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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音|山音讲的是什么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肖元恺   1958年生,满族。2005年移居加拿大温哥华,在《环球华报》(Global Chinese Press)从事采编工作至今。出版著作有《在历史的天秤上――马英九评传》《台湾问题政治解决策论》等。散文《回归夜不了情》获“我心中的香港”全球华文散文大赛第三名。
  
  在薄如羽翼般的朦胧中,起起伏伏的山峦洇染出青葱与鹅黄的春色,净水洗过一样嫩艳。半腰间点缀着一小片浮游的白云,渐渐碎散成点状,原来是一群放养在山坳的绵羊。在面阳的坡地,一个头戴羊肚手巾的后生斜仄着身子,后背倚在一棵峭拔的桦树干上,这位就是羊倌水娃了。拿在他手里的不是放羊的鞭子,而是一具唢呐。夕阳西下时,他会娴熟地吹起唢呐,于是一股很古老的乐声幽幽地在山间漫漶开来,羊们闻声聚拢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方阵,随着水娃行往暮炊的村落……
  整整一夜,睡梦中相继不断地映出山原野牧的场面,经久不息地回荡着吹到肠断的唢呐声。那满脸皴裂的水娃,那余音不绝的唢呐,都是我三十余年前极熟稔的,回城后还从未入过梦境,谁承想在加国西部奥纳肯小城,却梦回到大山深处的白家窑――我中学毕业后插队的地方。
  清晨醒来,额头沁出一层细密汗渍,想必一夜大脑的剧烈活动,身心反而有些倦怠。这时我才记起,是昨天在奥纳肯街头看到一位盲人吹唢呐,面庞苍老但形态有些像水娃,入夜就梦萦旧忆了。昨日中午,我由温哥华驾车北上,在奥纳肯穿街而过时先听到唢呐声,一种独有的勾魂摄魄的乐声。于是减速而至泊车,步行着循声而去。吹唢呐的人背对着我,半坐的后背有些起动,很投入的样子。转至前面我才发现他双目失明,虽然眼睛没有深深凹陷,但显然目中无物。面前摊开一个漆黑盒子,里面放着几枚硬币。没有一点精神准备的我被这景象震住,竟下意识地躲到一个观者身后,好像怕吹唢呐的人认出我似的,因为我感觉他就是水娃,尽管外形已经走样,但仅凭那只有大山才能酿造的声音,我笃定自己的辨识无误。
  据说瞽者的潜意识特别敏感,我不得而知。虽然间隔一段距离,且有别人挡着,唢呐声却戛然而止,只见他微仰起脸,往前方投出茫然有些呆滞的目光,益显失明状态。我心跳急剧加快,大脑一片空白,疾步前奔,把兜里的钱一把掏到盒里,转身逃也似的跑回车内……今天,无论如何我要再去奥纳肯一趟,那里像有根线将我拴住,因为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我认定的水娃:怎么来到大洋彼岸?怎么又双目失明浪迹街头?十几年前在大陆我们已经没有来往了,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我与水娃曾有过的关系,加上现在这样的状况,使我急于破解这段空白,否则安心不下。
  白家窑是个不大的山村,缺水常旱,水娃的名字有祈雨的含义。水娃与我同龄,读到高小就辍学了。我到白家窑插队时他正给队里放羊,老羊倌年前猝死,他跟老羊倌学了几年唢呐,就把唢呐与羊群一并承接下来。水娃寡言近于木讷,但人却豪爽,每回用石块撂倒野兔山鸡,炖在灶锅里就招呼我过来解馋。那时乡下物品匮乏,几个月闻不着肉腥,能吃点野味简直就是奢侈的享受。有时我攒下粮票换瓶白酒,也叫上水娃同饮,嚼咸菜帮子佐酒。水娃有酒量,但也免不了酒后话密,那时就颇健谈,聊得最多的话题是老羊倌,他把老羊倌称作师傅。
