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处着笔点睛 [虚处着笔写“空城”]

时间:2019-01-2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宋张炎《词源》提出:“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味。”词境的“清空”,张炎首推白石,称“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笔者认为:清者,清新疏朗,如野云闲鹤;空者,以虚写实,空灵蕴藉。下边试就《扬州慢》,探究其虚处着笔的巧妙构思与多层次的鲜明对比。词日: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一、“都在空城”的创作背景
  词小序说:“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南宋高宗年问,金人曾两次大规模南侵。建炎三年(1129),金兵占领扬州,时宋朝廷已迁往扬州,宋之宗庙、法物、仪仗,或毁或焚,城廓一空。据传,金人兵临城下时,正在扬州行宫寻欢作乐的宋高宗赵构吓得屁滚尿流,从此失去性功能不能生育(参见赵昌智等《文化扬州》,广陵书社2006年版)。31年后绍兴三十年(1160),扬州再遭兵燹。姜夔于淳熙丙申至日,即宋孝宗三年(1176)的冬至日过扬州,感往昔“阌阅星繁,舟车露委”之名都,今“四顾萧条”、“戍角悲吟”、“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因之“余怀怆然”。
  作为“淮左名都”的扬州,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引梁朝殷芸《小说》之言日:“俗语‘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言扬州为天下之乐国。”扬州的城市史可以上溯到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为争霸中原而“城邗,沟通江淮”。汉初吴王刘濞治扬州,使“国用饶足”。汉唐清三朝扬州最为繁盛。宋人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言:“扬州在唐最为甯盛,旧城南北15里117步,东西7里30步。”宋人洪迈《容斋随笔》称:“唐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对扬州之繁华、富饶与风情,唐人多有描状:“夜桥灯火连星汉,小郭帆樯近斗牛”(李绅《宿扬州》):“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张祜《夜看扬州》)。李白诗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文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
  昔日繁华,今“都在空城”。词家“感慨今昔”,怆然伤怀。清人郑文焯批注此词:“绍兴三十年,完颜亮南侵,江淮军败,中外震骇……此词作于淳熙三年,寇平已十有六年,而景物萧条,依然有废池乔木之感”。清人宋翔风《乐府余论》评日: “姜夔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盖意愈切,则辞愈微,屈宋之心,谁能见之?乃于长短句中,复有白石道人也。”
  二、虚处着笔的巧妙构思
  扬州兵燹后的破败、荒芜与悲凉,“闾里都非,江山略是”(刘克庄语)。词人写其见闻与感受,没有像以往诗家用写实笔法构思,诸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杜甫《北征》);“内府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等:而是避实就虚,选择风流诗人杜牧其人其诗来反衬目下扬州之破败、荒凉。选择杜牧诗“乘虚而入”作为总体构思的原因大概有三:一是杜牧曾供职于驻节在扬州的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熟悉扬州风土人情。二是杜牧的扬州风物风情诗多而且精,诸如“谁家唱水凋,明月满扬州”(《扬州二首》);“谁知竹两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寄扬州韩绰判官》);“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娉娉袅袅十二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首》)等。三是因杜牧的风流倜傥与词人的落魄困窘构成鲜明对比。
  词上阕写兵灾后扬州之破败、荒寂,主要写实,实中有虚。下阕仍写扬州之荒寂,主要写虚,先虚后实。所谓“虚”,词人不以己身耳闻目见为描写对象,而以杜牧其人其诗作对比反衬。其构思之巧,具体言之:
  一是以杜牧诗中扬州往日之繁华与风情之虚来反衬今日扬州的凄清、荒芜之实。“春风十里扬州路”,“豆蔻梢头二月初”,“二十四桥明月夜”,“十年一觉扬州梦”,当年杜牧之所见所闻所感今天看来虽为虚景,却写出了昔日扬州之城市繁华、风物优美、人物风流。以此反衬词人今日所见之实:“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虚实相衬,古今对比,深悲淡出,使人一吟三叹。宋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写兵燹后情景逼真”。这种逼真是深层次的以虚见实的逼真。
  二是以“春风十里”、“桥边红药”、“二十四桥”等虚拟的春景与名物来反衬目下扬州“四顾萧条”、红药无主之实。白石过维扬时在冬至,既无“春风十里”之实,也无“红药”花开之实。所谓“二十四桥”也早已坍塌,只存其名,词人亦虚以实出说“仍在”。这些或借杜牧诗以拟虚,或借想象以构虚,来状扬州“废池乔木”、“都在空城”之实。况且,若承词字面之意,春风十里、荠麦青青,其情调应该是温馨的、令人舒心畅神、流连忘返的乐景,然而所见乃全是荒废城池的瓦砾或杂树,人们早已厌倦并害怕说及金人犯境之事。《姜斋诗话》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通过虚拟乐景与目下哀境的鲜明对比,一种家国之悲油然而生。 “桥边红药”一句,使人联想到杜甫《哀江头》里的句子:“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三是以“杜郎俊赏”、“豆蔻词工”潇洒风流之虚,来写自己屡试不第、寄食名门、沦落偃蹇之实。杜牧(803―852)26岁中进十,少有大志,曾注孙子兵法,年轻时就以《阿房宫赋》名动公卿。虽早年仕途坎坷,而立之年赴牛僧孺幕府,先任推官后掌书记,中晚年却曾历黄、池、睦、湖等州刺史,并曾入朝做过监察御史、中书舍人等官,其境遇令人欣羡。姜夔少时随父游宦,父死即寄人篱下,虽致力于仕宦,却久困场屋,终生未仕,长期依附在萧德藻、范成大、张磁等名门之下。更逢宋室南渡后之衰世,其家国之悲与身世之伤,时见于词。他后来感叹:“嗟呼!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此词虽是词人22岁初游维扬甫登词坛之作,似预示着一种家国与身世的双重悲凉。全词构思以虚切入,避免了写实之质实呆板、“凝涩晦味”。因之“古雅峭拔”,虚处传神。词中虚与实构成揭示扬州昔盛今衰及家国身世之悲的多重对比:“名都”与“空城”,“春风”“红药”与“废池乔木”,“杜郎俊赏”与己身之窭困落拓,等等。
  白石词追求“自然高妙”,素以“清空”为特色。虚处着笔是“清空”境界的重要表现手法,在白石词中多见,如王国维“最爱者”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以“皓月冷千山”、“归去无人管”的虚境凸现恋情的深挚。又如“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齐天乐》),着意描状蟋蟀凄婉鸣叫之虚,来表达“别有伤心无数”的黍离悲哀之实。只不过白石词之忧国伤时之情,不是怒发冲冠、忠愤填膺,而是于虚处着笔,景外传悲。正如缪钺所言:“同为忧国哀时之作,稼轩如钟鼓镗鞯之响,白石词如箫笛怨抑之音。”(《论姜夔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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