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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公寓第一季 爱情公寓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戴洛维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    ――Virginia Woolf,Mrs.Dalloway       1   这是她这个月看的第三十栋房子。
  一开始她还不敢大肆声张,连看房也不敢选在住家或公司附近,怕被熟人撞见就麻烦了,这年头大家无聊碎嘴的时间都特多,更别说经济不景气的现在,买个车子都被质疑是否中了乐透彩,因此她只得遮遮掩掩,穿梭在巷子里专看电线杆上那些卖屋广告打电话。私人自卖的当然都是些高龄二手屋。二手屋便宜但麻烦特多,不是漏水就是墙壁龟裂,再不然连壁癌都出来了,整个屋子黑黑暗暗没有一丝色彩,而每次当她提出这点向屋主质疑时总会得到相同的回答:坏的都是些小地方嘛自己补一补就好了。屋主一副无关的表情说着风凉话,她知道他们看她一个女人穿得穷酸就不太想搭理,买不起的人是不用多费唇舌的,但为什么连买个房子都还要自己东补西补?她平常补的洞还不够多吗?
  这些不是她要的,她要的是一栋全新的房子只属于自己,墙壁漆上饱满颜色,家具器皿擦得晶亮,一切都像五星级宾馆般透着清洁气味;还有大大的落地窗装上厚重窗帘,她可以趴下来躺在屋子里安静地睡觉,棉被枕头摊了一地也没人管她。
  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街角一家新开的房屋仲介所就立在那边。常常经过那里故意来来回回几次窥探,外面的布告栏看到好几间中意的却又不敢走进去问,这次她倒是准备周到,以前面试的OL套装穿上身把自己打扮得体,仲介所外的玻璃一片光亮映出自己的倒影,瘦削的身形撑起衬衫短裙丝袜,涂了口红的唇却异常苍白对应凹陷枯萎的双颊。她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是谁一般站在门前呆愣着,却更确定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在心中再次用力默念,伸手推开房屋仲介大门,让冷气迎面而来。
  
   2
  就像那天一样,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下午外面阳光洒落,多么好的一个天气!原本以为只是个小检查却折腾半天,她从病房出来坐回候诊室原先的座椅。椅身已被旁人坐热一阵暖烘烘,但她却感觉极寒,好像坐在雪地上,雪花从心脏底层缓缓坠落,化成千根刺迅速穿透皮肤。她打了个寒颤,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只是感觉麻木。
  怎么会没有时间?生命这么长她才不过几岁,连更年期都还没到!她回想起学生时代曾因为好玩在网路上填了一份“死之前必定要做的十件大事”的问卷,但她早就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上去。此时脑海却不断浮现这件事情来,身体里像藏了一个闹钟般滴滴答答地响,倒数她还剩下的时间与过往浪费掉的生命。
  已经到末期了,癌症。医生轻声细语像在说“天气很好”一般的音调,低着头将检查报告塞进牛皮纸袋里,像是怕眼前的她会哭出来般不敢瞧她。好笑,她又怎么会为这点小事哭?她早就练就了即使悲伤也不在他人面前哭泣的本事。医生把纸袋递给她,再补了几句记得来回诊之类的话。
  “回诊这病会好吗?”她冷冷地说。没等医生回答便转身往外走去。她怎么会不清楚癌症?父亲就是得肺癌走的,进入末期后只勉强拖了一个月便离开。她闭紧了嘴巴不准自己回头去问医生自己还剩下多久可活,怕问出口时间便开始转动,每分每秒不断暗自倒数余下的时光。
  口袋里手机无声震动起来,她仍旧坐在椅子上恍惚不想接起。早就习惯随时把手机设为无声以方便自己假装听不到电话声。但震动一直没有停止。她望望来电号码叹口气闭上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为了自己而翘班,他们竟连这么一点时间也不施舍给她。
  “喂?”她终究接起手机。
  “你在哪里?”耳边传来又急又快的话音,她把手机拿离耳边依然听得见,在安静的候诊室里显得更加刺耳。
  “我……”
  “总之你快点来就是了!”语毕手机被挂断,她还未说完的话悬吊在嘴边,对方甚至没有问她方不方便。而她究竟还能说什么呢?说她其实人不在公司,她在另一家更远的医院,为了避免碰到不想碰到的人引起话题等等?她总是想得如此周密,但又有谁会问她去医院做什么呢?
