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生命，终究是生命。”纳粹德国枪口下死里逃生的女囚轻而易举说出了生命的真谛，尽管下一秒她可能就会中弹身亡，但是，片刻的生命足够承载所有意义。《辛德勒名单》用三个多小时的黑白画面告诉人们，当活着成为人最大的奢望时，你才知片刻的生命有多沉重，也才知片刻的生命有多伟大。
拍摄之初，斯皮尔伯格曾带队直接进入波兰的德国纳粹集中营旧址安营扎寨，却接到美国犹太人协会急电：“请勿惊扰亡魂，让他们安息吧!”600万人死于纳粹屠杀，这是犹太人的血泪史，永志不忘。他立刻率队离开集中营，并亲自飞回美国，以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应有的态度向犹太人协会当面道歉，他深知历史之重。随后的拍摄过程中，他始终被自己的重温历史震撼，一如电影所展示的那样，那是人类的永恒耻辱，为此，他甚至拒绝与任何纳粹军官扮演者握手。或者，如果斯皮尔伯格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就拍不出这部伟大的电影。
当电影与史实重叠，那些活着到底有多么沉重?
仿佛蛮荒时期才有的恶魔与农夫的故事，在波兰大街，德国人对犹太人进行的是屠杀，这尚且是人对人的关系；在克拉科夫，德国人对犹太人进行的是屠宰，这已经退变为人和牲口的关系；而在奥斯维辛，德国人对犹太人进行的是加工焚化，这更是已经超越生命对生命的范畴，德国人把犹太人看成生产原料。这是战争带来的人性扭曲，是高度文明时代人类的癫狂史。类似的纪录片或电影有很多，中国也有。单单如此，可能此片不会成为永恒。这部电影不同。斯皮尔伯格在用纪录片的手法做电影，也是在用电影的手法做纪录片，他制造了对立的两者对死亡的同样的麻木，表现的却是基于此的生命状态极度两极化的巨大反差。
纳粹的一极住着楼房，穿着西服，裹着长裙，抽着香烟，喝着红酒，做着生意，听着音乐，跳着舞蹈，打着电话，开着汽车，谈着情爱。这原本是一种人类高度文明的状态，他们享受着生活，你甚至以为那可以是田园生活。而可怕的是杀人也成为田园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纳粹沿着波兰大街扫荡屠杀时，犹太人在恐惧中东躲西藏，一个军官在杀人间隙不忘弹奏巴赫的音乐，钢琴下是他刚刚打死的犹太人尸体。纳粹司令端着枪站在阳台，无数的犹太人惊慌逃窜，而他仿佛面对着一个牲口圈和无数的牲口。随意选取目标射杀，几枪过后，他回到卧室，和赤裸着上身的情人聊起琐碎的生活，甚至聊起一杯咖啡。而当纳粹军官坐在阳台上，有美女相伴，脸上挂着微笑，惬意地接受军医半年一度的身体检查时，你更会产生错觉，他的背后是无数赤裸身体的瘦骨嶙峋的犹太男女，他们正接受健康检查，不同的是不健康者会被送进奥斯维辛毁灭。
犹太人一极仿佛羔羊一般受惊，也仿佛羔羊一样温驯，他们无处可逃，无心反抗，更无力还击，他们是放在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或藏起来被打死，或劳作中被打死，或跪着死，或站着死，或一个人死，或一群人死。他们习惯了死亡，被杀已经是一种固定模式，只要事不关己，他们就像动物一样逃命，哪怕是多活一步，所以，甚至有些犹太人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而拒绝其他同胞进入自己狭小的避难场所。暴力杀戮消灭了他们所有为人的尊严，甚至剥离了他们所有为人的属性，他们剩下的只有作为动物本能的无穷的恐惧和微弱的求生欲望。一个犹太人跪在地上，等着处决，三个纳粹军官换了两只手枪，开了十几枪，却终因机械故障而使他逃过一劫，这个过程的煎熬是生命无法承受的，甚至比直接一枪给他一个死还重。而为不被送去焚化，犹太妇女甚至割破手指，将血涂到脸上以使得自己面色红润，从而逃过健康检查，儿童则跳到齐腰的粪池里躲避追捕。
