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朝】 天胤五年夏，京中热闹非凡，定远将军顾丹青自北疆归来，万人空巷相迎。这其中女子占了半数，碧玉闺秀们失了平日仪态挤作一团，而那半数男子在女子们的带动下越发激动，场面之热闹比得上逢年过节。据说，有人靠捡人群中遗落的金钗碎银成了京中富户。只可惜，那日京中百姓无人见得定远将军真面目，只因我骑着快马，早了两日回京。
八年前，提起将门顾家，众人皆会抹泪：“满门忠烈，血染沙场，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孤苦无依，实在可怜。”如今，提起顾家，众人皆会感叹：“独子为将，长女宠冠后宫，真是权势滔天。”从可怜到权势滔天，恐怕只有我与妹妹清莲知晓其中艰辛。
二更天，御书房点起一盏灯。此刻我的心情苦涩却也激动，因为我已有八年未见萧乾。当年先帝留下遗诏封我为定远将军，驻守边关，不破突厥不得回京。为了回京见萧乾，我这几年来几乎是拼了命一般。我已不再年轻，风沙侵蚀了我的面容，躯体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疤，没有人会以为那是一个女子该有的模样。萧乾还会不会认我？八年未见，他可知我深夜入宫只为看他为我点一盏灯？
锦屏后人影晃动，我赶忙低头跪地。暗金龙纹御靴入目，恍如隔世。八年前，萧乾还没有成为皇帝。他在新婚前夜来见将要出征的我，说他背叛我是被人陷害，若我愿意，可以脱下战袍与他浪迹天涯。我终是摇摇头，告诉他不可能，我放不下国恨家仇。这世上只有为国杀敌的男儿顾丹青，再没有与他谈笑的少女青儿。
八年后，再见已无话，萧乾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我吸了一口气，工整行礼：“臣顾丹青参见陛下。”如同君臣一般。我听见他低喃一声：“为国杀敌的男儿顾丹青吗……”“平身吧。”他终究还是这样说了一句，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我抬头看他，当年的俊朗少年添了沉稳威严，不由得痴了。他不看我，只是淡淡地说：“顾卿辛劳，早些回府歇息，有事明日早朝再议。”
他终究还是不肯认我，我谢恩起身，恍惚间被战袍绊倒。堂堂大将竟然就这么摔倒在地，没有被敌人的刀剑打倒，我败给了自己的心。丢人之极，我索性就这么晕了过去。或许，也是因为我昼夜不息赶了千里路，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迷蒙中，我感觉有人揽住我，柔声道：“青儿，回来就好。”只这如梦似幻般的一瞬，我便觉得此生无憾。自我十五岁征战突厥，八年岁月和着风沙掠过，我所盼的不过班师回朝时萧乾的这句话。顾丹青，也不过是个没什么追求的女子。我倚在萧乾怀里，仿佛做了一场幻梦。
【往事】
顾家满门忠烈，那场血战后再无男丁。母亲本欲追随父亲而去，却也知道顾及肚子里的孩子。若这骨肉是个男孩，顾家有后，父亲叔伯们便可瞑目。可终究是打击太大，母亲身体日益衰竭，怀胎九个月便生下我与妹妹清莲。奶妈照着我的屁股使劲一怕，惊天的哭声中说我是个健康的男孩。于是，我就与稍后出来的清莲凑成了一对龙凤胎。母亲甚至来不及鉴定这对龙凤胎的质量，听着我的哭声闭上了眼。
彼时先帝念在顾家只剩这两根独苗的份儿上，将我与清莲接到宫中抚养。他抱着我和清莲逗弄一番，却不经意发现了真相。沉思许久，先帝指了指两个娃娃中好动好哭的我，说这个男孩健壮有力，是个将才。金口玉言，我被彻底改了性别，自小被当成男孩养了起来，再也做不回女孩。
人的性别意识总会觉醒，清莲穿裙子的时候我除了爱掀她的裙子还有些羡慕。于是，自小我就认为男女的区别在于穿或不穿裙子。清莲吃冰镇香梨，我要在太阳底下练武；清莲生病时有人嘘寒问暖，我即使发烧也被逼着扎马步……我哭着找先帝抗议，说做男孩不好。他告诉我男孩子就该吃苦，我是顾家后人，有国恨家仇在身。我不懂国恨家仇，只想做个穿裙子的女孩。