  收拾随身物品,将医院检查报告塞进手提包,准备前往下一个医院接受同样刺鼻的药水味。她已可以预知接下来的景象:婆婆仓皇自医院走廊那端跑来,跟随一大票亲戚,每个人都张着嘴巴要跟她讲话,她明明不是最后一个却老有做错事的感觉,好像没在第一时间到达就不对,接着被拉往病房打开门看见公公躺在床上,散发均匀鼻息。她早该看惯公公那日渐消瘦的脸孔,哪个人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会还红光满面神清气爽的?但此刻提包里的检查报告竟如烙铁般灼烫地提醒她。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避免在公公的脸上看到未来的自己。
  “……怎么回事?”她问,整个身体瘫坐在一旁沙发上。这间单人病房算是很高级的了,有第四台有沙发,每天还有人定期打扫清理,多么豪华的牢狱。
  “刚刚忽然醒了,吵闹着要吃家附近的广东粥。”是婆婆的声音。
  她明白婆婆的意思,点点头,抓起放在地上的安全帽与钥匙准备跑一趟。婆婆跟她走到电梯口,还在不停叮咛着广东粥该买哪种口味,不要葱蒜太刺激还有盐得放少些。她听着听着却有些开口打断的冲动,想用力翻开手提包,掏出那份医院检查报告在婆婆面前晃,大吼大叫喊着不要再说了,你家的人你自己照顾,我快要没有时间了……
  “妈。”
  “以后老头子想吃的东西还是先买来好,免得要吃没得吃又会发脾气。”
  “妈我今天去了医院。”
  “你现在不就在医院?”
  “不是,我……”
  电梯门恰巧开启阻断她的话。丈夫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冷眼望着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迟到的丈夫接受母亲的拥抱,母子亲密如一家人将她摒除在画面之外。知道自己今天是别想跟丈夫说到话了,也不必再说下去,踏入电梯重重按了关门键,把丈夫和母亲全关在视线之外。
  她知道晚到的丈夫正准备走入病房,在所有亲戚面前当个孝顺好儿子,待个十五分钟便以工作忙等等为由安然自亲情剧码中退场,或去楼下咖啡厅喝杯饮料。而她这个媳妇却得带回广东粥之后继续待在病房里,直到天亮再回家草草梳洗后去上班。
  五六点的下班车潮特多,她在新生南路上左钻右钻却始终前进不了,索性骑上人行道想绕捷径,却闪不过跟她一样抢道的其他摩托车而狼狈摔倒在地,挂在脚边的提包里的东西全洒了出来。她弯腰想捡,低头却看见自己膝上已有鲜血渗出,像极自己小时老被同学弄坏的彩色笔漏水痕迹。她先伸手让指头把血迹抹干净了,接着用力把手指在那份医院检查报告上压了压,印出一朵残缺的红花。
  手机钱包钥匙记事簿散落一地,摩托倒在一旁发出哀哀鸣声。她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捡起来却仍旧坐在地上不动。没有时间了,她到底还在赶什么呢?直到手机忽然噗噜噜地响起,她才像惊醒般地回过神来。她不用去看来电显示也知道是婆婆打来的,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会打给她了。过往人生跑马灯似的袭来,她总得随时把自己安放在适当的位置,等待别人的召唤。
  但现在不一样。
  她冷冷望着手机,铃声响过一回后精疲力竭地停止。在手机下一次响起前她伸手快速拔了电池,即使刚刚脑中画面是把手机用力扔向路口如泄洪般的车潮中,她仍选择了温和有礼的方式。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标准的乖乖脾长女,浅笑的嘴角不泄漏一点情绪。太习惯乖巧的结果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撒泼哭闹,字典整本翻开搜寻不到应有的词汇,就像此刻理智告诉她不应该随意躺在人行道上,真是脏死了有够难看,应该赶快跳起来骑车去买公公要吃的广东粥。但她仍保持姿势,像被拔掉电池的手机一般,扭曲着身子躺在人行道上,轻轻闭上眼睛。