  在我来白家窑之前老羊倌已然作古,无儿无女光棍一条,连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我之所以能感觉到他的音容笑貌,全仰赖水娃时断时续的描述。全村只有老羊倌不姓白,是外来户,究竟何时迁徙到此无人考据,只知道他一来就吹得一手好唢呐,方圆数十里谁家办丧事,定要请他吹奏助吊。老羊倌像游吟诗人,不识字谱却出口成曲。水娃打小就着迷于此,几乎是在老羊倌的唢呐声中长大,对唢呐的喜爱已经渗透到骨血里,只要一听到老羊倌的唢呐声,就有种莫名的兴奋。后来我听同院邻居祁伯讲那就是天悟的灵性,祁伯在音乐学院当民乐教员,他的话没错。
  当初水娃的父母反对儿子跟老羊倌学唢呐,认为晓得农活才是正道,成为能挣十个工分的庄稼把式才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老羊倌不愿开罪乡里乡亲,就躲着水娃,水娃则追磨着老羊倌偷艺,帮老羊倌起圈弄料,最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老羊倌一股脑儿把家底儿兜给水娃。
  老羊倌驾鹤西去后,谁家逢上白事就请水娃去了,水娃俨然像师傅一样行事,两腮鼓鼓的,把调子吹得哀怨催泪。得点赏钱回家,爹娘并不稀罕,说不如土里刨食本分。
  放羊不算满劳力,连我这个知青都“转正”拿到十分时,水娃还是八分。他总是无怨无悔的样子,因为放羊这份活计给他时间和空间去吹唢呐,花鸟树木都能吹进曲里,连跟随的羊们都熏陶出音乐细胞,闻声做出各种反应。外人瞧不出里面的名堂,我喜欢陪水娃到山坡放羊,他就借景生情讲给我听,逐渐地我也聆听出些弦外之音。
  有一次我们坐在山梁上看羊,掰几个玉米生啃,啃着啃着水娃问:“你啥时回城?”我有些沧桑地说:“恐怕一辈子扎在白家窑了。”水娃便道:“也在这儿找婆姨生仔?”我苦笑一声:“娶不来也养不起。”“你挣十分哩!”水娃似乎提醒道。我掐手指算:“一分四分钱,十分四毛钱。一年还有多少天出不了工,年根儿还要扣口粮……”水娃的目光从山脊跳到天边:“还是你们城里好。”我想起城里狭窄的陋巷和龌龊的大杂院,说声“未必”就缄口不语了。即便城里真好,我能说回就回吗?那时是1975年春夏之交,个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我的本事只能把玉米棒子嚼得山响。“要阴雨了”。水娃老道地望望悬在中天的骄阳,我们就避在一处岩洞,果然就撕帛裂锦似的响起炸雷,白晃晃的闪电过后,雨幕就封住视线。水娃守在洞口吹起唢呐,像一个妇人呜咽,羊们都静?下来,感伤的乖样。吹着吹着,水娃双目濡湿了。“日他娘!雨跑到眼睛了!”他用手抹一把脸,过会儿才道:“刚才吹给师傅的。来白家窑之前,他杀过人。”随后水娃又补充道:“杀的是坏人。你不要乱讲,村里只有我知道的。”我未吭声,心里却明白,没有命债,老羊倌怎能在山旮旯潦草余生?
  回城探亲时,傍晚在大院葡萄架下与祁伯乘凉,从音乐就聊到水娃。祁伯啧啧称奇,那时他仍靠边站,倒有些闲空,就随我翻山越岭来到白家窑。当水娃有些腼腆地吹曲时,我注意到祁伯的眼睛放光,半张的嘴忘记合拢。接下让水娃换着曲吹,吹到最后祁伯像小孩子一样哭了,打脸撞头要见老羊倌,在荒草萋萋的坟包一揖到地。
  祁伯是爱才如命的人,他说水娃吹的都是历史和国粹,要带水娃进城补习乐理。我说您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安置水娃呢?祁伯于心不甘,就自行于城乡之间,六十开外的年纪很吃些苦头,但乐此不疲,非要把璞玉雕成细器。
  两年后恢复高考,重执教鞭的祁伯搬到新楼,我也考入大学返城。还在放羊的水娃倒成了祁伯一块心病。虽然我们不住在一个大院了,祁伯还是找到我说,要水娃报考音乐学院,现在需要民乐人才。我特意告假重返白家窑,可水娃不愿离村。好不容易说服水娃,他爹娘又不放人,我只好又请出村长摆些明理儿。我记得我和水娃进城头晚,水娃爹碾了一袋新米,水娃娘纳了一双厚底布鞋。在乡下这些都是稀罕东西。
