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学者对语法化的概念主要集中在以下几点:? 沈家煊(1994)认为“语法化”通常指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称之为“实词虚化”。?
张谊生(2000)指出“语法化”也就是指实词虚化。?
刘坚、曹广顺、吴福祥(1995)某个实词或因句法位置、组合功能的变化而造成词义演变,或因词义的变化而引起句法位置,组合功能的改变,最终使之失去原来的词汇意义,在语句中只是具有某种语法意义,变成了虚词,这个过程可以称之为“语法化”。?
在讨论“好不”之前,有必要分别讨论一下“好”和“不”。“好”可以是形容词也可以是程度副词,“不”是否定副词。在“好不×”的格式中,×表示“好不”后面的语句,“好”是程度副词,相当于“很”,“不”则是否定副词。?
1? “好不”尚未语法化部分?
语言结构的层次就是结构内部“直接成分”(IC)的切分方法。语法化往往引起结构层次的变化。“好不”是一个“状语+中心语”的结构,“好”是追加表示“不”所否定的形容词的程度,表示否定的意思。“好不×”的成分切分是“好+不×”,如:?
好|不知羞耻=好+不知羞耻?
好|不害臊=好+不害臊?
好|不要脸=好+不要脸?
好|不值钱=好+不值钱?
好|不耐烦=好+不耐烦?
好|不安全=好+不安全?
好|不过意=好+不过意?
好|不服老=好+不服老?
好|不放心=好+不放心?
好|不服气=好+不服气?
好|不讲理=好+不讲理?
好|不知足=好+不知足?
“不”与后面的×结合非常紧密,“好+不×”表示否定意义,与“好×”表示的肯定意义完全相反,只有一个例外:?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好容易?
袁宾(1984)认为“好不容易”和“好容易”表达的意思一致,都是表示否定意思,语法功能也相同。“好不容易”一语并不是从近代汉语中直接遗留下来的,而是在“好容易”的影响下才产生出来的。现有“好容易”表示“不容易”的意思,进入现代汉语后一部分人从用词造句应当精确些的心理状态出发,将“好容易”说成“好不容易”。?
(1) 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红楼梦》)?
(2) 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
沈家煊(1994)认为“好容易”等于“好不容易”是,大多是针对“好容易”作状语而言的,后面往往还带有副词“才”,不做状语是比一定等于“好不容易”。作状语的“好容易”是它的反语用法“语法化”的结果。?
(3) 找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了他。?
(4) 要吃这吃那,说得好容易,谁来做呀!?
古代汉语中也有“好容易”作补语的,表示“容易”:?
(5) 说的好容易!(《官场现形记》清代)?
古代汉语基本上是用“好容易”表示“不容易”的意思,“好不容易”是现代汉语中经常用的:?
(6) 人好容易到京,出来看看儿,只是把拦着,不放出来,我不吊杀罢?(《醒世姻缘传》明代)?
(7) 圣上半世乏嗣,好容易李妃产生太子,偏遇奸妃设计陷害,我若将太子谋死,天良何在?(《七侠五义》清代)?
(8) 好容易朝夕等候了小姐一个多月,今日才等着。(《留东外史》)?
(9) 他们好容易睡下了,宁可放弃听书,也不肯缩小自己既得的地位。(《风云初记》孙犁)?
(10) 好容易有了这个拍片机会。我不能错过。(《赵丹最后的日子》姜金城)?
现代汉语中表示“不容易”意思时,“好不容易”的使用频率要高于“好容易”,“好容易”有时表示字面上“容易”的意思,有时表示“不容易”,“好容易”作状语时多表示“不容易”,作补语时多表示“很容易”,要根据具体语境来判断。?
古代汉语中先出现就是这种“好+不×”用法,这种用法不晚于唐末宋初(袁宾1984),如:?
(11) 者汉大痴,好不自知,恰见宽纵,苟徒过时。(《敦煌变文集新书》五代)?
(12) 嫂嫂你好不贤慧,我在家,不多时,相帮须做些道怎地?(《快嘴李翠莲记》北宋)?
(13) 小姑你好不贤良,便去房中唆调娘。(《快嘴李翠莲记》北宋)?
(14) 子敬好不通理,直须待人开口!(《三国演义》明代)?
(15) 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水浒全传》明代)?
(16) 你这个呆子,好不晓礼。(《西游记》明代)?
从语料中可以看出“好”和“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副词,“不”否定后面的语句×,“好”表示“不×”程度,“好”和“不”都有各自实际的词汇意义,没有虚化,所以这种部分“好不×”还没有虚化,词义是约定俗成的,脱离具体语境看也没有歧义,就是表示否定意义。?
2? “好不”已经虚化的部分?
“好不”已经虚化是指“好”和“不”已近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副词,而是粘连在一起,结合成一个副词,表示程度,相当于“好,多么,很”。“不”已经失去的否定意义,并且粘连在“好”的后面,变成一个副词“好不”。语言的结构层次是“好不+×”,可以转换成“好+×”,表示肯定的意思。如:?