这期间产生人的巨大撕裂和人性的泯灭，它们源于生活和活着的对撞。生活与活着对于现代人来说大抵是同义的，实际上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当一群女囚登上开往辛德勒家乡的火车，她们以为她们获救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活着的奢望被彻底释放，生活的希冀乘着火车张开翅膀翱翔，仿佛一切都是好的，她们甚至开始笑着讨论厨艺。当火车外的一个小纳粹对她们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时，她们顿时毛骨悚然，不安再次袭上心头。火车最终在皑皑白雪中抵达奥斯维辛，车内变得一片死寂，纳粹人的恶狗在狂吠，她们则面如死灰，眼中装满无尽的恐惧和战栗。活着的奢望瞬间压垮了她们的神经。仅仅是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本来她们以为只有一步之遥，好吧，没有生活，她们只能祈求能够像正常生命一样地活着，而这也不再被允许。当看到歌舞升平的纳粹官邸之外，死寂的集中营中，两个年轻的犹太人在众人的簇拥中结为夫妻，踩烂灯泡以示庆祝时，我为那温馨生活气息的存在而颤动，那片刻的温馨，可贵至极。这都是巨大的撕裂，纳粹的生活在犹太人的活着面前显得无比残忍。生活基于人性的生存需求，而活着则基于兽的生存需求。而现在，生活的纳粹才是兽，而活着的犹太人已经称不上人。
此间，人类的一切文明都在片刻的生命面前变得一文不值。所有悲剧的原因在哪里?斯皮尔伯格的回答是：正义被践踏。
纳粹司令对辛德勒说：“因为你能控制，你就有权力，所以，你可以随便杀人。”诚如片中侍女所说：“那个女人和平常人没有两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她只是从他(纳粹司令)门前路过，就被他一枪射穿的喉咙。”而辛德勒说：“权力是你可以杀人，而不是你可以随意杀人。”权力之所以为权力是因为你不能随便使用权力，最好的权力是不使用权力而形成的权力，而必须使用权力时要正确地使用权力，这才是现代社会得以维系的根本。诚如死刑的制定不是让权力拥有者随便杀戮，而是为了控制他者杀戮。可以随便杀人的权力是滥用的权力，是一种扭曲的权力意志，丧失了合法性和正义性，纳粹的一切疯皆源于此。
听了辛德勒的“正义论”之后，纳粹司令曾经尝试“仁慈”，他赦免了一个人的罪，赦免了两个人的罪，但是，他没有赦免第三个，在那个犹太青年从他的浴室下到楼下之后，被他一枪击毙。扭曲的权力意志扭曲了人性，使他丧失了人类的悲悯和恻隐之心，他不可能赦免一个犹太人。
纳粹把他们看成是控制者，这种控制甚至超越了阶级，而上升到物种的层面。希特勒正是依靠鼓吹“雅利安优等人种”说才创立了他的个人崇拜和集权，并掀起纳粹狂潮，继而发动战争。在他的体系下人的自由和平等荡然无存，甚至对被控制者的人的合法性也给予了否定。纳粹眼中，犹太人不是低等阶层，甚至不是低等人种，而是低等物种，是老鼠，是虫豸。整部电影几乎都是长镜头叙事拍摄，但是，在辛德勒生日宴会那天，镜头却在几个吻之间转换。在辛德勒和所有女伴热吻的衬托下，司令与女仆之间的未完成之吻让人铭记于心。司令是爱她的，可是，源于人性根本的爱也没突破他的扭曲意志――他不能与一个老鼠接吻。
电影所塑造的纳粹集中营是血淋淋的死寂，是崩塌，是灰暗，是火山灰，一如“寂静岭”一 样的世界，是彻底的绝望，而且它拥有绝对权威，拥有不可抗拒性和不可被逆转性，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癫狂和杀戮都具有完全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反而，人类所有的美好在这里都是不被允许。它仿佛在告诉你，不要奢求任何希望，不要存在任何幻想，要么作为羔羊被杀，要么作为野兽杀戮。
如果电影仅仅是这样，人类恐怕对自己也要绝望了。
于是，辛德勒才会成为电影的一个主题。
