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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 人断气时的痛苦级别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1   每天早晨,许强总是被自己的手臂压胸般的窒息所惊醒,许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醒方式。多少年来,他都会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移出来,他说,那是他的灵魂,他说那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像蜕壳的蝴蝶一样,极缓慢地绽开身上的壳,那层半透明的膜状的壳,然后,他湿漉漉地钻了出来,扑扇着还很柔软的翅膀,在阳光底下渐渐坚硬,空气从身体底下滑了过去,那种兴奋竟是眩晕般的。我说,你能够看到什么?许强咽了咽嘴里的口水,他的口水总是充盈着,这或许是他梦的源泉。他说,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体,那身体很薄很轻,像一层纸一样,他睁大眼睛,但那眼神是空洞茫然的,他的灵魂已经飘浮于自己的身体之上,他看不到自己的灵魂,因为那是虚无的,像一缕烟似的。许强说,也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然后,他再次沉沦,像被自己的身体黑洞般地吸进去,然后他就醒来了,大汗淋漓,他就是这么惊醒的。他第一眼看到的自己熟悉的环境――房间里的一切,床铺、壁橱和大大的落地灯,还有自己身边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他的老婆艾艾,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她了,她也不允许许强碰自己,哪怕不小心碰了一下,她便一脚踹了过来,或者就拧他一把,拧得他钻心钻肺般地疼痛。他感觉自己早就跟她是两不搭界的事物,一张床已经成为鸿沟,他和她距离得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遥远。他想某本书上说的一句话,世界上最为遥远的距离就是心与心的距离,那种隔膜是看不见的却又是处处时时存在的,它富有弹性,无法穿透,甚至不可触碰。许强想不起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多久了,当时,他还一直忙碌着自己的生意,那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只要在外边赚钱,赚越多的钱,赚到自己一家三口够花,很宽裕,甚至一辈子也花不完,事情就好办了,艾艾的脸或许有一天会像乌云散尽的天空一样,突然呈现出一抹霁色来。可是,他失败了,他的钱赚到了,他花了那么多年,努力打拼,甚至豁出性命去赚钱,现在,钱到手了,可是艾艾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许强多次反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啦?我错在哪里了?
  某日,许强又来找我喝茶,我的茶室总是朝他无条件敞开的,他是我的死党,也是幼儿园、小学甚至中学的同学,老街坊了,住在一条街的两头,我在这头,许强在那头。小时候,许强就很敏感于周围的事物,比如我们住的那条街中间有一棵树,老榆树,南方的榆树,叶子大,星散,不像北方那样粗犷。许强每每走过树底下,就会发现树上的某些变化,那些变化是细微的,甚至是不容易被发现的。比如多了一只鸟巢,或者某个枝杈上开始长出某个萌芽,那萌芽会长成另一支直立的枝杈的。许强都会大呼小叫地喊我跟着他去发现,喏,在那在那!他手舞足蹈,好像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许强的诗人特质让他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当然,那只是特定条件下的事物,在学校,在所有的学生都很单纯的时候,诗歌或者诗人特质,多少会吸引异性同学的眼光。许强执著地喜欢上了并不喜欢他的艾艾,艾艾的父亲是大干部,她自小生活在机关大院里,看到的是别人对她父亲的毕恭毕敬,她从小就高傲得像一个公主,这种强势的性格一直延续到后来许多年。而许强的神经质性格也延续了许多年。许强最终艰苦地赢得了艾艾的爱情。当然,后来,她父亲离退休了,她也就失去了一个可以赖以高傲的资本。但她的公主脾气已经养成了,而一旦养成的脾气就是无法改变的事物,她还是那样,这个词儿是许强的话。许强的诗人特质的确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许多际遇,人需要激情,需要勇气,需要就是动力,那时候的许强迫切地需要钱,需要成为一个有钱人,这是他的成功和奋斗的原动力。他的敏感让他的奋斗经历更加曲折,当然,他最后还是达到目的了,他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超市和一个加工厂。