  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得赶快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使出浑身力气助跑后飞奔跳跃,像那些无人知晓的事一般跳进树洞里,那么她便成为秘密了。
  没有人能再找得到她。
   3
  那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小时候梦过的景象: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大房间里,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她开门走到楼下去,整栋公寓上上下下都没有人。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安静地发着光,透过窗户望着对面公寓,也都是暗的,什么也没有。她以为她会害怕得大哭,却听见自己在笑,一种压抑的笑声从嘴巴里发出来。但总是习惯用力吸气,压住腹部让声音不至于太大,即使在梦里,她还是笑得很小心。
  然后她就醒了,汗湿的背黏在床垫上,屋子里的空气黏稠湿热难以呼吸。她摸索着想去把电扇开到最强,却怎么样也摸不到按钮。打开灯才发现身旁丈夫把电扇移往他那边,自己这边一点风也没有。气极了索性爬起来对着窗户吹风。屋子里成堆杂物摊得到处都是,她得移开好几个置物柜才能靠近窗户坐下,太过狭小的空间挤满了全家人的物品。公公的丈夫的还有婆婆收集的一大箱又一大箱废弃物品,让家里变得更小了。她只得尽力压缩自己的物品,平日逛街连个皮包衣服都不敢乱买,除了舍不得更怕的是没处可放。她在这个家里是没有任何私密空间可言的,连厨房都是婆婆的地盘。
  脚下手提包里翻出今日收获,十几张亮滑广告宣传单印满各式房屋图样,全是今天从房屋仲介那边拿过来的,底下条列式写着全新装潢两房一厅一卫等广告用语。她清楚知道这些都不算数,“看房子要跟看人一样。”就像母亲以前老挂在嘴上的这句话,纸上写得再美再好,永远都还是不切实际的形容词,什么事情都要亲眼看到才是真的。
  说这句话的母亲一向是个有强烈自我主张的人,买房子干脆,搬家也干脆。她记得读初中时,母亲和父亲几次激烈争吵后就包袱款款地潇洒走人,连声再见都没跟她说,不到一年时间就快速寄来离婚证书准备和别人结婚,还寄了喜帖给父亲和她。她偷偷藏起不敢给那时已身体不好的父亲看见,望着喜帖上已然陌生的母亲名字,她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这么毫不在乎地自私自利。
  母亲离开后,她和父亲就一直租住亲戚家的房子――工业区附近大马路旁的破烂公寓。白天车声隆隆,到了半夜就是飙车族出没的时机,几乎没一刻是安宁的。每次运砂石的卡车经过路口,震得家里铁皮屋檐嘎嘎作响时,父亲总要狠狠咒骂一番,连带埋怨自己没用赚不了钱老婆还跑掉。
  大学还没毕业,她就急着开始找工作,家教咖啡厅火锅店她什么都做。同学们都趁着最后当学生的时日疯狂去玩,出外度假偶尔逛街血拼,只有她把所有时间拿来打工赚钱,像着了魔似的,每天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回家倒头就睡,但越是疲惫,她竟越有一种隐隐然的胜利感,尤其是望着父亲的时候。
  后来她才慢慢发现,其实那只是父亲的一种习惯而已,习惯对遥远的前方编织一种未来,望着家里不断剥落的墙壁和漏水屋顶想象一种美好愿景:等有了钱之后盖间大房子顶楼有游泳池跟花园。有时候,她也会稍微放松自己的焦虑跟着父亲一起幻想。但想象过了头,父亲便会开始对着现实暴怒起来。
