个月前,我在大陆,廖明美在香港――她自称在香港。
  我脑子转得飞快,屈辱令到我几乎想拿着这几十万不辞而别。但是,愤怒又让我咬牙留下来把事情弄明白。大门敞开,50叠百元大钞零乱地堆放在对着门口的茶几上,我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上。
  廖明美进门的刹那惊呆了,但她很快就又变得镇定自若,嘴角不自觉浮起一道嘲弄的弧线――这令她的嘴看起来有点儿歪。
  “你有什么权利翻我的包?”我听到廖明美这样说。
  “不看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吗?”
  “那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
  “刚才给你钱的男人是谁?”
  “他是谁你不用管。总之他一个手指头能按死你。”
  “没事他按死我干吗?”
  “你得罪他的话他就按死你。”
  “这张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怀孕了。”
  廖明美怀孕了,但与我无关。是刚才那个男人经手的。他是个什么人廖明美从未讲过,但她明确告诉我,她要生下这个小孩,因为小孩如果是男孩的话男人会给她300万,女孩200万,眼前这50万是定金。我说你干吗不拿着这50万远走高飞?要给人家借腹生子这么傻!
  
  织花边的女人 亚麻布油画 24.5cm×21cm 1669-1670年
  
  廖明美哭了。她边哭边告诉我,她24岁就跟了这个男人,那个时候她大学刚毕业不久,在一间夜总会里跳舞。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舞蹈,毕业的时候找不到单位,只好到夜总会去跳舞,然后认识了那个男人,一来二往好上了,爱上了,但那个男人是有老婆的,他老婆的背景比他强很多,他是靠老婆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他们有个儿子,前年出车祸后变成了残废,下半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他不能离婚,也不想离婚,但他需要一个健康的儿子或女儿……
  我无言以对。廖明美又开始说了。她开始在夜总会里跳舞时三天两头就被流氓欺负,心里很苦,但也没有办法,父母年老多病,一个弟弟三个妹妹读书要用钱,全家都指望着她,于是她到祖庙的北帝那里许愿,希望北帝能帮她安排一个有钱有势能照顾她让她不用过得这么苦的男朋友,结果不久后,这个男朋友真的出现了,他有用不完的钱,对她体贴入微。
  讲到这里,廖明美流着泪笑了起来,她说北帝真的很灵,完全答应了她的请求,是她忘记了跟北帝讲,这个男朋友要未婚的。
  我听得哑口无言。她的遭遇跟韩素梅的怎么如此雷同?
  但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干吗要找我做她的男朋友而且还要嫁给我?
  本来,廖明美与那男人说好了,如果哪天她找到合适的人结婚,他们就结束那种不正当的关系,没想到男人的儿子被撞成了残废,他便需要廖明美给他生一个小孩了。廖明美不想做未婚妈妈,她不希望父母因为自己而羞耻,于是她通过自己和那个男人的关系,网罗了一大批适龄未婚青年来供她筛选。筛选的结果神奇地落到我这个倒霉蛋的头上……
  韩素梅的老公和我们老厂长是那个男人的生物链中的两环。
  我们没有再说话,廖明美在我旁边坐下来,望着我。我本来不想看她,但忍不住不看。她眼睛哭得有些肿。她是可怜的人,但同时也很可恨。我不可恨,但可怜,非常可怜。
  廖明美提议我跟她结婚。她说如果我跟她结婚了,我可以顺利拿到汽车厂分的福利房,同时她会给我30或者50万――如果那男人给她200万,她将分给我30万,如果她能拿到300万,我可以得到50万。
  我目瞪口呆。她又继续说,我可以跟她一直过下去,她保证,她生的第二个小孩肯定是我的,如果我不肯跟她过一辈子,也不肯跟她生小孩,我可以在她生了小孩满一年后与她离婚,我们单位分的房子归我,那30万或者50万也归我。
  我在狂笑中扬长而去。
  街上,车水马龙,我开着那辆250CC的摩托车向郊外狂奔而去。在空旷无人的郊外的田野上,我茫然不知所措。生活跟我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北帝给我安排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女朋友。早知道这样,我该向北帝祈求让我中500万的彩票100注,我求鸟的爱情!
  