加工那些鲜活农副产品。而我成为一个上班族,虽然我的生活单调而小资,但和许强的来往一直未断绝过。许强的超市在这个街区过去几站路程,他每天开着他的红色海马来回跑,有时候,他得去跑货源,现在的超市不像过去刚开始那样好做了,现在哪样的竞争都很激烈,货源得自己去落实,省掉许多中间环节,货物的成本才会降下来,他得跟别的超市竞争,一分钱一分钱地竞争。而他的老婆艾艾却一直那么公主般地生活着,差不多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许强在外忙碌得昏天黑地的,她一个人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她从不去超市里帮忙打理事情,也不管那里的账目,账目等项全是许强交给自己的妹妹和另一个亲戚去管理。艾艾只知道伸手要钱,今儿要个几千,明儿要个几千。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花掉那些钱的。许强从来不问,也不敢问她,因为一提到钱的事情,许强的肚里就窝火,艾艾也从不愿意透露她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许强的超市以及那个加工厂之所以能够开张,离不开艾艾家的帮忙,具体点就是他的老丈人,毕竟曾经是风光一时的人物,管着全市方方面面的部门单位,也熟悉方方面面的人物。许强的事业因此一马平川,一路绿灯。可能碍于此,许强对艾艾的花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强也不太想去跟自己的老婆天天算计那些事情,他自己天天有忙不完的活儿。许强有一次跑到我这,倒在地板上就呼呼睡着了,他梦呓着,喊谁谁的名字,好像是艾艾。我踢他起来喝茶,他像一条死狗一样不愿意动弹。过了好半晌,他醒了,当然又是惊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我:你愿不愿意加入我的事业?你不用出钱,就帮我打理货源跑货行么?我说那不行,我上着班呢。他说你那班一个月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来帮我忙吧,我快累趴下了。当然,你来我算你入一伙,有股份给你的,咋样?我摇摇头,不行,我干不来你那样的事情。许强说,你呀,天生胆小,像你这么上班下去,到老还是两手空空。我说但我时间比较自由,我能够支配大部分的时间,比如我能够在这里喝茶,你却不能。许强说你尽瞎扯尽瞎扯,不帮忙就算了,还说这种话来糊弄谁呀?我说确实不行,而你行,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换一种活法的。我上班也是受人管着,有许多规章制度管着,有领导,有同事,有许多烦恼和不尽人意的地方。人都这样,你赚钱多,你也得有生意管着你,你得努力去做,否则人家就会灭了你了。许强说,虽然你不咋地,但听你说道说道却真是受用,虽然我知道你也就一扯淡,但那话就是爱听。我问他最近还做梦不?他说还做,天天做,没法不做。哪天他不做梦了,那他也就估摸着不会醒来了。
  我记得许强过去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最好的事情都是记忆里的,最美的天空是过去的天空。他说这话是真诚的,这话多少有些诗意。我想,最好的事情当然是那些记得起来的往事,能够让一个人刻骨铭心记着的人,一定是他的恋人,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并且最终是劳燕分飞。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无论如何是伤感而动人的,许强安静的时候不多,诗人气质的狂躁和不安似乎始终围绕着他的生活,在他的内心里里外外。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安静,是那种渴盼已久的表情,或者像一个老人在回味往事时的表情。我往往会喊醒他,将他从往事里打捞上岸。他说,他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睡觉,然后窒息死去,他要看自己的灵魂到底能够飞到多高,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尝试过。我说,那你不留恋你的艾艾了?你的心肝宝贝?许强嗤地吐出一个勉强的笑,扯淡,我是掂记着她,但她却未必惦记着我哩。我无语了,往往到这时候就会失语,因为我知道,此时我的失语比说些不恰当的话来得更合适些。许强的梦是我进不去的地方,就像他进不去他妻子艾艾的梦空间一样。一个人的思想是无形,却也是有形的,弗洛伊德的话告诉了我,梦是通感的,就像诗歌一样,但我确实无从知晓许强的梦和他的窒息欲望。他和艾艾之间,肯定有一位是走入了错位空间,这好比一道玻璃门,两个人在旋转的玻璃门里共进出,但他们之间那扇无形的玻璃阻隔了一切,他们貌合神离。或者,这件事情换别人,或许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了,但落在许强和艾艾身上,事情就复杂了。许强的性格使得他不可能选择放弃艾艾,这好比一个收藏者,好不容易收藏到了一件宝物,虽然它毫无使用价值,但他不会再次放弃一样,或者收藏、放置,然后两不相干,也是一种生活的不错方式。