  而对她来说,噪音困扰最大的来源不是外面,而是家里,父亲生病时一点小事都会惹得他暴躁发怒,这种时候她总是找不到地方可以躲。家里小,连一扇可以把自己关起上锁的门也没有。人是这样的:病源如果来自外力或许还可以想法子治好,像瘀伤或黑青。但如果是从内部滋生的,只会像壁癌一样逐渐扩散到全身被侵蚀吃掉,除了逃跑只能接受,撑着摇摇欲坠的骨架生活着,稍微一点力量就会让其崩毁,连带旁边的人遭殃。
  要从一个家逃出来惟一的办法,就是建立另一个家。于是她开始比任何女孩都认真打扮自己,不同于那些谈谈恋爱的小女生心态,而是努力往结婚迈进:长裙浓妆,把所有下班时间都拿来约会,对那些男人也绝口不提家里事情怕将其吓跑。但不知是太过积极了还是哪里出了错,谈到一半的恋爱总是会在半途煞车,最后只得回家继续和父亲大眼瞪小眼。她有时会残酷地想,或许父亲再活也没有多久,到时就算不结婚那也无所谓,至少她终于能自由自在。却在父亲住院后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已早不是那个会撒娇的年幼女孩,电话里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良久才听见母亲轻轻地说:真是辛苦你了。
  这话不带任何情绪她却觉得刺耳,愤怒起来一把挂掉电话。看着吧,她恨恨地说,我绝对不会变得跟你一样自私。
  她老说母亲自私,但此时她还真希望自己也有母亲这般自私的性格。三十岁终于把自己嫁出去,她第一封喜帖就寄给母亲,隐隐带着些报复的快感。结婚之始便应丈夫要求从业务助理变为专职家庭主妇。朋友们都说她幸运,丈夫虽称不上特别英俊,但总是个温柔老实人。一切都再平凡不过,她也以为自己将会有个美好的家,一个只属于夫妻两人的家,幸福快乐的人生就要到来。
  仍是记忆犹新,丈夫答应过她结婚后就另觅他处小窝,但没想到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婆婆便猛敲她房门,直到她来开了,才皱着眉头擅自进房拿取丈夫衣物。她愣在门口不知作何反应,只见公公端坐在客厅喝茶,屋里挤了一大堆亲戚,指挥着工人把衣柜家什等搬进她们的隔壁空房。她认出那是小姑的东西,正欲回头询问,却看见婆婆已把丈夫上下打点好推出家门上班,转过身露出笑容对她说:“在我们家门都是不锁的,下次要记住。”她望着更多家具被塞入屋内角落伴着嘈杂人声,眼底却出现过去与父亲共住的熟悉光景,胃忍不住一阵紧缩。
  而这次,她即使把房门关上也逃不了了。
  
  4
  “看房子跟看人一样。”
  房屋仲介穿着黄背心汗涔涔的,吃力地爬上楼。她缓慢跟进,每一梯阶都气喘吁吁,忍不住开始敏感起来:不知是自己身体原本就这么差还是发病征兆?体力跟时间一样都在分秒流失。医院打过几次电话来都被她挂掉,她知道不外是住院治疗那些话。她要去住院干什么?她可不要跟父亲或公公一样,把余下的生命都浪费在床上,她浪费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喜欢的看第一眼就会喜欢,不喜欢的,唉呀你看格局装潢挑挑捡捡杀价个老半天,最后还是不会买。”
  精品公寓最顶层,上个月才新盖好连电梯都还没通。仲介一边擦着汗一边将窗户打开通风。她跟随脚步走进偌大的空旷的客厅,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激动。她已经可以在脑中浮现这栋楼的未来预想图:这边放沙发那边放液晶电视,四房一厅一卫,标准的小家庭配置;高级的是这里连冷气都装好了,每个房间都有。厨房干净流理台静悄悄靠着,那么主卧房里该添个大衣柜收藏当季衣物,化妆台上堆满专属个人的粉底眼影盘,书桌电脑自然也不可缺,她不知道有多久没坐在书桌前好好看完一本书了。另一间比较小的或许可以当育婴房,婆婆老催她们生个孩子,她望着家里那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家具,她和丈夫加上公婆还有个嫁不出去的小姑,这种空间叫她怎么能让孩子出生?即使丈夫捱不住婆婆命令每夜欺身过来,她仍旧躲到厕所吞服避孕药,还得背靠着门挡住,以免公公老是不敲门就乱推一通。