清莲见我伤心，偷偷把自己的裙子借我，给我梳了好发髻。“丹青，我替你保密，你放心出去玩！”她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仿佛与我一起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我穿上裙子，逃出院子，在皇宫里溜达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变成一个女孩。站在湖边，我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影子，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仿佛一个正常的妙龄少女。按理说，作为一个男人我应该为这搔首弄姿感到羞耻，而我却是为另一件事羞耻起来。
那湖边树上躺着个少年，不偏不倚正把手中的果核丢在我的身上。我转身去质问他的时候，正看见他憋着笑。见我瞪他，他终于破了功：“天，我从未在宫中见过你这样丑的女人！”第一次有人评价我的相貌用上一个丑字，我与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架。末了，我坐在他身上挥着拳头：“你说！你敢再说一句老子丑？”他一愣，然后以头抢地大笑起来。这是我与萧乾的初遇，说不上美好与否。
彼时的我为了证明自己不丑，甚至是个好看的女人，渐渐懂得了打扮自己，整个人也变得文静起来。终于，萧乾再也不叫我丑丫头，认真地问我姓名。我脸一红，说他叫我青儿就好。我不敢告诉萧乾我是个男孩，怕他因此不理我。所以我们俩认识两年有余后，他依然认为我是哪个宫的小宫女。萧乾的梦想是做个闲散王爷，带着心爱的佳人游遍天下。我说我的梦想是做个潇洒侠士，带着最好的兄弟游遍天下，惹得萧乾鄙夷地看我。“青儿，”某天，萧乾红着脸对我说，“等你及笈，我就把你讨了来可好？”我一愣，问他要我做丫头还是做护院。萧乾红透了脸，大喊一声：“是做娘子的，你懂不懂！”
萧乾说要讨我做娘子，我却伤心起来，告诉他我是个男人，是不能给人做娘子的。萧乾挣扎了许久，说就是为你断袖又何妨。我未见他扯断袖子，却见他一把抱住我。拥抱过后，萧乾喜极，确认我是个香香软软的女子，我便答应做他的娘子，还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萧乾听了我的身世，脸色变了，挣扎了许久告诉我要带我私奔，在这皇宫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私奔那天晚上，我没能去找萧乾，因为我这几天来心神恍惚露出破绽，先帝派人把我关了起来。他说，他在我身上耗费这么多心血，不能轻易被毁掉。萧乾来找我，找到的却是清莲。先帝派人在那屋子里点了迷香，第二日醒来，他与清莲皆是赤身裸体。先帝说顾清莲乃忠臣之后，做个王妃足够资格。第一次，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与无能为力，倒在地上大哭起来。萧乾大婚那日我被先帝送去边疆，他封我为定远将军，驻守边关，不破突厥不得回京。自那时起，我披上一身战甲，再也脱不下来。
如今，萧乾揽着我告诉我回来就好。我缓缓睁开眼，多想抚上他的脸颊仔细看看他，却终是不能。“阿乾，我回来了。”我冲他展颜一笑，仿佛忘了那些风月。
【清莲】
我在萧乾那里住了三天，引来一些风言风语，更引来了我的妹妹清莲。清莲不知道我与萧乾的那段往事，听闻我旅途劳累昏倒在宫中便匆匆赶来看我。我与她幼时容貌相像，不过后来一个扮成男孩习武打仗，一个穿着女装嫁人生子，眉目间的相似被抹去六七分。如今看清莲，只觉得这是一个温婉端庄的高贵妇人。我恍然记起，清莲在这宫中的日子同我在边关度过的岁月一样长。她将我的手轻轻握住，柔软与粗糙触碰，惹得她眼中一热，流下泪来。“丹青，这些年来你着实受苦了。”她这样温柔的女子是配得上萧乾的，我这样想着，似乎释然了。当年她嫁给萧乾完全是先帝的安排，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