艾艾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去理解过许强的内心感受,她只活在自己的乐趣和完美中,她有自己的一道严格的藩篱,没有许可,不会让任何别人轻易穿过的。艾艾只生活在艾艾的风景里,她的喜欢和愤怒都是艾艾的。当年孩子生下来后,艾艾就面含愠怒地埋怨许强,瞧瞧你们男人干的好事,害得我疼得死去活来的,生下这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孩子!许强正沉浸在初为人父的无限快乐中,并不太在意老婆这一句无足轻重的唠叨,他以为那只是一个女人在经历生育剧烈痛苦之后的一句普通的责怪之辞,结果,许强错了,从那以后,艾艾就再也不容许许强碰她的身体,她说,她需要恢复,需要恢复到人生原来的状态。艾艾说到做到了,从此,除了孩子外,她似乎不再认可别人的亲近,特别是肉体的接触,包括许强。许强开始还勉强接受,但后来,他内心里的那种作为丈夫和男人的欲望无法让他接受这么一个艾艾,但事情由不得许强做主,许强的想法只是他自己的,艾艾是艾艾的,于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就此开始了。艾艾始终占据着主导的地位,而许强的落寞和忧伤只能是许强自己的,强势早就确立了,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许强想过跟艾艾分手,但那时候,孩子还小,而从内心里说,许强也无法下定这样的决心。每当他一看到艾艾那精致而优美的五官脸庞,他的心就软了下来,他无条件地投降了艾艾,艾艾的漂亮是许强一个执著的概念,在许强眼里,天下女人都是垃圾,只有艾艾一人是仙女。艾艾与生俱来的贵妇气质和她的漂亮是搭配的。这一点不但许强认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艾艾可能对我毫无印象,当然,她不可能对我有印象,她对许强都是印象淡漠的。呵呵,何况我这样的俗人,我们虽然也是同学,同班过,但我对她说实在的,并不像许强对她的那样执迷不悟,我这人没有诗人的气质,因此,不会偏执地相信或者认定某种事物。许强肯定是陷入一个他精心编织的粉红陷阱了,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他无怨无悔。他为自己的脖子挂上一条沉重的精美的锁链,他为此孜孜不倦,心欣若饴。这就是佛教上所说的缘吧,他或许欠了她一辈子的缘和爱,因此,他现在需要一辈子来偿付这样的爱和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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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强的生活如此这般了许久,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海边埠头刚上岸一条大鲨,有十几吨重,星鲨。他的一个老货主打电话要他下去吃鱼餐。海边渔村有个习俗,凡是捕到大鱼,都要办流水酒席,请全村的人吃喝几天。许强经常去那个渔村买活鲜海产,因此,也算是那边的一个重要熟客。许强拉上我和另一个朋友巍子,巍子是开摩托车行的,他和许强是生意上的朋友。我们三人一路杀到海边,到那里一看,嚯――好大的一条鱼,像巨鲸一样庞大。约摸有一辆大卡车长的星鲨已经被渔民们分割成若干肉块,一地血淋淋的,那个叫许强下去的鱼行老板姓顾,顾老板说好机会啊,你不知道吧,这鲨鱼身上有许多宝贝,听说您夫人那方面不感兴趣,您带点鲨鱼籽回去给她吃试试,这玩意可邪门啦。顾老板说这话时,脸上溢出一脸的坏笑。嘻嘻,兄弟,别灰心,女人都那样,别装,越装越假。许强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他好不尴尬,这种事情怎么能在朋友面前说呢,他有点恼火,这顾老板真是呆鸟型的人物,不看场面,不看时间地乱说话。唉,也难怪,许强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窝心事,姓顾的也算是豪爽,这种在海浪尖里滚的人,是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的。海边的人都这性子,直爽硬朗。
  那条星鲨大伙轮番地煎炸炖炒,折腾了几天,也才吃下去大半,剩下的只好卖给城里的鱼档做成鱼丸卖。许强当晚就回来了,兴冲冲拎着一袋鲨鱼籽回去,他想试试这玩意儿是不是像顾老板说的那么邪乎。艾艾开头不想吃,她问,你这是什么玩意儿啊,灰不溜秋的,许强说,你不知道吧,珍肴鲨鱼卵――鲨鱼籽。十几吨重的星鲨籽,十几年才能够碰到一次。艾艾半信半疑地吃了一些,果然美味,她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下子就吃下去一中碗,加上喝的红酒,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喝酒吃饭了,这一晚上,艾艾的性趣显然陡涨了起来,许强受宠若惊,他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一样,他太激动了,结果草草就收兵了。