斯皮尔伯格不是要塑造一个英雄，电影更不是为了讴歌辛德勒。辛德勒不可能成为拯救犹太人于水火的英雄。辛德勒更不是拥有能力改变纳粹的世界的英雄。纳粹的世界像机器一样运转，也像机器一样冰冷，并且牢不可破。但是，辛德勒可以拯救他自己。整部电影就是讲述辛德勒作为人的自我救赎，并且，斯皮尔伯格并没有神化他的救赎，而让他完成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该有的救赎，并将他作为人类的代言完成整个人类的自我救赎。电影告诉我们，一个人应该怎样对待生命?其终极意义在于：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有怎样的良知、态度和行为。
辛德勒是作为一个军火商出现在集中营的。
辛德勒的出场是高富帅，而非高大全。他有商人的头脑，精打细算、善钻空当，他在集中营雇佣犹太人作为廉价劳动力，赚取钱财；他有商人的精明，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他游走于纳粹政界商界和军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他的朋友；他有商人的手段，威逼利诱、步步攻心，将很多生意上的不可能变为可能；他也有商人的态度，不会对他者仁慈，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意和利润。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带着自私、冷漠等人性痼疾，同时，他也在剥削、压榨和奴役他的劳工，很长时间他都不会过问犹太人的死活，尽管他的工厂拯救了一些人的命，但是，这是一种无意识行为。他是为了赚钱，而不是为了救命。
辛德勒介于纳粹军人和犹太囚犯之间，他不会杀人，也不会被杀，似乎这无可厚非，但是，恰恰电影要展示的是：对于野蛮暴行的无动于衷实际上已经是人性的泯灭和良知的沉沦，即便你没有杀戮，你却在某种意义上默认了杀戮的合法性。就好比，一个人没有任何缘由地在他眼前被杀，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地和另一个人谈着生意走过。这种没有任何反应就是冷漠，这种冷漠是罪恶。
当然，这些描写十分必要。它不仅仅使得辛德勒的形象更加丰满，也使得后来他成为有能力营救犹太人的证据，更使得后来他的自我救赎显得真实和伟大。
那么，人类，你该怎样面对自己?
无数的影评都会说到那个穿着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无论是从电影技术角度分析，还是从电影内涵精神分析，它都是这部电影最伟大的地方之一。同样，任何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也都会注意到，如果你没有注意到，那么，你就没必要再看第二遍，并且你永远也不要再给任何人提起这部电影。那是这部三个多小时的黑百片中唯一的一点红。她出现过两次。辛德勒的救赎之路就在此。
不得不佩服斯皮尔伯格。实际上，电影并没有交代辛德勒态度发生转变的前因后果以及过程。但是，这恰恰是最绝的地方。一个人，应该具有良知，应该能够坦然面对天地以自处，这不要前因，更不需要后果。人性光辉的燃烧也不需要任何过程，只需要那一点红，只需要看看那个孩子，就能使人的灵魂震颤。
纳粹开始在大街上屠杀，辛德勒勒马站在高坡上，看着整个屠杀过程，犹如我们看着电影画面，黑白世界充斥着绝望的窒息。那点红第一次出现了，而且斯皮尔伯格将她设定为一个纯洁的女孩，你可以看看她的脸，那是初为生命的脸，那是干净天真懵懂的脸，那是整部电影中最亮的一张脸，也是整部电影中最美的一张脸。关于此时此地的她人们有很多解释，我认为她就是混沌世界的太阳，在残暴的杀戮中，她代表着生命之美，代表着所有时代人类总和的人类之美，那也代表着希望和轻声的呼唤。因为看见她，辛德勒开始为了拯救生命主动雇佣犹太囚犯做劳工。但是，他并没有一步登天，没有高大全，否则，这种转变就太突兀了。他力所能及展开对犹太人的营救，同时，他没有丢掉做人的合理的自私理性――他总是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希望惹麻烦，不希望因此而遭殃――一个女人跑来央求他营救她的父母，他厉声将那个女人轰走，他责怪助手乱说话，但是，在经历了灵魂煎熬和良心拷问之后，他还是营救了那两位老人。