如今西北边疆平定，我在京中长住。宫中庆功宴连摆三天，更有无数官员巨贾递了帖子，请我赴宴，说是为英雄庆功。起初，我觉得新鲜，赴了几次宴。可渐渐发现那席间气氛诡异，生生被作陪的如花贵女弄成了相亲宴。直白大胆者多说：“将军为国操劳，为人正直刚毅，小女倾心已久。”羞怯婉约者多用眼神睇我，睇得我心惊肉跳，借口醒酒早早逃走。更有豪放火辣者摸上我的床铺，被我打晕了送走。
一时间，定远将军不近女色的名声响亮起来，投机者多在送钱财的箱子里装上几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送给我。我把这事当趣闻讲给清莲听，她捂着嘴笑了起来。“若我嫁个男子，已过双十年华误了佳期。若我娶个女子，更是误了人家。”清莲替我添上茶：“话虽这么说，你也该给顾家留个后。”我手中茶杯一抖，茶溅到地上。“你总是个女子，”她定定地看着我，“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只要你愿意就会有一个好去处。”“丹青，陛下可以昭告天下，说我们的定远将军是个女子，你一样拥有无上荣耀。”我屏息，猛地灌了一口茶：“在边疆我喝不到这样的好茶，喝水总是牛饮，不敢喝酒，因为我不知道下一刻突厥人会不会发难。枕戈待旦，我是一个将军，手中握着几万将士的命。”“国家、边疆、将士、敌人，这就是我的所有。我再也做不回一个女子。”清莲被我这番悲壮的话镇住，沉了半晌低语：“丹青，你可怪我当年没能替你分担？”
“不，这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我叹了一口气。“顾家不倒，大齐不灭。所有人都希望顾家有一个男子，继承顾家神枪，捍卫北疆。挑这担子的不是我就是你，你自幼身子弱，我不能看着你受苦。”“至于子嗣，我早已想好了去路，领养个孩子，说是我年轻风流时播的种就好。”这话说得好笑，清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丹青，若不是你，我在这宫中连哭笑都要忘了。”她笑靥如花，眼里却满是凄苦。“我有时倒羡慕你的潇洒。”清莲咳嗽一声，步摇轻晃，伸手缓缓抚上小腹。“我甚至连一个孩子都难以保全。这后宫里硝烟四起，比得过塞北战场。”清莲的声音缥缈起来：“丹青，我想给陛下留下这个孩子，你可愿帮我？”
我披上披风，出了那宫殿。刚离开塞北战场，又要卷入这后宫斗争中了吗？帮萧乾留一个孩子？我莫名红了脸……
【生辰】
清莲生辰将近，又怀着龙嗣，宫中为她大肆庆祝一番。而我与她同日出生，也过了个热闹的生辰。我悄悄去她的荣华宫，带着礼物想要给她一个惊喜。清莲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手中的画掉到地上。我赶忙替她捡起来，瞥见些许，似乎是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下一刻，那画就被清莲夺了过去。我诧异于她的慌张举动，却见她面色泛红起来。“这是陛下的画作。”我见那画被揉捏过，又被撕去寸许，有些不解。清莲笑道：“陛下答应生辰为我作画，总说算画得不好，要把这画毁了去，我却不舍，就捡了回来。”我一愣，僵硬地笑了笑：“没想到陛下画得一手好丹青。我这妹妹更是痴情。”我知道萧乾生性洒脱，最爱泼墨山水，不曾想他也擅长工笔人物。清莲语中带羞：“丹青你又笑我。是陛下难得作画，费了许多时辰，我实在舍不得就这样丢掉。”