  9
  
  2000年的春节刚过,我从汽车厂辞职。
  在春节前,福利房已经分配完毕,果然没有我的。虽然已婚并不是必须的条件,虽然我计分的成绩名列前十位,虽然有像我这样未婚而且分数远远落后于我的人也分到了房子,但我没有受同事的怂恿去跟领导据理力争。我烦,所以我辞职了。
  我躲在一间租来的顶楼小屋上静静地舔自己那颗受伤的心。
  楼顶的风光不错,西北风呼呼拉拉地把屋里的东西吹得七零八落的。因为有风,风有声音,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单。
  我每天都到附近的公园跑步,然后买够一天吃的食物,面包、牛奶,或者稍微加热一下就能吃的食物。每个星期三,我会到附近的影碟店里租一批影碟,用我那台破破的电脑看。我决定隐居一段时间,至于隐居多久,就要看我的存款能撑到什么时候了。在此之前,我给我妈打过一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到山区里做志愿者,由于山区的条件恶劣,通信困难,她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与我取得联系。
  这是一间农民自建房,坐落在臭名昭著的城中村。有人说这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村子,三教九流的人物盘踞其中,村子里从事什么职业的人都有,一天24小时,小巷都是人来人往的。这间房子的一楼是车库,二楼主人自己住了,三四五楼被分成无限多个小房间出租。我这间孤零零地立在房顶上的亭子间原本是杂物房,后来也被改成出租屋了。由于很多房间没有阳台,那些租房子的人经常把衣服和被子什么的拿到天台上来晒,五颜六色的床单被子到处乱挂。有太阳的周末,我坐在房间里向外望,有身处大染坊的错觉。更搞笑的是,房东是个无线电爱好者,由于有线电视网络有限公司坚持按每个出租的房间是一个住户的标准收取电视费,惹怒了他,他自己弄了个铁锅一样的电视信号接收器放在天台边,分线到每一个出租的房间。
  我过得既空虚又充实,以每天一本长篇小说或两本杂志的速度阅读文学作品,偶尔写点读书笔记、书评、影评什么的,赚点小稿费。除此之外,就是坐在天台边沿看下面忙碌的男男女女。我亲眼看到过一个男的把一个穿得像鸡的女人打得头破血流,但那个女的不叫不嚷,任由男人打。
  
  10
  
  我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但我错了。几个月以后,韩素梅出现在我的小屋前。她来找我是因为大家说我搞大了廖明美的肚子一走了之。韩素梅是个可爱的傻子,对真相一无所知。
  据说,我辞职后,廖明美顶着日渐明显的肚子到汽车厂找过我几次。
  我望着韩素梅,考虑了半天,还是没有把真相告诉她。像她这么老实的人,没必要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龌龊事。
  韩素梅的老公通过公安局的朋友查了出租屋登记,查到了我的住处。说完这些,韩素梅,这个又傻又善良的女人看着我得意地笑。我有些无奈,也有些惶恐不安,既然韩素梅的老公知道了我在哪里,廖明美自然也知道了。不过我又想,都到了这个程度了,廖明美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一星期左右――这个时候我对时间似乎失去了概念,我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午,太阳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我正在呼呼地睡,被一阵粗野的敲击声吵醒了。我摘下眼罩,吃惊地看到一个女人站在窗前。我看不清逆光而站的女人是谁,但直觉告诉了我,这个女人是廖明美。
  她怀孕了六个月还是七个月了?我想问问她又心里烦躁,我干吗要问这劳什子的破事?
  廖明美说她父亲来了,要见我。
  我断然拒绝。为什么非要是我?她花点钱,随便找个什么人不行么?我不为五斗米折腰,但肯为钱做下贱事的人多了去了。廖明美说她父亲看过我与她的合影,我带她回老家时照的那组相,她全部寄回老家了,他们村所有的人都通过那些相片认识了我,所以我必须要与她父亲以及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一群亲戚共赴晚宴。我被她说得啼笑皆非,这事真是没完没了的。她骗她父亲说,已经与我登了记。
  廖明美再度提出要与我实施那个什么合同婚约,而且条件提高了,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我与她去登记并且在她的亲人面前做秀扮演新郎,我将得到50万元人民币。我说,就算我变成鬼我也不会这样做。她冷笑一声,走到天台边向下挥手。没一会,有三个流氓出现在天台上。他们打我,还在廖明美的指挥下,把我推到天台边,说再不答应就把我推下去。
  我被打得鬼哭狼嚎,但我不肯点这个头。经过长时间的独处,我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社交能力,人也变得更固执,既然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已经拒绝了,那我就只能一直拒绝下去。我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两耳嗡嗡嗡地响。
  廖明美看用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爬上天台的护墙上坐在那里,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跳下去。跳下去就是一尸两命,她说她要让我内疚一辈子。
  我会内疚?狗屁!
  巡警在房东的带领下冲上天台。我们闹得太离谱,有人报警了。
  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廖明美与可爱的巡警之间的交涉了。廖明美疯了一样乱喊乱叫,西北风把她的一头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发吹得群魔乱舞。我从未见过廖明美如此歇斯底里,她可能真的是疯了。她带来的那几个流氓中的一个自以为身手了得,从旁边窜过去要把她拉来,廖明美本能地往旁边一躲――这一躲就掉下去了――就在掉下去的瞬间,她伸手抓住了电视的信号线,顺着墙朝下滑,一直滑到4楼借着窗户止住了下滑之势。
  廖明美流产了。
  我被带到派出所,警察问明了情况后都说我胡说八道。这个事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不会相信。至于那几个流氓被如何处置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们是廖明美花1000元雇来的。就在警察想从我身上挖掘更多的信息的时候,他们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就把我放了。
  神灵的确如我所愿,赐给了我美丽的女人和轰轰烈烈的爱情。
  