纳粹奉命将地下的尸体掘出来，用长长的传送带将尸体送到万人坑里焚化灭迹，一如焚烧垃圾。在一个平板车的尸堆里，那点红第二次出现。她早已经僵硬冰冷，沾满泥土，脸变得模糊，只能看到那一摊红色。这个时候，她不再是太阳，而是一摊血，她代表的是生命血淋淋的控诉，是呼啸般的呜咽。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辛德勒完成了第二次救赎。这一次辛德勒倾家荡产展开了营救。他不再要生意，而是要救人。他用金钱换来了一个个生命，并用钻石贿赂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管事，带回了那一车女囚。他用金钱购买军火填补犹太人的生产力空缺，最终保证犹太人能够继续在他的家乡工厂工作，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他完成了一个人的自我救赎，而斯皮尔伯格始终没有将其神化。
战争结束的消息传来，因为纳粹党员的身份，辛德勒成为了通缉犯。后来，他因与妻子感情不和，最终家庭破裂。他最后的日子穷困潦倒，靠他人抚恤为生。
不要说他是一个英雄，更不要说他是救世主。在那样的疯狂世界，没有英雄，更不可能有救世主。你只需要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你只需要承认他真诚面对了自己的良心，你只要承认他做了一个人该做的正确的事情。这就足够了。这正是斯皮尔伯格想要展示给我们的人性之光。这样一个人他比任何时代的任何人，包括一切的英雄、帝王、领袖，都要伟大。
辛德勒最终以一个伟大的人的身份离开，所有的人都将铭记他的名字。
电影结尾处，辛德勒面对一千多名犹太人痛哭流涕，深深忏悔。他觉得他做的还不够，因为，他没有卖掉他的汽车，汽车可以换十条人命，因为，他没有交易他的金质徽章，徽章也可以换两条人命。不要以为斯皮尔伯格在暗示辛德勒做的还不够!电影已经给予他最高的肯定。当面对开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列车时，辛德勒看到车厢里的人因为拥挤、炎热和干渴就要窒息死亡，他在几个纳粹军官眼皮底下，以开玩笑的姿态说要玩玩用水泼人的游戏，结果，他把工厂里长200米的水管搬来，对着每一节车厢的窗口喷水，没人会认为那是游戏。尽管那列车开往死亡终点站，他也想让车上的人能够多活一会。那些片刻的生命，让人在辛德勒身上看到所有人性之光。诚如犹太人最后送给他的希伯来文：
“当你挽救一个生命，你就挽救了全世界。”
这正是人性的伟大之处，这正是斯皮尔伯格要告诉人类的箴言。
电影最后出现辛德勒的痛苦忏悔，并不是针对辛德勒，而是针对整个人类。它只是再一次重申人不能疯狂，否则，十条人命只值一辆汽车，两条人命只值一个徽章。它要人类永记自己的耻辱并永远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它在提醒人类，不要只为辛德勒欢呼，不要只为幸存的犹太人庆幸，你更应该记住，在他们身后，600万个生命遭到屠杀。斯皮尔伯格用辛德勒的话为全人类忏悔：
“我本可以做得更好。”
什么是人类能够做的更好?恪守正义之道，真诚对待自己的良心，学会爱和尊重，即便是对片刻的生命也要守护，而不要失去自己为人的灵魂。这样你就能够得到所有的赞美和祝福。一如文章开头那个枪口下死里逃生的女囚犯对帮助他的德国小孩亚当说的话：“你不再是个孩子，我祝福你。”这时，人才恍然大悟：当你得到了一个人的祝福，也就得到了整个世界的祝福。而辛德勒并没有成为战犯，因为，一千多个获救的犹太人联名为他写了一封解释信。它在告诉人类：当你拯救了一个生命，也就等于拯救了自己的生命。
厉雷
祖籍皖北，现居长沙。非演员的群众演员，自导自演自己的生活，偏爱无剧本黑白默片，不坚持演员的自我修养，只坚持做一个有良知的人。
责任编辑：唐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