我听清莲讲与萧乾的种种事，她仿佛想要把所有的喜悦都与我分享。“那晚陛下喝醉酒闯入我屋内，我以为他是奸邪之辈，醒来后就要自杀，没想到他说会娶我。”俊朗男子，一夜春宵，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物，哪个女子不动心。“我与陛下大婚那日，听闻丹青你随军出征，担惊受怕，陛下耐着性子安慰我一晚。”见我魂游天外，清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我是个没家室的，她却自顾自地对我说这些。我起身告辞，说无妨。我也曾幻想过自己嫁给萧乾，就与妹妹分享这些喜悦……罢了，这样也好，至少我知道有人爱着萧乾，而萧乾也不再寂寞。这一切，在这后宫中都尤为珍贵。
出宫时，我被萧乾拦住，他说我生辰将近，要单独为我庆祝。我看他带着一个匣子，不禁好奇那是什么，他说这是生辰礼物，只有我陪他出去才给我。我沉思许久，挑了一家风月楼。看着那金灿灿的牌匾，萧乾脸色难看起来。“我久未回朝，听京中同僚说新开的这家不错。”萧乾轻笑一声：“青儿，未曾想你对女色这般热衷，看来后宫不能由你随意出入了。”我只有清莲一个妹子，总要进宫去看她，便不敢造次，挑了家正经的酒楼。
天就在这时下起了小雨，看着窗外烟雨朦胧，我不由得想起那年萧乾为我庆祝生辰。他说要带我去宫中的碧波池游湖，那荷花开得正好。不曾想遇上一场雨，荷花没赏成，我与他赏起了顶在头上的荷叶。萧乾似乎也记起来了，与我各自闷头喝酒。“青儿，你竟然能放下了吗？”终于，我听他沉声说。放下？就算放不下又有什么办法。萧乾握住拳头：“青儿，北疆已定，大仇已报，你可愿留在我身边？”他是我的妹夫，也是我的主子，我清楚他说这些话下了多大的决心。我抚上他颤抖的双手，笑道：“舍弃绝世将才，只要一个女人？阿乾，我却不愿入你的后宫，那里锁不住我。”萧乾目中沉痛起来，他爱的是一个骄傲而独立的女人，帝王也不能令她臣服。“就像当年你选择了国仇家恨，如今，你还是不会选择我吗？”我再也撑不下去，松开他的手，起身离开。“顾丹青，回来！”萧乾的吼声传来，一口腥甜自我口中涌出。阿乾，我何尝不愿舍弃一身骄傲去陪你，心甘情愿被你锁住，只是上天不给我这个命。
【布局】
我寻了一位医女入宫为清莲保胎，自己也时常出入她的荣华宫。清莲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我同她一起感受那小生命的跃动。清莲说这个孩子也是为我生的，补偿我这辈子无法做一个母亲。我笑道，就让这孩子叫我声姨母吧，不要叫我舅舅。清莲说好，私下里就叫姨母。我们俩笑了起来，仿佛日子就会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
后宫总是个不安生的地方，惠妃送的补品中发现蹊跷。萧乾未立后，后宫中四妃品阶最高。惠妃是太后侄女，霍家嫡女，家族势力庞大，有四妃之首的架势。我不由得怀疑当年清莲小产就是惠妃指使，只是惠妃家族轻易动不得。
萧乾知道我时常出入荣华宫，总是避开我。我只在朝堂上见他，私下再不来往朝中隐有传言，说我功高盖主引得萧乾不满，并不知道是因我折辱了帝王的骄傲。无妨，都无妨，我只要远远看他一眼就足够了。边疆凄苦的日子，我常年见不到他尚且熬得下来，这又算得上什么。只是我的日子不多了，这样的遥望也显得弥足珍贵。
天渐渐冷了，我这身子虚弱起来，晚秋的一场风寒竟让我卧床不起。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不管朝堂中的局势如何变化，只想着萧乾会来亲自看我。可到了他来看我的时候，我却越发伤心起来。萧乾在闹别扭，仿佛例行公事来慰问重臣。“阿乾，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拉住他的袖子，要他留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我既然无心于你，又何苦纠缠？”我咳嗽起来，他终于回握住我的手。我想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即使不能披挂上阵驰骋边疆。“霍家在我病倒后一定会有动作，我盼的就是这一刻。”我止住咳嗽，紧紧握住他的手。“想要绊倒霍家，必须从惠妃入手。”萧乾并不为这件事激动，却是反握住我的手：“那你的病情？”“无妨。”