  她抬头望见正对客厅的窗户,皱了皱眉:“怎么没大窗帘?这种百叶窗也太不隐蔽了些。”仲介急忙从公事包里抽出厚厚一叠资料翻开:“太太,这间就是设计成这样呀,顶楼房子装百叶窗才方便看风景,你瞧这view(编者注:视野)多好,我们就主打这个,晚上跟老公两个人甜蜜看夜景;你看其他公寓都会被一○一大楼挡住,这里可不会,跨年放烟火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甜蜜看夜景?她不太懂仲介在说些什么。仲介理着小平头,看来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模样,从他眼睛里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快要结婚的OL,还是寻觅新居的有钱少奶奶?不管怎样,总该是个充满爱的女人,正在为美好新居作准备。她走近窗户看着自己的倒影,眼前的她把最好的一套衣服穿上身,还穿了丝袜;自结婚以后就没有穿得这么整齐过了,一贯总是POLO衫配上松垮棉裤,头发转了个大结耳后夹起,一脸欧巴桑模样。
  她伸手推开窗户,面前亮晃晃的一股热风吹进来。该是下午三点多了吧,不出几个月,她就练就一身不用看表也能准确知道时间的功夫,因为每一秒钟她都有该做的事。早上得将小姑吃了一桌的牛奶面包收拾好,为公婆熬一锅粥,即使他们总挑剔半天但仍要意思意思做到,接着赶往菜场买菜就花去一个上午光阴,每日二餐她总如临大敌般战战兢兢,惟恐哪里不合一家的口味。饭后小姑回房仍剩她一人收拾。婆婆老爱三不五时捡些零碎杂物回来当宝似的收藏,她不敢丢,只得蹲下来将所有物品分类叠好,一箱箱地往角落堆。再放不下,婆婆直入她和丈夫卧房自行翻找着位置摆放,她见所有私人物品都被翻乱了也不敢吭一声。
  婆家亲戚多,时常接到电话说着,哪个某某某的儿子没人陪考大嫂你帮忙一下,或谁谁谁的表妹搬新家人手不够大嫂反正在家也没事……大嫂大嫂的每个都叫得好亲热,尤其公公住院后她事情更多,做完家事直奔医院足足陪完十二个小时,清晨回家还得洗全家衣物,更别说小姑生理期老是弄脏内裤又不自己洗,还得让她跪在浴室刷上个半天。丈夫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偶尔出现在病房便算做个孝顺儿子,回家照样倒头就睡还可以在梦中打一场魔兽大战。
  她一开始曾小声地对丈夫说不愿去医院照顾公公,她实在怕极了再度照顾病人,原先以为了解她以前照顾父亲心酸的丈夫能明白她的心情,毕竟她是嫁给他而不是嫁给他全家人,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但丈夫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坐在电脑前。她明白丈夫一向懒惰不愿花力气违背婆婆,气起来忍不住大声说:“你怎么连帮老婆说句话都办不到!”话一出口她马上听见婆婆的咳嗽声。房门不能关,他们对话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婆婆大声唤丈夫小名要他出去吃水果,丈夫出房门之前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你要忍耐。”客厅传来嘻笑声夹带着窃窃私语,她缩在床铺上忽然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了,觉得谁都不站在她这一边,刷的一下把丈夫枕内棉絮拉开洒得满床。
