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的《天水围的目与夜》以及《桃姐》，在我眼里绝非港味那么简单，它们浓缩着正宗的中国道德与美学。我曾撰文论述《天水围》蕴含多少中国的伦常，小编大概认为此话过于夸张，便将措辞微调。如今我把《桃姐》和美国电影《帮佣》两相比较，以说明我心目中完美的中国是何种情景。
叶德娴饰演的女佣桃姐，为刘德华饰演的Roger Lee一家服务60载。末了，她中风必须搬去老人院，Roger顺水推舟以干儿子身份出现，陪老人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影片中没有反角，没有戏剧冲突(除了跟死神搏斗)。但全片从情感直击灵魂，眼泪似乎只是副产品。《帮佣》中最催泪的情节，恰恰是叙事者斯基特的妈妈无法抵制社会压力，将年迈的老佣人赶出家门。老人家颤颤巍巍，好像也当了五六十年女佣。一个佣人在同一户人家服务那么久，你若还把她当作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是何等冷酷!斯基特的妈妈不是坏人，她几乎是被逼着做出这一不人道的举动。借口是女佣当着贵客的面将远道回来的女儿迎进家门。(按照礼数，她应该走侧门以躲避客人耳目。)第二天，斯妈妈差遣儿子请女佣回来，但她已匆匆搬离，不久便过世。如果斯妈妈和她那些道貌岸然的贵妇人看到香港人Roger的行为，她们会作何感想?
我这么说，并不表示中国人都像李家那么充满人情味，或者美国全社会都冷酷无情。具体到每家每人，一切均有可能，但作为社会和文化，中国(或东方)确实有着跟西方差异极大的人际关系。
在美国，主仆是雇佣与被雇的关系，仆人的责权利规定得十分明确。但在中国，维系这种关系的不仅仅是金钱。《为黛西小姐开车》中，刁钻古怪的老太太最终对黑人司机说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成为影片最感人的一瞬。朋友是平等的，但比亲人要疏远一筹。
诚然，主仆一家亲的现象已绝迹，但在过去，像桃姐那样从帮佣上升到实质上的家庭成员，并不罕见。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几十年相处下来若还无法培养出家人般的感情，那得有多强的等级观念?中国的等级观念一点不弱，但往往表现在别处，家庭在中国与其说是最小的社会单元，不如说是最神圣的社会单元。
在老美看来，斯妈妈是受了种族歧视的毒害。美国人喜欢把社会矛盾简化为种族矛盾，其实，那只是阶级矛盾的一种表现形态而已，但他们不愿面对本质。唯恐被视为共产主义信徒。假设一个黑人雇佣一个白人仆人。并对他百般苛责，这难道就合情理吗?当然不能说中国人完全超脱了种族偏见，我带白人同事出差，即便名片上清清楚楚写着我的职位高于他，他依然能得到明显的优待。我把这看成少见多怪，一笑置之，若要做种族解读，照样可以发出洋洋洒洒的高论。
撇开种族因素，假设主仆双方是同―人种、民族和语言，可以说，传统的中式关系遵循模糊法则，重感情，轻规矩，你对我亲，我也对你好，即便是薪酬，也更像是不计工时的月薪；而典型的西式关系则更具专业色彩，一分钱一分服务，仿佛时薪制，想让人加班而不给加班工资，做梦吧。
像《艺术家》中的仆人兼司机，在主人落魄时坚持无偿效劳，这种事更符合旧时的中国。我比较好奇两种西式的仆人，一是男管家，是男仆中的最高等级，较年长，通常出现于欧式大家庭。
在《蝙蝠侠》等影片中，男管家跟少爷之间的关系似乎从仆主发展到师傅与徒弟的关系，只是这个“师傅”相对低调，绝不会训斥“徒弟”。当然，这是从讲平等的今天去反窥历史，中间夹杂着政治正确的修正。
现代社会忌讳“仆人”一词，更本质的是现在已没有一做60年的仆人。亲密的主仆关系，若以雇佣关系审视，其实就是忠诚度。话说回来，如果李家将桃姐扫地出门，桃姐没法将他们告上法庭，因为他们的雇佣合同中并没养老送终那一条，退一步，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合同。
法律社会中，桃姐们必须学会步步保护自己，以防受到恶雇主的欺负。反过来，桃姐若一开始便咄咄逼人自我保护措施，她便会给人不良的印象，由此，李家便不会信任她，她也就不可能横跨李家五代人。
你会说：她干吗不建立自己的家庭，非傍着李家不可?话至此，恐怕平等的理论已不起作用。任何社会都没有百分百的平等，但可以有百分百的互相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