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萧乾问我这件事办成后可愿恢复女儿身。他不会逼迫我接受他，只希望我能过得开心一些。我说好，一定让他看见我穿女装的样子。
惠妃到荣华宫送那盅汤的时候，我身体恢复不少，恰好在场。谈笑间，我抢在清莲前喝下那盅汤，捂住嘴吐出一口血来。“有毒，”我撑着最后的力气质问惠妃，“你这毒妇究竟怀着什么心肠？”惠妃惊慌失措，她所下的毒不是这般猛烈的毒药，我喝下去怎么会即时见效。可是有口难辩，她喊着冤被人拉了下去。
惠妃的宫女作证，自家主子确实寻到一种罕见的毒药，惠妃却不承认毒药是用来谋害我的。太医检查那毒药后断定是失传已久的荼蘼散。此毒无色无味，有孕女子长期服用对胎儿有损，对身怀武功内力的人来说却是即时生效的剧毒。寻常后宫争斗到了朝堂上，立马引得风云变幻。霍家与顾家向来水火不容，两家早在前代结冤。而我回朝后不受霍家拉拢，自居战功瞧不起这些弄权文臣。我用失掉一身武功内力的代价，让所有的人相信霍家谋害忠良。一箭双雕，既为清莲除了祸患，又撼动了霍家这棵大树。
荼蘼散毒性猛烈，定远将军的情况危急，被送到别处静养。百姓们听闻这个消息对霍家怨气更深，因为我是为他们抵挡外敌的英雄，而霍家做惯了卖官鬻爵、欺男霸女的恶事。甚至还有些江湖中人伺机刺杀霍家人，说是为英雄报仇。至于这些刺客是不是真正的江湖人我不得而知，但霍家的作为确实引起了民愤。
【破碎】
我在镇国寺中休养，清莲来看我，与我对弈。她已有七个月身孕，身形丰腴，眼中隐约可见为人母的慈善。她有意让我一局，可我在边疆待久了，手生得很。“好棋，实在是妙。”我赞了一句，向她认输。“不，”清莲笑了起来，“我的棋局哪有你与陛下的精妙，只收买了惠妃侍女和御医两个人就扳倒了霍家。”我轻咳一声，我的妹妹果然不笨。清莲为我倒了杯茶，我喝到嘴里，顿了一会儿，猛烈咳嗽起来。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为我擦拭溢出来的茶：“丹青，你可知道这茶里加了什么？”
“荼蘼散，这才是真正的荼蘼散。”清莲晃了晃那茶杯。我看着她，额上沁出豆大的汗。清莲拿着帕子为我擦拭着汗滴：“经脉受损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的好姐姐，一声不吭真是倔。不过陛下爱的就是你这副性子。”我慌乱起来，问她胡说什么。“没有胡说，丹青，你以为还可以瞒到什么时候。还是我应该等你假死后进宫，欢喜地跟你一起服侍陛下？”我确实会假死，却是不会进宫的。我拼着力气告诉她，清莲却什么也听不下去。
“你还要骗我。”“从小，所有的人都围在你身边夸你天资卓绝，是复兴顾家的希望，一转头，就用一种悲悯的目光俯视着我。”清莲笑了起来：“我时常告诉自己，顾清莲，你不该生出来。同样是个女孩，你的出生毫无价值。你简直是个废物，你注定低人一等，需要靠着别人的怜悯过活。”她顿了顿，抚上我的肩膀：“我的好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吃的苦比我多，我该体谅你是不是？” “或许我真该体谅你，可错就错在我嫁给陛下后，发现他心心念念的青儿不是我，而是你。那个无欲无求一心为国的将军，竟然怀着这样一颗春心。”
