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丽哭着摔门而去。 就为我给嫂子送药的事。 这女人，真无法理解，平素通透豁达，转身就披上了刺猬的外衣，如一头愤怒到极点而猛烈出击的小兽。这不是她一贯的性情啊！
昨晚快要休息时，哥哥打来长途，说他现在在云南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嫂子这几天睡眠不好，要我帮忙买药，然后捎过去。孙丽一听，立刻换好了衣服，说什么也要陪我去。外面下着雨，下班的时候她着了凉，有些发热，刚刚有些好转。我拗不过她，只好依她与我同去。
大雨倾泻而下。孙丽缩在副驾驶座上，脸色一直没缓过来。我们转了半个城，终于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买到了药。虽然被淋湿了小半身，孙丽很兴奋，随即说：“明天早晨找客车捎给嫂子吧。”
今天天没亮我就出了门，等待从小区门口经过的客车。可没想到雨下得太大，因为怕道路塌方，去往家乡的客车线停运了。
哥哥又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吃早饭，他很着急，说嫂子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我应着：“看看吧，我再想想办法，实在没有车，我就送去好了。”孙丽接过一句：“呀，客车都停运了，你开车能行？去哥家那条路，净是陡坡。”
那时候，我还没有觉察出孙丽有不耐烦的意思。
二
我与孙丽的生活，就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明媚，像退潮的海滩一样舒展。
孙丽是个心地很宽的女人。嫂子为人很刻薄，孙丽嫁过来这些年，她对孙丽并不友好。哥哥总是护着嫂子，孙丽从来不计较，有时候受了委屈，在我面前说说也就完事，反倒过来劝我，哥俩的感情，一定不要受这些小事影响。嫂子不好，哥哥都能宠着，咱咋就不能宠着呢。有好吃的，有好用的，逢年过节，她从来都不忘我哥哥和我嫂子。她做这些事，就像丝瓜一定要绕着藤蔓开花一样自然。可这次？
早饭后，嫂子打来电话，说家里还有几天的药量，不要回家送药，雨太大了，家乡的山路挺危险，晚点再捎回家也不迟。孙丽细致地问了嫂子的症状，放下电话跟我说：“等通车后再捎吧，嫂子失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医生说就是更年期，也没什么特效药。”
当我给孙丽打电话说我还是决定给嫂子送药的时候，孙丽在公司上班。她语气很重地回答：“嫂子还有药呢，没什么大不了的病，路这么滑，你还真去送啊？！”
我当然真去送。哥哥出差在外，不放心嫂子，托付我这点事，还一遍一遍打回电话催问，又不是没车不方便，路滑就不能开车了？路滑就是不送的理由？
我万万没有想到孙丽的反应竟是这样强烈。
刚刚下班的孙丽如连珠炮一样讨伐我：“今天这药要是咱妈要的，雨下再大也要去送，老人岁数大了；要是嫂子是急病，那也要去送，耽误了能惹出大祸。可是仅就一个更年期睡不着，而且嫂子已经说了家里还有药，为什么你偏就要去送？你想没想过你开车我多担心！你想过这个家吗，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气极了：“哥是我的哥，嫂子是我嫂子，你不放在心上难道要我也不放在心上？平日里说得好好的，看来芥蒂都藏在心底的，妈的药要送，嫂子的药就不能送？你什么感受？不就是以路不好为由，不要我给嫂子送药？
“对了，今天我就是自私了，我就是不要你送药，就是不要你去送药！”孙丽毫不客气地吼。
终于，她摔门而去。
三
我在沙发上歪着，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发生过的这些情节。我想不明白，孙丽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自私。即便是生嫂子的气，也不至于在嫂子病的时候跟我较劲啊。
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她。她包里没钱，带了钥匙和手机，昨天的烧也不知退了没有？我向沙发的深处缩了缩，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我理解不了她的行为，而且心里的怒气还没消。
半个小时过去了。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
我有点放心不下。她摔门而去的时候，显得那么委屈。
我起身下楼，发动了车子。小区里有不少积水，我低档慢慢拐过小区的花坛，还是感觉到车轮下打着滑。
平日里，孙丽总会嘱咐：“慢点，你慢点啊。”这是亲密而烦腻的郁闷。自从我去年出过那场车祸之后，孙丽一提到开车，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那神情，就如夏日阴云密布的午后，池塘里一尾忐忑不安的小鱼。
忽然，我想起孙丽昔日那些急促又关切的零言碎语，耳边响起刚刚孙丽气恼的声音：“你想过我吗？你想过这个家吗？你拿开车当回事了吗？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心中蓦然一动，尖锐地疼。
四
那场车祸着实不轻，车翻滚着，弹出去近80米才被路边的大树绊住。幸好我系着安全带，也没有其他人乘坐。朋友目睹现场后，感叹我福大命大，竟然还毫发无伤，说孙丽真是有福气的人。那辆车彻底报废，我再也没有看到，孙丽从来都不肯跟我详细说那辆车到底撞成什么样子。
出了小区，一眼看到孙丽。
她竟然没有走远。街角的拐弯处，孙丽站在商店的雨檐下静静地站着，脸上挂着疲倦与失望。因为雨水，所以空气中都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
看到我，孙丽别过脸。拉她，她挣扎。
我扳过孙丽的脸:“孙丽，我错了，回家吧，你还没完全好呢。”
孙丽冷冷的，不语。
我环住她:“孙丽，我知道，今天开车很危险。”
孙丽忽然抑制不住地哽咽，眼泪大滴大滴地急剧滑落，终于哭出声。她用力地捶打我的胸口，发泄着沸腾起来的满腹委屈：“哥哥疼嫂子失眠，你心疼我了吗？你想过我心里的感受吗？你口口声声心疼我，你怎样才算心疼我？心疼我就把开车当回事！你知不知道，为你开车，我担了多少心，你知不知道，从你出过车祸之后，我总是做噩梦。你不知道，车祸第二天，我看到车，吓得腿抖。我甚至想，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我做了一场梦？我立刻打电话给你，问你在不在家。因为看到那车，我不敢相信你还活着！”
我把孙丽拥进怀里。她的声音低下去，我甚至听得见她心里打着褶皱的惊悸与乏弱。她呜咽着，继续数落：“你总是不拿开车当回事，雨天的山路多难走啊，你敢走！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要我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胆子有多小。昨天晚上我不放心你，只好陪你一起去买药。今天这样的雨天，去哥哥家的路还那么陡，你，你怎么可以一意孤行地开车去啊……”
我紧紧地拥抱着孙丽。孙丽委屈到摔门而去都不肯走远，无非是因雨天路滑不放心我开车出门找她啊。
我羞愧难当。让她放心，让她安心，时刻把开车当成一件最重要的事，对她来说，竟是一种时刻奢望着的体贴和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