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 在乡间，天色是慢慢暗下来的。先是夕阳归去，这个抽烟斗的老家伙蹲在山巅，似乎疲惫不堪，急着想回到幽谷深处歇息。云彩黯淡了许多，在上空无奈地浮游，最终飘到不为人知的远处，天明回来，或许已不是我们见过的。
但夕阳散尽的天空并非是冷清的。你看，鸣叫的归鸟，那些黑夜的房客，一群一群飞来。不住地盘旋着，久久不肯栖落。傍晚的天空那么大，可是突然之间挤满翅膀与声音，让人相信善飞的鸟有着比天空更辽阔的灵魂。
地上的光，则像摊晒的稻谷被一粒一粒收走。野外变得模糊，灰茫一片，桑田尽头那个高大的堤坝，悄然间隐而不见。堤坝后的蓝湖水库，一湖清凌凌的水也如同世间柔媚的女子，将隐入黑夜中去。周遭山脉、田野、老树林，渐渐沉寂下来。一切都到了弃绝浮虚和忙碌的时候。
村落里，灯火已然点亮。贫寒的人，似乎更怕黑，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家家户户就掌灯了。连那个瞎婆婆，她孤寡一人也拨亮一盏小灯，她什么也看不见，点灯做什么?昏黄，微弱的灯火，星星点点，像一声声呼唤，散落在暮影深处。
这时候，村前那条沙石公路已经无人走过，也很少见到车辆。而在此之前，我曾经看见一对恋人，手牵着手在那儿走着。他们不是村里的人，说的也不是我们这里的话。他们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谁都不知道。我只看见他们走走停停，沿乡村公路慢慢挪动。这对浪漫的情侣走到哪儿了，是否依然在空旷、寂寥的路上走到永久?
天色更黑更暗了，山里的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挂在树梢，恍若银白色的鸟巢。不肯安睡的月光，会从巢中飞出来，在野地叫，在屋顶叫，在人与草木的梦中叫……
宿鸟
夜深人静的时候，时常听见低空落下一阵扑棱棱的声响，如同一团蓬蓬松松却长着短刺的蕨蔓，瞬间，又沿着毗邻的屋顶远去。间或，夹带着清冽的怪叫，尾音拖得很长，久久不肯消逝。如果披衣出门，暗蓝色的夜空，什么也难以见到。但我知道，那是一只宿鸟擦着屋脊飞过，只是那怪叫，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如此突兀、尖锐，让人顿然惊悚。我想起多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北方之旅，那一夜我借宿于一个山村，月亮悬在陡峭山冈，一匹狼站在山巅仰天长啸，清晰的影子几乎能辨认狼的毛发。狼，仿佛就站在那个高悬的大月亮里。而我丝毫不曾害怕，仅仅感觉一阵一阵狼嚎苍郁、幽凉。
一只宿鸟拍着翅膀掠过屋顶，却时常将我从浅梦中惊醒。当我站在月色下，眺望宿鸟消逝的夜空，我无法猜出那是一只什么鸟。我对鸟类知之甚少，除了寻常麻雀、白头翁。和体型稍大一些的斑鸠，我并不能一一叫出我见过的鸟雀的名字。在我的村里，每到春天，会飞来很多色彩纷呈的鸟，仿佛被风吹落的云彩的碎片。它们是那么可爱，走过树下的人常常抬头观赏，并聆听美妙的啾鸣。其中，我最喜欢一种青色的鸟，青杏大小，一旦飞入树丛便被绿叶遮住。我只能叫它们青杏子，它们仿佛一阵微风来去，不易察觉。显然，夜里惊飞的鸟雀，不可能是这些青杏子。
更多的时候，宿鸟并不像我刚才所说，弄出很大的动静飞过屋脊，它们只是躲在某个黑暗的地方轻轻叫，叫声忽远忽近。在乡村生活，我也有过太多走夜路的经历，沿途村落，灯一盏一盏渐次熄灭，四野静极，一些莫名的声响悄然出现。碎碎的，怪怪的，若即若离跟着人走，似乎在脑后吹冷风，若回头，又什么也发现不了。有时，空寂的野地突然划过一两声凄厉的尖叫，我敢肯定，那就是一只宿鸟。明知是鸟叫，但我的后背不觉间一片湿冷。
是什么原因让鸟雀不肯安睡?长期以来，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鸟在窝里做梦，不会像人一样梦游。我想到猫，猫是黑夜的幽灵。白天，猫戴着温顺的面具，懒洋洋趴在草垛、树下，或在有阳光的墙脚假寐，故意装出弱小、安静的样子。夜里，它们便出奇地强悍，一只只家猫野猫一起出没，亮着绿荧荧的眼睛，将黑夜当作自己的天下。这些心怀险恶的猎手，甚至跳上屋顶，又倒悬在瓦檐，寻找那些露宿檐下的鸟雀，猫踩着瓦片，无声无息便能闯入鸟雀的梦乡。
而将瓦檐作为安乐窝的往往是麻雀，灰灰的，长着细毛脑袋的小东西。暮晚来临之前，一群一群麻雀，在田亩之上，在村里飞个不停，孩子般单纯、淘气，下雪天，则蜷缩着身体，全躲在我们身旁，茫然的眼睛望着大雪纷飞，很像村里那些想出远门又出不了远门的人。
可是，小麻雀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在静夜弄出让人惊悚的声响，我至今不明白是什么鸟怪叫着掠过屋脊，阳光下，我从未听过哪种飞禽能发出如此诡异的声音。月亮地里，我独自站着，凉凉的月光照亮我一张孤寂的脸。
等到清晨，村里一些早起的人偶尔能见到几只鸟雀，昏死在湿冷的泥墙下，被拎起，才睁眼惊恐地拍打着双翅，挣扎已是徒劳。这些撞昏在泥墙下的，或许，正是夜间惊飞的宿鸟，它们难辨方向在黑风里跌落。以至昏死过去，或许，它们原本飞向一盏灯，飞向一声甜柔的轻唤。没人告诉我这些。越来越红亮的晨光中，我见到拎着鸟儿的人慢慢回家，或转身走人路旁庄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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