  丈夫要她忍耐,忍耐什么呢?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是一个敏感的人,每日的拥挤和噪音并没有让她变得更加适应,一种强打起精神的生存方式。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当个家庭主妇每月从丈夫那里领取家用买菜,通常婆婆还会再克扣一些金额,但她总有办法从不多的家用里再抽些零头出来,哪里菜价便宜哪里打折就往哪去,即使离家太远她仍是一步步走去,连公车钱都省了。这样每月下来总能省个几十块,等零钱碎钞一块一块积存到一定数量之后,她就挑个家务空档时间偷偷溜出门去,独自坐半个小时的公车到市郊的HOTEL去,那种商务旅馆一向干净整齐,偏远地方没客人,更不会被问行踪以免跑掉生意,见她一个单身女子也不会投以太多好奇眼光。而在旅馆里她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这样待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等待时间流逝,或倒在柔软的床垫上静静地睡着,等到柜台打来电话说休息时间到了,她才把自己整理好走出旅馆,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才三十五,但自觉更像四十或五十,一个还没开花就熟烂的数字。没有任何足以拨电话聊天的朋友,每天生活固定得像一枚指针重复绕圈,惟一的最大奢侈就是花个几百块上旅馆,这是她生活里的小秘密,惟有这个时候她才感受到绝对的安静与休息并为此快乐。
  但那终究不是她的,等她张开眼睛看清楚了才发现她从未替自己活过,光是期待以后以后,忍耐换来的只是永无止境的等待。
  而她已经要没有时间了。
  她关上窗子,转头向仲介低声交代房屋文件等等安排,并商量好签约时间。没等仲介再多做询问便自行下了楼梯。外面天色已渐渐暗去,她抬头往公寓望去,看见自己那间屋竟反射着夕阳的光亮着。那会是她的房子她的世界,只要将门关上便能真正楚河汉界,任凭她高兴随性摆弄,轻易把三坪大的空间变为自己熟悉的国度。
  从此无人能进入。
  
   5
  公公还是过世了,这不让他们意外,挣扎了三个月的病痛,能在最后毫无折磨地死去还算痛快。她冷眼望着婆婆小姑哭天喊地,心里竟有些快意。低头望着空了的病床,想起公公最后衰老的蜡黄面孔,如同预测自己未来般她打了个寒颤,下腹部像回应她的焦虑似的痛了起来,她急忙从提包里掏出止痛药来干吞,把眼泪也鲠在喉咙上了。
  那些七嘴八舌的亲戚总在最后发挥了效用,弄文件处理后事样样熟练快速,想来是各家都有过这般经验,倒也分担了她不少压力。
  像是要弥补公公似的,小姑伙同其他亲戚找来所谓的“天堂配件公司”。MADE FOR HEAVEN,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她搞了半天才明白,不过就是一般的纸扎,只是以前烧纸钱跟童男童女,现在则时尚了些,能烧高级音响或豪华别墅还有目录可供选择,店里摆了许多成品每一样都几可乱真。她坐在高级沙发上翻阅着一本本精美目录,端咖啡过来的年轻小姐热络地对着婆婆小姑他们解说。她望着小姐忍不住想:你见过死亡吗?怎么能够把这些事情说得如此轻易?
  这倒是合婆婆的胃口,一群人叽叽喳喳讨论,倒也冲淡了少许死亡的气味。“该给我家那老头烧一台汽车吧,他想好久了!”婆婆张开嘴巴咯咯乱笑,即使是汽车也分品牌,BMW或TOYOTA,连方向盘的左右都细心调配过,不知是给死去的还是留下来的人编织梦境。
  她没有兴趣再听婆婆讨论公公生前种种,站起来环顾店内四周,望向玻璃展示柜里一栋好漂亮的独立花园别墅,做得精致小巧,还可以从窗户里看到屋内摆设,这该是父亲最想要的那种,她似乎可以看见父亲喜滋滋躺在沙发上转电视多么自在,不用再为嘎嘎作响的铁皮屋檐暴躁发怒,她也不用为此逃跑了。想着想着她眼眶竟莫名湿润了起来。是否活着做不到的事情,永远只能用死后来弥补?
  “看这儿什么都有,等我死了叫我儿子烧一个LV给我过过瘾啊!”婆婆又大声地嚷嚷起来。一群亲戚都笑了,她也跟着笑,弯下腰轻声说她该回去把公公遗物好好整理一番,到时出殡才方便大家收藏检视留个纪念。难得媳妇这么主动说要做事,婆婆眼睛忙盯在纸扎LV上随便挥手答应。她轻巧转身离开婆婆小姑一帮亲戚后才吁了口气,暗自咒诅着:老不死的还妄想LV,要过瘾,就到地底下去过吧你!