艾艾正在兴头上,许强心里那个懊恼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结果,关键的时候,就掉了链子,真是扫兴。艾艾的兴头一过,就呆呆地躺在那里,脸侧向左边的窗户,她似乎在想着什么,许强不敢跟她说什么。许强像一个被人识破诡计并且当场揭穿的家伙,羞愧难当。许强用被单压着自己的半边脸,他感觉臊得慌,太没用,许强在心里埋汰自己。艾艾静静地躺着,身体的语言告诉许强,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他的良苦用心。艾艾并没有当场责怪他,她的身体语言在说:你还想算计我?你行吗你――!艾艾擦起火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那烟是她自己平时偶尔抽的女性烟,细长的那种,有淡淡的薄荷味道。艾艾吸着吸着,突然幽幽地一句:你想这主意多久了?现在应该很得意吧,我终于中计了。她从嘴边轻蔑地冷笑一声,许强听在耳边像挨了一颗炸雷一般。许强不敢吭声,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说,人家那也是好心好意送我们鲨鱼籽吃,你不能这样揣度我、揣度人家!艾艾还是冷笑,那么,鲨鱼籽似乎对你也不起多大作用啊。她的话语里夹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许强捂紧了耳朵,他感觉脸上烧得厉害,刚才是酒精在烧,现在是内心里的羞愧在烧。
  我是三天后才碰到他的,许强脸色憔悴并疲惫不堪,这几夜,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那件事情,也因为别的一些事情。许强说,我真是自取其辱啊。我知道事情肯定办砸了,要不,他不会这样沮丧。许强似乎从此一蹶不振了,他的脸越来越苍白,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了,许强专心投入了他的事业。许强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得不去看中医,看精神科医生。当然,我不希望那条鲨鱼就此毁了许强。我陪着他去市立医院看大夫,一个老中医,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宽边玳瑁眼镜,他的眼神有点不大好,以为看病的是我,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让我吐吐舌头,我吐了,他看了看,说,不行,你肾亏得厉害。我笑了,说,您瞧错对象了,看病的是他,我一指许强。那医生脸色有点尴尬,转向许强,重复着刚才要求我的同样动作。许强的舌苔确实又厚又黄,像一层浓密的苔藓一样,许强说,我现在口味重得很,没有咸点辣点我简直吃不出味道来。那个中医说,你这是火上浇油,肾关虚而阳炽,本身已经阴阳失调,需要清淡的食物来调理,你却反其道而行,这样只会加重你的病情。我问肾虚是否也会如此,他看了看我,我是在给他瞧病,不是你!我说您刚才不是已经给我诊过了吗?不妨提个建议也好。我真的想知道自己是否也潜藏着一个许强一样的病根子。医生把过脉后,总结道:你是内心焦虑过度,导致的脾胃肾共同失调,阴阳失调,肾水上不来,心火下不去,淤积脏腑的结果就是一方面阴津缺乏了,一方面阳火旺盛,两者本来是可以互相抵消的,但在他身上,却看不到。他需要一个好心情,坏心情会导致肝郁心烦,肝郁也是一种病,你的身体从此一直坏下去,直到三焦都坏了,那么就麻烦大了。许强说我现在需要怎么调理,医生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出来:你的夫妻生活不谐,是吧?导致三焦不谐,阴津过多消耗,而阳气却得不到适当的发泄,因此是痼疾,轻易不容易好转,你应该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从医生那里出来,我感觉到许强的人整个矮下去一截,他意识到一些原先不知道的问题,事情总是这样,只有碰到了才会知道问题的症结到底出在哪儿了。许强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至少我看是如此。许强有些恍惚,他的癔症竟然发作了,在大白天,在清醒状态下。许强,许强,拐弯的时候我喊他,注意,快红灯了。许强似乎没有听见,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嗯啊着。他有点魂不守舍,结果真是撞上红灯了。一个交警走过来,示意我们往边靠停。许强的脸色很是难看,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他想骂人了。于是,我摁了摁他的肩膀,我下车跟交警说话,我说了一大堆好话,赔上一脸灿烂的笑意,结果还是查证扣分罚款。许强在车里拼命地打喇叭,交警想过来跟他说话,我说哥们算了,我那位心里有点堵,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就看我的薄面吧。我替他给您赔不是好吗?交警有点牛哄哄地走开了。许强爬到副驾驶座,他让我开车。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我一直想跟他搭上话,可惜他黑着脸,一言不发。我只好放了一些音乐助助气氛,要不这一路上太闷了,我难受,他更难受。