  水娃住在祁伯家,为了高考冲刺,祁伯教他乐理,我给他恶补文化。但水娃一根筋,只是唢呐吹得好,对其他不开窍,结果因为文化考试太差而落榜。这其间水娃又与祁伯的小儿子立钧发生些矛盾,立钧嫌水娃太土不卫生,私底下拽脸子,水娃抹不开,就悄悄地不辞而别了。祁伯把立钧大骂一通,非要自己去白家窑寻回水娃,任谁劝也不行。我和立钧都不放心,就陪祁伯去,立钧也有将功赎罪的意思。
  九月初的山风已有冷意,到县城祁伯就病倒了。从县城到白家窑还需半天山路,祁伯坚持同行,就雇了一驮坐骑。到白家窑没找到水娃,村里传言有人在下沟子见过他,我们又往下沟子赶。半道降雨,越下越大,正打算回返时,就听到那熟悉的唢呐声,雨阵中缓缓过来一行人流。水娃夹在哭丧的方阵里,竟披麻戴孝边走边吹。他重操旧业了!祁伯并未拦挡出殡的队伍,一直跟到墓地,大殓后才找到水娃,要他振作起来明年再考。水娃说他实在不是上学的材料,求放他一马,还是混在山里自在。好像挨一记闷棍,祁伯一屁股跌在地上。水娃慌得扑通跪下,竟叫祁伯“师傅”,以前都称老师的。
  一年后水娃被音乐学院破格录取,虽然文化课仍不及格,但唢呐专业拔尖,被划归为“特才生”。隔年我大学毕业去了南方,再见面是在南方一个城市的音乐会上,水娃已是国家级乐团的主要演员,他的唢呐独奏是压轴节目。后台休息室里我们闲聊,水娃说他刚成家,并将一张靓女照片拿给我看。我说这么漂亮的女人你镇得住吗?他却憨笑说把父母接进城来了;我说你爹娘做梦也没想到你有今天,他又憨笑说自编了一曲《苏武牧羊》。这种话题的转移似乎在躲避什么,又似乎在隐喻什么。
  二十年白驹苍狗,却在奥纳肯出现那样一种重逢场景,难道他街头吹的就是那首《苏武牧羊》?我鼓起勇气,今天一定要去奥纳肯找到水娃问个水落石出,只要面对现实就能打破难堪。
  驱车在小城兜圈,却不见水娃身影。以后又去几趟依然如此,以至于我怀疑自己那天是否是个错觉。沿街询问无人知晓,最后撞进一家商铺,华裔老板说那个吹唢呐的盲人有些故事。通过他的简述,我才粗粗了解到,水娃的老婆曾跟一个西人跑了,患癌症后又遭抛弃,水娃不计前嫌与她重婚。为给老婆凑钱化疗,经济拮据的水娃参加医疗机构的有偿药品试验,事先要签下生死合同的。头三次都无大碍,第四次却伤及目力在劫难逃。老婆最终死在水娃怀里,带着愧疚与满足。他们的独生子在一所社区学院就读,其他就不清楚了。华裔老板最后找补一句话让我一震:可能水娃还有一点残余的视力!也许那天他认出我了,有意躲起来,或者去了其他地方。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老朋友不相认呢?况且我还是曾帮他上路的人。难道里面有何难言之隐?他怎么来到北美仍是个谜。
  为找水娃我下了些工夫,甚至回大陆还去白家窑一趟。当地老乡大多记不起水娃这个名字,上年纪人只是说他留洋发达了。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水娃,心中就犹如坠了一方铅块,好像他的伤痛是我造成似的。冥冥中我想,当年如果我没有向祁伯讲起水娃,如果没有动员他进城,如果没有冒雨寻他回来……也许他会娶个体壮耐劳的村妇安分地过活,他的性情适合娴静的乡下,山云、羊群、草木才是他的养分,间或到出殡的人家助奏,那种生活才是唢呐民乐的本源与土壤。连根拔出土壤的小花即便放在最漂亮的花瓶里,亦会枯萎;奥纳肯曾经的一幕难道就是水娃离开大山的代价?祁伯与我曾经的努力对水娃是福是祸?实在是个费解的天问!
  前几天在温哥华伊丽莎白大剧院看器乐合奏,钢琴、提琴、黑管、小号各得其所,我的耳畔却轰鸣着唢呐,山木和羊群在脑中幻入幻出。忽然我参悟到,无常也是一种取向,前生后世埋伏着种种禅机。只有这样,对水娃的思念与追悔才得到一点点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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