  但她可没有时间去理会自己小奸小恶的心情,伸手就截了计程车直接回家。离丈夫下班时间还有三小时,那群亲戚势必还要陪婆婆好一阵子才会把她送回来,她冲进婆婆房里一脚踢开散乱纸箱,从衣柜最底夹层抽出存折图章金融卡,养老棺材本加上丈夫每月固定汇入的薪水,还有预定给小姑结婚的资金嫁妆等,怕不也有几百万了吧,她暗暗想。
  丈夫前些日子才帮婆婆新办了卡,说是这样外面领钱方便。的确是很方便,她走进银行按下提款机按键,脑海浮现的轮廓图更清晰了,她要一栋房子只属于自己,不需要再待在旅馆偷时光,而是不用离开的,才不要什么纸扎的玩意,她嘴里恨恨地念着,要就要真的,手指用力将卡片推进机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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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此刻,她仍不断想起父亲濒死前的消瘦面孔,氧气罩上是空洞无神的两颗黑眼球缓缓转动,连自主喝口水都没办法。活到这地步有什么意思?她的恐惧大于悲伤,以至于火化时一滴眼泪也没掉,愣愣地望着盆里剩下的骨灰。她曾想过结婚后便能顺理成章和丈夫搬入两人公寓,也许有了距离,到时父亲便不会再对她吼叫,父女关系也能再多改善些。但现在什么都没了。丈夫过来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捡拾骨灰,她转头望着丈夫,忽然不知自己为何要结婚了,她一点也不爱这个男人。
  公公出殡日期敲定,纸扎店的BMW也已做好送入会场,亮丽流行车身小巧逼真,连轮胎都可以转动,似真似假就像公公真可进入开启引擎那般魔幻写实,她可以想见众亲戚纷纷惊叹的赞赏模样。而婆婆必定是得意得忘了形,才会把信用卡交给她去付清时尚纸扎店剩下的余额。这台假BMW还真有高贵的价格,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自己能站在那儿亲眼望着豪华BMW被烧化的过程,黑烟袅袅上升,似乎真能实现什么遗憾。
  但那时她正走在前往新公寓的路上,掏出家里钥匙往水沟里一丢,接着是丢钱包丢手机丢信用卡,把婆婆空了的存折丢完,便刚好到了公寓门口,手里是刚从房屋仲介那儿拿来的全新钥匙。
  她从没想过买栋房真这么简单,果然有钱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的。她也想过这般未来,自己辛苦点不当家庭主妇再度出去工作赚钱,或丈夫终于摆脱孝顺儿子封号,愿意拿个几百万付头期款……但未来总是太遥远。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仍是当初看到的空旷景象,走路扬起一地灰尘。她将手中盒子打开,拿出一座纸扎花园别墅放置地上,连同一罐陈年骨灰。父亲该是会喜欢的,精巧纤细正如他不断的梦想。
  但毕竟还是纸做的,打火机伸去一点就没了。连带房屋所有权状几分钟后全部会被烧得干干净净。她望着黑烟往窗外飘去,不知道丈夫婆婆他们会不会发现呢。
  他们大概没时间注意,她知道,等丈夫婆婆回到家里,会惊讶地发现整个家像被闯空门似的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私藏财物全被搜括干净不留任何一点零碎;婆婆惊恐哭叫老泪纵横,丈夫大概会惊恐好一阵子,才想起该打电话给妻子,怒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不会听见,此时已没有什么事情能将她吵醒的了。无视满地灰尘,趴倒在客厅地板睡去,面前的花园别墅还没烧完她已闭上眼,手里紧紧抱着自行拆下的公寓门牌,这里的地址将属于她一个人。
  她的逃亡终于完成,再没有人能找到她,闭上眼睛她安心地沉沉睡去,不知道下一个天亮会是什么时候,而她的幸福快乐生活,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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