  我将车径直开到了郊外,我知道这下回去,指不定他要拿谁撒火呢。郊外是个好地方,到处在弄开发区,搞得鸡飞狗跳的,土方车、挖掘机和推土机轰鸣,土地像被揭皮似的揭去一层,再补上一层,错乱填搭着,将好好的一些水稻田弄得是面目全非。不过,山岗上一片清静,山岗面临着南方的海岬湾,远远地看去,灰白色的海面若隐若现。山岗上一片荒草,是绒蒿和麻麻菊居多,没膝深。我们走着走着,不时惊起一些鸟,灰白的影子在眼前一晃就飞远了,在阳光底下,这个古老的小城显得异样而陌生。到处在盖楼平地,一栋栋拆毁了,七零八落。拆房队像蝗虫一样蚕食着那些已经陈旧而古老的房子、街区。我想让许强平静一下,我给他一支烟,这时候,抽烟胜似千言万语。烟卷的美好的蓝烟袅袅地升起,从我们的鼻边迅速被风吹散,我们在一片迷惘而轻忽的感觉里载浮载沉。许强轻轻叹了一口气,从他的肺腔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人有时候需要在某些特殊的环境里重新审视自己,只有这样才会重新发现一个陌生的自己。我想这时候,在这空旷的荒野,在山岗上眺望远方,身心里的一些拉里拉杂的沉重就随之挥散掉落尘埃。许强终于开口了,他的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那笑意很僵硬,看来,我接下去得换种活法了,我再这么拼命工作赚钱,到底有何意义?我说有啊,打个比方,假如你现在无所事事,你会疯掉的,不是吗?许强摇摇头,却重重地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唉――我说,得啦,人这一辈子,可不就是一瞎忙吗?等忙不动了,再回过头看自己这一辈子,简直跟白过了似的。别跟自己较劲着过日子,那样累,真的累。许强点头,他叹了一口气,我想将超市盘掉,或者将加工厂盘掉,不这么玩命了。我说你早该这样了,我其实还想说,摊上艾艾这样的婆娘,你至于这么玩命赚钱么?许强说走,我们去海边呆上几天。
  我没有陪他去海边,我得上班,我得写字,喝茶和交字画,那是朋友预订的我不能爽约。许强大约在一周后再来找我,拎了一大袋活蹦乱跳的海鲜,我们喝酒吃大蟹啃大虾,将三斤重的石斑胡乱水煮了吃,辣椒放了厚厚的一层,我自己亲自煸出来的花椒和麻籽,大葱拍扁,野生的石斑鱼肉质硬实而鲜美,我们大口吃着,借着酒劲,胡乱唱起歌,我拍着节拍,许强唱,音响放得楼板都在震颤。那天许强喝高了,我也差不多。于是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呼呼大睡,直到天黑了,醒来一看,外边的街灯早就亮起来了。屋里一片狼藉,我得喊楼下的我妹妹来整理一下。我说我们出去吃晚饭吧。许强说行,我晚上做东,我们去K厅里嘿吧,趁着我还在高兴的劲头上。我说好吧,就由你,我想喊几个朋友一起去,他说,不不,就咱们俩,他摆了摆手。于是,我们打的奔了市区的红帆船酒吧,我们过去去过那里,气氛挺好的。许强跟我撩开包厢暗红色的布帘子,里头已经坐了两个女孩,看上去不像是这里的小姐。我回头问许强,这是怎么回事?许强说你别问,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的,你就放心吧。他摁我坐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身边,那女孩化着妆,在幽暗的灯光底下,我只感觉扑面而来的女孩的香气和美好的气息。我不习惯于这样的环境,虽然我也不是什么纯洁的童男了,我是老光棍吧,这是比较恰当的称谓。可是,我的确和许强不一样,我多少有点文化人的清高,这一点许强是知道的,于是我感觉很不自在。我只顾自己喝着酒,头也不偏地望着电视屏,那女孩还想粘过来,她声音婉尔地劝我喝酒,想跟我搭讪。我说,小妹,你跟许哥认识多久了,那女孩哈哈笑,说,你放心,我们只是普通朋友,真的是普通朋友,你别这么紧张。说实在的,我紧张得一背的汗涔涔。当然,我耐着性子继续等着,没头没脑地瞎唱一气。许强显然十分投入,他早就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在包厢里。后来,我喝醉了,不知就里地躺倒在长长的沙发上。醒来,是在宾馆的房间里。我一个人和衣睡着,我很紧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起来,头重脚轻的,我出去找大堂前台,问许强在哪个房间,许强就在我隔壁。我敲开门,看到赤着上身的他和另一个女孩,我没看清楚她的脸。我又关上了门,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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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有些时间,我没有跟许强联系,他也没有上我这喝茶。我想,许强已经走出了那个让他窒息的梦魇,他和艾艾的关系迟早会结束的,我在推测,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是一时冲动的结果。