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花期已近”。“回家省亲的女儿正在途中”。 她们经过桃花的红和梨花的白，返归一片发亮的水域。门前水塘里水绿鸭肥。 蜂毒医好了多年的风湿病。在走廊上，你一身
白衣，练起太极，将骨骼里的隐痛缓缓推开。天井里青苔含水，遥望远山，云住雨收。
二
这是悲伤的轻喜剧。如同植物一样接受泥土扑面的童年。
混杂着蜂蜜的香甜和沁毒的尾刺。这昆虫中的玫瑰，有毒的情人。
面对如此盛大的馈赠和轻微的刑罚，我们应当感激，心存敬畏。
三
“疏雨滴梧桐”。“细雨湿流光”。
整个春天我们如同活在螳螂的胃里，满眼绿色的雨水。
而这种傲慢而轻佻的昆虫，代替我们抬起反抗的
手臂，又迅速后撤。
这拒斥的手势，这迟疑的话语。我们的目光被一只彩色的蜜蜂
吸引，如同棉线一样钉起那些浮在树顶上的灰黑色的衣扣。
四
那一片灰色的雨云又来了，它垂腿坐在树冠上面，亲切，
如同一个老朋友。一身绿衣的邮差身披灰色雨衣。
他的旧自行车在雨水中晶亮，沾满青草与泥点，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现在他正扶车走过开满紫云英的田地，和云一起缓缓移动，送来远方友人的信件和四月的《养蜂画报》。
五
这是生机勃发的南方。春天。
我们成了油画中的人。
我们将蜜蜂养在圆形的水桶里。曾经，我们用它盛水，
现在我们用它酿蜜。
我们的儿子，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拖拉机手或宇航员。
现在他还小，像豆荚里的豌豆一样饱满。
我们将摇篮和滴水的菜篮悬挂在房梁上，听着
他轻微的呼吸。自此生活安顿，如同停转的
马达。
六
她们是《花间集》里的逗号，
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简洁的句点。
当然。她们不是
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她们腰肢纤细，色彩鲜艳
热吻辛辣而有毒。
在唐朝，她们来自波斯或印度。
琵琶弹破酒杯。白月。风雅。
啊，这些在花间穿梭过李白酒席的胡女
将阳光褪下花阴，露出桃红。
七
一九八四年版的《养蜂指南》
毛边已卷，沾满花粉和蜜汁。
指纹如同树木的年轮细密、饱胀
在空白处拉满弓
指向一个形销骨立的年份。
爸爸和现在的我一样年轻，一样
用蓝色水笔将几个要点打包：“筑垄，利排水。蜂箱面南，向阳。
上铺牛毛毡，雨布亦可。
出口处置一浅碟，盛清水。”
八
清晨的雾角还很柔软
从斜斜的屋顶滑向河道
做着孩子模拟滑翔的游戏
它们告诉你，青草在生长。蜜蜂
已飞过仰面静流
河水的额头。
你手提白皮铁桶。走到水边。
水浸湿手。
桶打开水如同饮马。如同
鱼吸水草。锁舌含住钥匙。
对岸两只鸬鹚倒影
水沿着长颈花卉向上爬升
这个清晨寂静如同犀牛走动
打坐僧侣。对一只蜜蜂
毫无办法。
九
薄如水片的削蜜刀也不能
系着竹篾的摇蜜机也不能
冷杉蜂箱，储蜜桶，蓝边瓷碗
喷雾器，春天里的金色蜂房都不能
将我带向你。我看见水渍
在阳光里躲闪，蜜蜂在花蕊间坠落，那幸福瞬间，涌上喉咙的话
却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
听奶奶说，你走的那天，撑着久病的身子走到屋外，
走进蜂房看看蜜蜂
走进园子看看蔬菜，看看
近处的池塘，远处的青山以及
雾霭中的庙宇。空空的院落里
孩子们都不在家
仿佛准备一次远行。你收起旧蚊帐，
将不用的药瓶和未用的药瓶分开，折叠好衣物，再安静地睡去，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我们在堂屋里挂起遗照，各自生活。身边的灰尘懒于擦拭，静坐时也忘了呼吸。某天看见一只蜜蜂叮在那片玻璃上，像新长出的肉瘤，像欲坠的糖浆我们的心动了动，没有说话。
十
久雨不晴的冬日，空气清冽
像刚被破开的翠竹。
花期在皇历的七十六页之后。
此时宜祈福、嫁娶、收藏，会亲友。
在乡间，万物休息，牛窝栏，鸟归巢，鸡栖于埘。
动植物谨遵节气与天时。亲友围炉夜谈。
蜜蜂振翅取暖。嗡嗡嘤鸣，隔着干燥的杉木蜂箱
此时，蜂房轰鸣如金色琴房。
十一
晚饭过后，我和父亲打着手电
走进蜂房。喂蜜。浓稠的糖水
在蜂箱的浅碟中溢开。没有花期的日子
我们细心照顾，没有花期的日子
它们免于饥饿。光柱中，它们安静的
眼睛又小又黑。
十二
太阳高照的冬日是温暖的冬日
坐在蜂房中晒晒太阳，是多么舒服而安心的事。一只蜜蜂飞过
黄加黑；两只蜜蜂飞过，黄加黑；
三只蜜蜂飞过，黄加黑。
嘿，第四只蜜蜂飞过，黑加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