好不|热闹=好热闹
好不|壮观=好壮观?
好不|得意=好得意
好不|伤感=好伤感?
好不|多情=好多情
好不|气派=好气派?
好不|凄凉=好凄凉
好不|蛮横=好蛮横?
好不|糊涂=好糊涂
好不|狼狈=好狼狈?
好不|惭愧=好惭愧
好不|蹊跷=好蹊跷?
好不|邋遢=好邋遢
好不|风光=好风光?
好不|寂寞=好寂寞
好不|孤独=好孤独?
好不|危险=好危险
好不|尴尬=好尴尬?
“好不+×”可以用“好×”替换,两者表达的意思相同,但表达效果不一样。“好不+×”的程度要比“好×”深,主观感情更强烈。从表示否定意义的“好+不×”到表示肯定意义的“好不+×”,“不”的虚化导致语言的内部结构层次分界发生了改变,进而造成语言意思的改变。这些词的意思也已经约定俗成了,即使是脱离具体的语境也没有歧义,即只表示肯定的意义。?
古代汉语“好不+×”的用法要晚于“好+不×”的用法(袁宾1984),“不”从有实际意义的实词虚化成没有实际意义语法标志,这正是“好不”语法化的体现。?
(17) 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元代)?
(18) 危然急浪中,趁着这刻儿顺风,扯了满篷,望前只顾使去,好不畅快。(《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元代)?
(19) 回时乘着水势,一泻千里,好不顺溜。(《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元代)?
(20) 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西游记》明代)?
(21) 行者在旁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西游记》明代)?
通过语料,我们发现在同一部古代著作中,作者有的时候用的是否定的“好+不×”形式,有的时候用的是肯定的“好不+×”形式,这说明这两种形式在当时就是并存的。如在《西游记》里:?
“好+不×”的否定格式有:?
(22) 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
(23) 这些和尚好不小心!?
(24) 兄弟,你好不知止足这个东西,比不得那米食面食,撞着尽饱。?
(25) 你这殿下,好不会事!
(26) 大圣喝妖魔:你好不知趣!?
(27) 你这个呆子,好不晓礼!?
(28) 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
(29) 你好不丈夫啊!?
(30) 你这殿下,好不会事!?
“好不+×”的肯定格式有:?
(31) 好不利害!?
(32) 嘴上好不疼呀!?
(33) 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
(34) 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
3? “好不”正在语法化的部分?
语法化是一个连续的渐变的历时过程,语法化过程中存在的一词多义、歧义、兼类和类别不明现象都是历史演变过度阶段在共时上的体现。有一部分正在语法化的“好不×”,它是处于没有语法化部分和已经语法化部分的中间状态,它的意思没有约定俗成,处于两可的模糊状态,它究竟是表示否定义的“好+不×”还是表示肯定义的“好不+×”,脱离了具体语境就会产生歧义,具体意思需要根据“好不×”
的语境来判断。如:?
好不自在?
(35) 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红顶商人胡雪岩》高阳)?
(36) 大伙起早贪黑,抱着辛苦斗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浑小子喝酒。(《暴风骤雨》周立波)?
好不高兴?
(37) 赶车的老乡,他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气了,现在遇上八路,心中好不高兴,他狠狠地朝马屁股上捣了两鞭杆,马车满载着物资晃晃当当便下了。(《平原枪声》李晓明)?
(38) 这两个人有说有笑,指点江山,看上去好不高兴。(《看上去很美》王朔)?
好不过瘾?
(39) 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香雪海》亦舒)?
(40) 这个周末我们逛遍了所有的商场,心情的采购,好不过瘾。?
好不痛快?
(41) 河北徐水一家纸箱厂,起初皱着眉头拉回一车,心里好不痛快。(《人民日报》)?
(42) 早餐吃的是稀饭,味精猪油加葱花,大家都认定是鸡汤粥,一个个喝得好不痛快。(《巴西狂欢节》朱邦复)?
好不开心?
(43) 这次考试明明没有考好,他好不开心。?
(44) 学校要组织春游,孩子们一个个好不开心。?
这种处于正在语法化过程中的“好不×”中,否定副词“不”的意思没有完全虚化,“不”没有完全粘连在程度副词“好”的后面,意思还没有完全约定俗成,所以脱离具体语境,就会产生歧义,但在具体语境中就能知道“好不×”表达的否定的“好+不×”意义,还是“好不+×”的肯定意义。?
“好不×”的语法化分历程可以分成尚未语法化、已经语法化和正在语法化三个部分,尚未语法化的“好+不×”与已经语法的“好不+×”的语义基本上是约定俗成了,只是前者表示否定,后者表示肯定,而正在语化的“好不×”的语义还没有完全固定化,可以表示否定的“好+不×”,也可以表示肯定的“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