但显然,我这种揣测是浅薄的。像许强这样的生意人的生活是我所未知的复杂的漩涡。我只是一个保守而固执的所谓清白者,我自己将自己与这个时代的主调隔绝开去。我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看世界,世界是多么纷繁复杂并且绚丽缤纷。许强的秘密最终还是没有被进一步扩大,可能,艾艾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太关心,她只关心许强是否按时给她足够的钱消遣。许强是许强,艾艾是艾艾,两不相干,至少在别人眼里,他们仅有夫妻的名分而已。艾艾依然着她的生活,许强在这个强大的女人面前无所适从。他只能是在他自己理解的范畴里偶尔自己折腾自己而已。许强不来找我了,而我也失去了一个能够让我更充分了解世界的窗口。
  我开始跟一个心理医生学习催眠术,这是我的一个画友,也是我的一个朋友的老师。他也姓顾,白净的脸,无髭须,只是他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喝茶,并且他要求我也跟他一样,他说,烟和茶都是迷幻剂,是提神的东西,而我们的工作是催眠,催眠是让人神志昏迷,是一种心理暗示。他当着我的面催眠了我的一条宠物狗白白,狗安静地躺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然后他将狗放在一张桌子上,他闭目,沉默片刻,他将桌子撤开,那狗竟然凭空飘浮在半空中,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说,我有一个朋友,过去一直生活在梦魇中不能自拔,现在有些时间没有联系了,他可是失眠的老资格患者了。顾医生微微一笑,他说,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他?我来试试帮他一下,治治他的心理疾病。我给许强打电话,许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说,你学什么?催眠?催眠是干什么的,是巫术吗?我说差不多,他说我过来,我想看看你的巫术。许强来的那天,他没喝酒,但显然,我看得出,他的气色比以往好很多。他的脸上泛着阳光般的光泽,我知道,他最近应该不错。顾医生给他催眠,他半信半疑地照着他的吩咐做着每一步:顾医生让他手持一杯水,满满的一杯水,手不能颤动,水不能溢出来。然后过一会儿,他让许强将水放下,他说你看着那杯水,目不转睛地看,然后回答我的问题……许强慢慢地睡了过去,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似醉似醒。他的身体竟然像一根水中的木头一样飘浮了起来。许强的表情先是放松,然后随着催眠的程度加深,他已经进入一种深睡眠状态,但这时候,他的双手突然紧张地抱紧在自己的胸前,交叉着握着彼此的手臂,越来越僵硬越来越用力,甚至是颤栗的状态。他牙关紧咬,开始梦呓,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埋怨谁的话,然后他突然歇斯底里般大叫了起来,在骂谁,他大汗涔涔的,很显然,他在梦里十分激动,他说我想,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不能……催眠师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语速在启发他的记忆,然后问他那些让他紧张、愤懑和激动的事情。他逐一回答着,虽然他仍然紧闭着双眼,他无法看清,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状态,他的回答是无意识的。许强醒来后,仿佛大病了一场,有些虚脱,仍然浑身汗涔涔的。他沉默,但显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些轻松和会意的微笑。这是一种婴儿状态的轻松和会心。顾医生给我说了许强内心里的病疴――那是不自信的他和一个强势妻子之间的心理暗战,这种一边倒的战争让许强败得很惨,但他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挫折,他要在现实里找到一个平衡点,那就是他有钱,他能够给他妻子花不完的钱,让她不得不依赖着他和他的钱,他从某种层面上获得了自我的胜利和安慰。但是,他的内心依然是虚弱和无力的,因此,他在梦魇里依然面临窒息般的重压,他给自己的暗示也是这种挫折感,他无法改变他的妻子,他甚至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的挫折感让他在梦里反复经历着那种可怕的孤独、失败、无助和空虚。他无法让自己的内心真正承认现实中的一切。他是一个性格和内心分离的双重人,他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是非自己的。
  我那一夜,什么也写不下去了,老是反复地写下窒息两字,窒息――一张黑色的网铺天盖地而来,我像许强一样,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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