  11
  
  我把书籍打包寄回老家,背起一个小背包去旅行。
  就在我出发前,韩素梅再次来找我,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并且因为她不了解情况而做的傻事向我道歉。她丈夫守不住这个有趣的秘密,将事情向她和盘托出。等她走了后,我才发觉她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5000元和一张小纸条。她说她所能为我做的只能是这么多了,同时她还表示,如果我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给她打电话。这区区几千元犹如千斤重。如果在这场爱情中,我有所收获的话,那就是韩素梅的友谊。
  我坐着火车一路往北,北京、沈阳、大连、济南,然后折返,差不多没钱了,要往回走了,再经南京、杭州、上海。在上海,我去找陈伟,住在他家里。
  这时陈伟已升为技术科科长,据说他发明了一种特殊焊条,为单位带来了明显的经济效益,摇身一变变成了厂里的红人。
  我去到的第二天,陈伟他们厂长过生日请客,陈伟也把我带上了。他之所以把我也带上是因为他向厂长请假时无意中说到我写小说,他们厂长就执意让我参加他的生日晚宴。厂长年轻的时候写诗,现在写散文,小说倒是没写过。这位写文章的厂长的出现令我大感新鲜。
  我还以为厂长很大年纪了,见了面才知道人家还四十不到,是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企业家。
  在这个晚上,我目睹了上海式的奢华与糜烂。奢华我就不说了,糜烂倒是值得一提。吃过饭后我们去唱歌。在歌厅里,成群结队的模特一样的小姐供我们挑选。我不好意思找小姐,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小姐费用昂贵,我与厂长萍水相逢,不能乱来。但厂长看也不看就把一位巨乳美女推给了我。临走时,厂长问我要不要把巨乳美女带回酒店――他以为我住酒店,我赶紧摇头谢绝他的好意。
  在回陈伟家的出租车上,我们并排靠在后排的座位上。我们都醉得快撑不住了,洋酒和啤酒在肚子里打架。
  突然急刹车。司机诅咒横过马路的小赤佬。我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吓一跳的话:“以后你不要总跟那个厂长一起了,他是短命鬼。”陈伟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大腿,骂道我操你大爷。之后他可能是想起了吴耀武的死,又不太自信地问我干吗这样说厂长。我说我不知道,反正他给我的感觉不好,我担心他什么时候就有飞来横祸。
  过了几天,我直接从上海飞回广州。是陈伟给买的机票,我身无分文了。除此之外,陈伟还在我口袋里塞了3000元。自从被廖明美玩弄后,我到处被人同情。
  回来后,韩素梅介绍我进了一间有二十几个人的广告公司做策划。我在另一个城中村租了个小房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着。我妈经常打电话让我回家玩,但我不想回去,我懒懒的,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生活下去。韩素梅过来拉我去吃饭,我不肯去,她带了烧鹅和小菜到我的小屋里来。对于廖明美事件,她一直心存愧疚。我懒得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了,给她写了张5000元的借条,她当着我的面撕了。她像男人一样与我喝啤酒。她好酒量,我差不多要醉了,她只是脸蛋变得稍有点红润。
  直到韩素梅临走,我才发现她瘦了很多,整个人都缩水了,玲珑凹凸得明显,而且气色却比以前更好了。我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她,她哈哈大笑,骂我又蠢又笨,半天才看出她的变化。大半年前,她斥巨资到美容院去纤体。她说满大街都是美女,如果她再像以前那样不修边幅,很快就会被丈夫遗弃的。
  大概过了一个月吧,有一天早上刚上班,陈伟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厂长死了,车祸,司机和他以及技术科副科长全都死了。我听他这么一说,寒毛都竖了起来。
  陈伟说昨天本来是他跟厂长一起外出谈业务的。他们的计划是早晨从上海去杭州,晚上回上海。临出发前,他莫名其妙地想起我跟他说过的那几句话,就把这活推给副科长了。他们夜里从杭州回来时,一辆失控的超载货柜车侧翻,他们连人带车,全被压扁了。
  
