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一棵草 让草回到种子里 让种子回到脚下 然后我把它一句一句地画出来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时间很快将早晨抛在了后面
将上午和中午也抛在了后面
我还在一遍遍想象着它的模样
就好像是它自己
在倾尽所有的力气
一下接着一下拱出地面
那么艰难那么轰轰烈烈
可除了我，谁都无法惊动
那么矮小那么微不足道
使看见它的人
都得低下头来
其实，这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儿
我却始终乐此不疲
很早我就注意到
许多非凡的人物
总喜欢以平凡的草自喻
一位又一位，中间
隔着仆倒和尖叫……
这一切，比我
画这棵草更没有意思
我得让它离他们远一点
让它首先是一棵草
其次还是一棵草
我得让它知道
地球是圆的并且旋转
但从来都不是，以
哪个了不起的人为轴心
现在我开始画这棵草
画以露珠为泪的叶子
画搂紧泥土的根须
而风在草背上一直是弯的
前和后，左和右都是弯的
常常是，风使多大的劲吹
它就用多大的劲摇晃
直到风再也吹不动为止
如果还是这样。那么
无论我把它画在哪儿
都不像是远道走来的
注视
它站在那儿挥动着潦草的枝条
哎、它一直以这样的方式
招呼着我看不见的东西
它站在那儿，继续挥动着
什么也抓不住的枝条
我的缩回又伸出的双手
也常常是这样
西风一个劲儿地朝东边刮去
此刻，它在剧烈地摇晃中落叶
酷似我们更衣
在剧烈地摇晃中
在无法挪动的位置上
它先是和早晨站在一起
然后又和傍晚站在一起
它寸步未移地完成了
靠近和疏离
我们远不如一棵树
我是说：人过中年
太容易叫一条岔道拐走
在许多人的视野里
我始终这么看着
直到那些零散的落叶
把完整的大地放回原处
想到草原
这么晚才想到草原
初春的草原，看上去
像刚刚醒来的草原
这么突然就想到了草原
远在内心的草原
好听的双音节的草原
仿佛两只精致的杯盏
在约定的时间里
轻轻地碰响
使蓝天和大地挨在一起的草原
让奔跑成为蠕动的草原
为了迎接和送别，而把自己
铺向四面八方的草原……
我从没有去过
那片像草原一样的草原
但此刻，照在
每一棵牧草每一群牛羊每一顶毡房上的
阳光，也照在我的身上
下在夜里的雨：C
雨突然变得急骤起来
窗外，两栋灰色的高楼
不住地朝对方靠拢
我明显感到
它们有挨在一起的
巨大欲望
一切似乎无法预料
一切仿佛都在预料之中
我平静地坐在屋里
屋外的风
反复吹皱
我笔下的积水
很早我就知道
――水往低处流
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
它使我想到一辆满载的独轮车
难以在又滑又陡的
斜坡上，停留得太久
雨仍在不歇气儿地下着
雨中众多的草木们
纷乱而自然，另有一些
我想象不到的事物
则一直栉风沐雨地呆立在
深奥的缺席中
但这一点儿都不影响
岁月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变黄
在一把油漆脱落的椅子上退色
而那面泥灰斑驳的墙壁
又让它不得不露出
砖块儿一样的肋骨
我着迷于这样的隐匿
没有隐匿就无所谓暴露
此刻，雨使夜色不断加深
使这个夜晚
多年以后
岛屿一样站出来……
生活啊生活
生活这个词反复而又混乱
它不断出现在
我们的交谈和书写里
但我更愿意将它视为彼岸的灯塔
在脑海中熄灭。又亮起
人类的欲望阳光一样遍地。生活这个词
常使人想起初恋、汗渍，剥掉的糖纸
当世界睡去，它多么像
开着清洁车的姑娘啊
从梦中碾过我们的肢体
上帝布下如此深奥的棋局
如何进退，方能
成为辽阔中的一点
而不至于被生活捏成
一颗无知的棋子
如注的暴雨使太阳消失
使雨中奔跑的人们
酷似一群群漏网之鱼
那么生活是网吗
哦，请不要这样比喻
此刻从自己的叹息里
我听到了都市的倦意
在都市的倦意里
会计师正仔细清点着
自己的手指
第二天早上
都市于晨曦中醒来
有人继续将假冒伪劣商品
兜售给我们。所以
生活才这么真实
暮晚
背阴的山脚下
一头暮归的老牛
突然吼叫了一声
隔了不大一会儿
又吼叫了一声
声音远远地传来
又传向远处
低沉得像是它在使劲地吹响
自己头上的角
暮色越来越浓
可山的那边
太阳还在为结束
而不停地滚动
就像一颗头颅带着未干的血迹
在为失败而滚动
……消失是一件
多么费劲的事情
月亮?月亮?月亮……
云，慢慢地散了
月亮终于露出它
愿意露出的样子
月亮在上游
也在下游
而当中的那棵槐树
正把它
高高地挑在枝头
那么真切
那么无法忽略
此时它浑圆在
晚九点与晚十点之间
比赏月的人
还要清闲
此刻它高远在
我抬头就能瞧见的地方
既不是一盏
唐朝留下来的灯笼
也不是一扇
上帝把门关死时
敞开的窗口
从前的月亮
仍旧是从前的模样
它抱着
一块又沉又黑的石头
在空中飘荡了这么久
明亮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