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民国的作文忽然热了起来。各种各样的民国作文选本，如雨后春笋，咕嘟嘟地冒了出来。在此之前，曾经热过一阵子民国老课本，但是，没有热出气候。现在，因了微博的传播迅猛，民国的作文便有了些微的热度。例如网上热传的一篇民国期间学生春游的作文，就很是引人慨叹。好在文章不长，且引来共赏：
“……闻街外有卖花之声，遂知春日已至。披衣出外，不觉步至山下，牧童三五，坐牛背上，吹笛唱歌。再前行，青山绿水，白鸟红花，杨柳垂绿，桃梅堆锦。仰望白云如絮，俯视碧草如毡。……未几，炊烟四起，红轮欲坠，乃步行而回。就灯下而记之。”
此文题为《春郊游记》，作文的作者，是广东番禺三区南田小学的学生卢焯坡。卢先生倘若健在，恐怕也是八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了。
当年的小学生，能够写出这样的文章，其实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在今日的小学生只会写套话、空话、大话、假话、梦话的今天，半个世纪以前的白话文，才会让今日的读者，感觉到自然而纯净，无拘无束。 有好事者在微博上贴了一篇今天的小学生“作文”，与昔日的小学生作文进行对比：
礼拜天到了。我们全家在星期一的早上去看日出，早上九点我们开车走上山顶。我的双脚很累，爸爸说你要做个男子汉，要想雷锋和刘胡兰学习，不怕吃苦不怕牺牲。是身是忽然有了力量，跑上山顶！！哇，太阳出来了。爸爸看了大吃一斤。妈妈也看到了太阳升起，也大吃一斤。我们就高兴的走回家。今天玩的真高兴！！
这篇作文也许是故意编造的，但是，即使是编造者，其用意直指今日教育之弊端，今日作文之弊端，也是明明白白的显示着。令人莞尔的不仅仅是与大自然与日出隔膜已久的“大吃一斤”，也不仅仅是“开车走上山顶”，还觉得“我的双脚很累”，更重要的是，那些我们平时司空见惯了的空话套话大话，譬如“要想雷锋和刘胡兰学习，不怕吃苦不怕牺牲”，现在看来，竟是那样的刺眼。
多少年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教育被“官本位”与“党八股”日益毒化，被“文件体”、“官话体”日益毒化，以至到了全身中毒而不觉毒化的时候。到了现在，不论怎么高喊教育改革，因为只是在“毒化体”中进行技术层面的微调，始终不见效果。今日再将昔日民国期间的学生作文拿来进行对比，方觉白话文还可以这样的写，纯朴的日常语言，自由的思想表达，广泛的写作素材，大胆的文学想象，一切都带着启蒙时期的诚实和趣味，带着纯真的童真、童趣、童心、童言。这些尘封已久的爷爷辈的作文便无声地警醒着我们：这些年来，我们究竟丢失了什么？
民国期间的学生作文，我也有不少的收藏。今日展示的，是1922年出版的《全国学校国文成绩新文库》，封面上显示着：“蔡元培先生鉴定”，“上海中央编译局出版”。版权页显示的是：中华民国十一年六月初版。编辑者是中央图书局编辑部。这套新文库，当是当年的全国性的优秀学生作文的选编，分为甲乙两编。甲编六册，为全国高小学生作文；乙编分为初集及二集，为全国中学师范学生的优秀作文。我收藏的是乙编，共二十卷。内容分为“杂说”、“辩述”、“答述”、“感言”、“赠言”、“书后”、“书翰”、“杂记”、“戏拟”、“通启”、“哀祭”、“诗词”，乃至小说，白话文的诗歌与小说，十分的丰富多元。其时也，蔡元培先生正为北大校长，由他亲自鉴定的全国性的优秀作文，自然是那个时代的学生国文成绩的代表。该书竖排石印，学生作文最明显的，是带有中国几千年来学子的特征：重视时事与策论，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均是一片热血与赤诚。用李大钊先生的话来概括，就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其中，有一篇谈中国海防的，引起我格外的注意。文章题为《中国海防形式考略》，作者为梁廉。开篇便说：“古今制度不同，海陆地势各异。而设险守国，亦因之而异焉。”作者紧接着分析，为什么今日海防重要？是因为今日到了一个殖民的时代。作者如数家珍地分析了中国沿海的形势与险要，总结道：“总上以观，我国良港，故属不少，然自咸同以来，欧氛东临，时起交涉，受亏时多。”作者一一列举列强占我沿海良港之事实，尤其提到美国“采用帝国主义”，并夏威夷，夺古巴菲律宾，欲殖民于东半球；“日本复大张其焰，雄视东海。”作者最后大声呼吁道：“我国若不慎守海防，急谋固隅，不独欧美诸邦，乘间抵隙，而区区东洋三岛，恐亦终为所制，而无以自脱。有保国之责者，盍急起图之。”
此文写于1922年，至今已整整九十年了。但是今日读来，仍然感到元气饱满，血气充盈。像这样的文章，不是一篇两篇，而是整本书里，大都这样。这是那个时代的风气使然，是那个时代的学风使然。我手头正好有青年毛泽东的作文，那是一九一二年六月，十九岁的毛泽东在湖南长沙读高中时写的一篇赞赏改革家商鞅、宣传依法治国法治思想的作文：“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谓予不信，请罄其说。”这篇作文不长，仅四百六十五个字，他的老师柳潜阅后，撰写的评语竟多达一百四十三个字。评语说该文“实切社会立论，目光如炬”， “有法律知识，具哲理思想，言之凿凿，绝无浮烟涨墨绕其笔端，是有功于社会文字”。柳潜让同学们“传观”，并预测青年毛泽东“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
我手头还有周恩来1916年在南开中学所写作文：《项羽拿破仑优劣论》：“时势无百年而不变;英雄无百年而不产。有时势之英雄;有英雄之时势。鸡鸣起舞，击楫中流，待时而动，乘机而起，时势所造之英雄也。登高而呼，奋臂为倡，发前人之所未发，行前人之所未行，造时势之英雄也。有英雄然后有时势;有时势然后有英雄，二者相侔并举，以演成世界之进化，物质之文明。是英雄也，时势也，须臾不可离异，二而一，一而二也。然而古今中外，史册所照耀，人民所崇拜者，无虑数千百，其不入于时势所造之英雄一流，吾殊未之多见也。”
周恩来时年18岁，教师给该文的评语曰：“原心立论，痛快淋漓。”
毛周的作文，也是民国作文。这样“实切社会立论，目光如炬”的作文，这样“原心立论，痛快淋漓”的作文，现在的中学生，写得出来吗？现在的中学生，关心与崇拜的，均是娱乐明星，以及浮华而空虚的穿越、言情、魔幻、盗墓，卿卿我我，莺莺燕燕，说明星绯闻隐私如数家珍，谈国事天下事则“假大空”，苍白而干瘪。现在中小学生作文丢掉的，不是文辞，不是谋篇布局，而是一篇作文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眼界、志向、胸怀与灵魂。
因此，今日之多如牛毛的“作文选”，出版之日，便成垃圾；而那些充盈了一个民族几千年来的精气神的作文，哪怕尘封百年，一旦开启，仍然如同老酒，醇香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