“我假装不知道，不闻不问，甚至还天真地以为八年过去，陛下会忘了你，只记得与他朝夕相处的我，可我终究是错了。”清莲从怀中掏出一张画，缓缓在我面前展开。那画上女子穿着华美宫装，是我在清莲宫中所见的那幅。然而这次我看清了画的全貌，那画上的女子穿着清莲的宫服，容貌神态却与我一样。“是不是很惊讶，陛下所画的我却与你一模一样？”清莲像是发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因为在他心中的人一直是你，他看着我，想的却是你。顾丹青，你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他记了你整整八年！”真相让我无比震惊，一时间，那剧烈的疼痛也被冲淡。
我撑起身来，艰难地问她：“因为这样，你想让我死？”“这样还不够吗？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爱上陛下。”“不，我想到了……因为你们本就是一胎所生的姊妹。”所以，我们才会爱上同一个人。只是我扮成男孩长起来，而你在深宫挣扎，我们爱的方式不同，我选择了隐忍，你选择了决绝。
我哑着嗓子问她：“只是你可曾想过我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陛下一定会怀疑到你？”清莲面色一沉，咬牙道：“你我同生，大不了同死！”看似柔弱的她说起狠话来毫不客气，顾家人的血性和执拗还是有的。“你至少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你与我一胎所生，就替我完成这个愿望吧。”她脸色一沉：“你大可不必惺惺作态，临死还想给我什么恩惠！”“不，清莲，我没有给你恩惠。”我笑了起来，我要给她致命一击。
“你可知道，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我告诉她，她一定会后悔今日作为。“在一些把武功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武功世家，有一种叫做药人的存在。他们挑选身体健康的男孩，自幼喂他们特制药物。如此过上十几年，这些男孩往往出落成顶尖高手，而他们的寿命会比普通人短上许多。”“而我就是在先帝命令下所造的药人，所以才能以女子的躯体在武功上有此造诣，继承顾家神枪，成为顶尖高手。”“清莲，我无意与你争抢，一切只是你自以为是，你所做的这些都没有意义。”终于，我的妹妹被我击败。她晃着我的身体，要我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咬破手指，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了一封血书。“清莲，我不会原谅你，我只是想救你和萧乾的孩子。”清莲捧着那血书，痛哭出声。她问我何必舍弃生命也要成全她。我摇头，轻声告诉她我是自私的，为了让她与萧乾记住我，费尽了心思。
阿乾，我是爱你的，心甘情愿为你守卫边疆，涤荡朝野。今生我吃了许多苦，也造了许多杀孽，不知道来世能否转世为人。若转世为人，我一定要做女子，及笈后穿着红衣嫁给你。我缓缓闭上眼睛，陷入一场幻梦。少女生在将门世家，活泼俏丽。她遇上躺在树上休憩的少年，他执了她手，说要娶她为妻。少女羞怯地垂下头去，说愿意做他心爱的佳人，陪他浪迹天涯。等他们倦了，就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看着儿孙绕膝，挽着白首之侣，只觉此生无憾。
【丹青】
天胤六年冬，定远将军顾丹青被霍家毒害，死前愤留血书，字字泣血。帝震怒不已，诛灭霍家势力，大清朝野，太后霍氏削发隐退，至此朝中大权尽归帝手。天胤七年春，莲妃诞下皇子病殁。帝立莲妃所出皇子为太子，取名青，追念故人。天胤二十三年，帝崩，太子萧青即位，葬天胤帝于皇陵，陪葬之物仅一木匣， 匣中所盛仅一画卷。画卷展开，有女子红衣似火，月眉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