  12
  
  我求北帝让我不要再断言他人的生死,我希望自己像大多数人一样过无须自责的生活。
  当天夜里,我整晚都在做梦,梦境纷繁复杂,毫无头绪,除了连接不断的狗吠声和童年的村庄,我什么也没能记得住。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我妈。我妈告诉我,今天早上,她发现我家养了十几年的黑狗死了,死在我的床边,嘴里咬着我的床单。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没错,我没断言黑狗的生死,但黑狗还是死了。黑狗是老死的。
  十年前,放暑假的时候,有天夜里,黑狗突然狂吠,我们全家都被吵醒了。我闻到烟火的味道,冲到外面一看,厨房已经烧起来了。再迟那么一会,如果厨房的电线烧着了的话,整间屋子都有可能变成一片火海。从那以后,黑狗成了我们家的守护神,曾有大老板风闻这条黑狗的事迹,出三万元要买它,被我们拒绝了。我告诉我妈,我昨晚做梦梦到它了,它来向我告别。我妈在电话里半天无言。我让我妈用我的床单――那是黑狗自己选给自己的棺材――包裹着埋了它。我妈说她也是这样打算的。
  正在这个时候,我弟弟来告诉我他准备结婚,日子挑了三个,这个月的22号,下下个月的15号,五个月后的9号,他问我选哪个好。我随口说,又不是我结婚,我干吗要选日子?说完后,我眼前闪过外婆的影子。外婆的眼睛看上去很奇怪,淡绿色的,我再留意看才发现外婆的眼里镶着两块玉。我哆嗦了一下,告诉弟弟最好是这个月结婚,迟了怕婚事要告吹。
  外婆患白内障好几年了,因为她接近九十岁而且身体不大好,所以无法给她做手术,现在她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了。
  双方家长都不同意弟弟在这个月的22号结婚,因为时间太仓促了。到了25号,外婆突然昏迷,没来得及送医院就去世了。孝顺而且迷信的舅舅在外婆的眼睛上镶入两块玉石,祈求上天来生赐给外婆一双健康的眼睛。
  在我们老家,很多人都偷偷地土葬。
  望着外婆新坟上的旗幡,我潸然泪下。感谢外婆,给我解开纠缠多时的心结,我豁然开朗了。外婆的死告诉了我一个事实,生老病死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我只不过比别的人稍微早些知道事情的结果而已,我没必要因此而耿耿于怀。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起我早已经看到外婆死后的样子,但外婆依然在我的预料之中迈出了走向来世的脚步。
  因为有丧事,弟弟不得不把婚期推迟一年。在这一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弟弟与那个原本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吵吵闹闹地过了大半年后分手了。
  与未婚妻分手后弟弟来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还未发生的事,我摇头说我哪知道,我只是随口说说。
  
  13
  
  夏天来临后的某个周末,我从梦中惊醒。我梦到廖明美身穿白色婚纱与我手牵手在海滩上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欢笑。这个梦令我有些怀疑自己跟廖明美的缘分未尽,她有可能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
  因为这个梦,我有些怀念廖明美,想知道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不好,贱,但我的确是这样想了。
  自从做了这个梦后,我倍受煎熬。我极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个女人,但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想她。十几天后,我慢慢腾腾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廖明美的时装店前。店门关闭着。我走进旁边那间店,店里的阿姨还认得我,问我是不是惦念着廖明美。我说我来找她说几句话,没想到她不在。阿姨奇怪地看着我,问我哪里不舒服。阿姨告诉我,十几天前廖明美就死了,她把自己关在店里,喝酒,吃药,昏迷了,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变成植物人,不久后就死了。
  这个消息令我两眼发黑。
  廖明美是不是自杀的我无从了解,我也不想去了解,反正人都死了,查清楚如何死又有什么意义?
  我无法预知廖明美的死亡。
  很多年过去了,在这些年中,很多人死了,很疼我的四舅舅和我很讨厌的三奶奶,以及待我如亲弟的大表姐,都去世了。我都能预知他们的去或留,唯独廖明美,以最决绝的姿态告别了这个世界,不来与我作别。
  这些年以来,我过着平静而没有内疚的生活,我再也没有跟任何人讨论过与死亡有关的话题。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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