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到我的麦地要经过 生满灌木的沟渠小榆树林 若干废弃的阡陌 那里站满手握镰刀的影子 稻草人在夜里叫住我：
来你看
露珠渐圆下弦月慢慢弯下去
深夜的麦子
月光流动，推着她们小跑起来
越过河堤、公路、拆掉的
废城。一直跑到我的床上来
我在田野中酣睡，她们
在我身上分蘖、灌浆
同时在我身下，哺育我
断断续续的梦境。她们抱着我的祖先
越来越轻的骨殖，给我嗅少年经血的气息
看儿时即逝的玩伴。坟上的小黄花
试图重新把我变成一个童女
试图用尖锐的芒刺激我的咽喉
是啊，在今夜，我是一个童女。同时也是一个
生育过的妇人。我乐于和她们一样
日趋饱满，被镰刀收割
炸裂、磨碎，进入彼此的身体。互相爱抚
融化，最终化为一体，融入黑沉沉的
夜色。
五月
五月，云彩渐淡，衬得天空
蓝得画不出。村庄的色彩浓起来
如一枚翡翠放在记忆里
小径上的轻尘，闪着光亮
拉车的父亲，脸膛黑红。汗珠
滑过他健壮的、尚未泛出锈迹的
腰身
扶麦子的妈妈走在旁边
哦，她多美!月白小碎花衫子
草帽上绘着牡丹花
带着麦子腥香的小风
吹起来，众多的父母在麦垄间
站起身。他们微笑着
看我送水前来，连衣裙又白又小
一手提着黑色的铝壶一手捏着几朵
蓝的紫的嗽叭花
盛宴
暮晚的麦场，千里万里
共一场盛宴。亡魂们化蝙蝠，飞上天空
无声无息。追着风狂舞
村民们围坐在麦场中，粗瓷碗
放在大地上。顺手拿一把麦粒
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蚂蚁们也走上餐桌。鸟儿们
衔起麦粒。越飞越远
成群的孩子们，一边啃馒头一边追逐
从一个麦场，到另一个
有的拿鞋子扔向空中，念动咒语
“面面蝠，面面蝠，我的鞋，你的屋”
只是我从未见过那些黑色灵魂
被咒语迷惑。它们大概以这些
人间烟火的气息为生
这些年。众多的歌声
渐渐停歇。打麦场上的盛宴早已结束
孩子们被赶向电视和书桌。唯有蝙蝠
夜夜在乡村的上方。找不到家园一样
愈飞愈高
扫落叶的人
扫落叶的人赶在秋风前来到
他的脸，早被往年的风雕刻
因此没什么可担心。他先坐下来
吸一棵烟，看看这片涂着油彩的
白杨林，埋着祖先还埋着
自己和儿孙胞衣的地方
从林子里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田地
收割过了，突然显得丑陋而荒凉
像脱掉了衣服的老母亲
秋风先是一片片，缓慢抚摸着叶子
然后是冲动地摇撼，树林不得不交出
她的岁月和活过的痕迹
扫落叶的人，扔下烟头开始干活
他慢慢地把一幅油画扫成了水墨
那些褪下来的鳞片
拢到一起，堆成了一座坟茔
他扫着扫着，就把自己埋到了里面
夜歌
金灿灿的油灯，把夜变成了
一个黑皮鸡蛋。我仍能看到
我的父母坐在蛋黄中间
尚在中年。父亲在剥一堆花生下酒
一只青花瓷酒盅，满足地沉默着
时而的一声喷。像幸福的叹息
他一边剥一边和母亲说话，有时讲讲聊斋
蟋蟀敲着木头的小窗棂，一些传说借着
灯影子，在母亲手中的纳鞋锥上
晃来晃去。黑暗加深了油灯的亮度
它缓缓跳动着，仿佛有更美的音乐相和
漫游
泡桐花在暗夜里漫游，从一株
走到另一株，一朵拉着一朵
一串铃铛敲起另一串
秘密地串连，喁喁私语。她们游走于麦田中
湿润的阡陌。把腥甜的花香
吹进篱笆，吹进一些人的梦
喏，当我早上打开新家的窗子
就看到这么一株，刚从老家私奔而来的
泡桐树，她摇着满身的小喇叭，在晨风里
气喘吁吁
刚生出的枝丫上，还带着我老家
旧闺房外的，雾气和鲜露水
存稿人语
组诗《我的麦地》给我们呈现的是一片女性的、古典的、生命的麦地。麦子、麦地、麦场这些乡村符号。作为女作者寄予情绪与经验的栽体，成为这组诗歌依存的大地。表面读下来，作者长于选用意象，营造情景，写得机智活泼。深入地阅读后，我们就会发现，整组诗里，潜藏了强烈的有关乡村性命的发现与感叹，爱、梦想、时光、成长、死亡在这里坦然呈现，并且笔触细腻、柔和而也略见深邃。无论从技巧还是意识上，翩然落梅的这组诗。超越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神性泛滥、空泛高调的“麦地诗歌”。
整组诗还是稍显拘谨，气象过小。当然，这是大多数女性诗歌写作者共同的问题。
(陈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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